1 林佳分辨不清女孩們跟他說的是西班牙語還是印加土語。他的頭抵住高更女郎們的胸口,就像傷心的小孩終於回到母親的懷抱,一如小時候不會將母親說的話聽進耳裏,不過她的聲線總能平伏情緒,他聽不懂她們說的話,但確信她們是在撫慰自己,然後,他哭了。
林佳變得易哭,總是在黎明前就醒過來,那是一天裏溫度最低的時刻。
2 林佳停在塔夫拉達.德烏瑪瓦卡山谷,他看中了一所房子,那是附有閣樓和陽台的小樓。他賃下來,將大床移到陽台前,躺在床上就能看見綿延的山勢,甚至可以遠眺格蘭德河。
林佳遣走了導遊,留下了會說一些英語的玻利維亞少女瑪法達。她是印歐混血兒,林佳看着她,就想起了連家的薇拉;想像薇拉年輕的樣子。雖然他遇見薇拉的時候,薇拉已經是中年婦人。林佳擁着瑪法達躺在床上,偶然,瑪法達會在林佳懷中仰頭問他,你在想什麼?林佳看着陽台外的山谷,只有一種答案——在香港,我不會看見這樣的景色……。
只是這些夢中情節發生的場景,都在中環的街巷間;那些小坡路與太陽毒熱下擁擠的人潮…….。
想着想着,林佳就沉沉睡去。在山谷的日子,林佳夢很多。夢裏壓縮了這段日子以來的遭遇,歐洲裔與印加裔的陌生人包圍着林佳,用林佳聽不懂的方言問着很多問題——只是這些夢中情節發生的場景,都在中環的街巷間;那些小坡路與太陽毒熱下擁擠的人潮…….。
瑪法達很乖,總是靜靜地弄晚餐或早餐,等待林佳醒過來。而當瑪法達在深夜沉睡,林佳往往悠悠醒轉,看着靛藍色的夜空漸漸透出銀灰,以至於一種金屬的青白色,然後就到了清晨。總是晴天,山上雨水很少。林佳會起床,去找瑪法達為他預備好的食物,無非就是一些沙律和麵包。林佳俟在陽台上吃他的早餐,知道自己以異鄉人的身份存活着又多了一天,而他在香港的過去卻是一天也沒有減去過。
3 黎明,天半透亮,林佳無端想起了老貓,灰色的毛,於是就想抽煙。從前他每逢抽煙,老貓總是一臉不快起身離去。老貓討厭香煙的氣味。林佳倚在陽台上點着了煙,就着微光端詳床上的瑪法達。他以為她仍然熟睡,卻看見她在幽暗中眨着靈動的眼珠。
瑪法達說,你隨我回家吧,我帶你去看烏尤利鹽湖……。
林佳知道,所謂,天空之鏡,據說很多人在看見了這樣的倒照後,都得到了頓悟。他看着手上的香煙燒盡,轉身將煙蒂從陽台上丟出去,就跟瑪法達說,好……
——只是林佳回過頭來,並沒有看見瑪法達。
他走上前去,從張貼在電話亭裏的小告示,他肯定了自己確實身處香港,香港的九龍,廣東道一帶。只是,廣東道的景觀是這樣的嗎?
4 林佳明明在陽台上,但當他將煙蒂丟出去,轉身想要走進室內,不知如何,竟有腳下踏空的感覺,踉蹌一下,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身處馬路旁的人行道上。
人行道上行人疏落,沒有歐裔或印加裔,都是華人,沒人看林佳一眼,馬路偶然有汽車駛過,林佳知道,這是香港。但林佳明明在阿根廷胡伊伊省西北部的山谷中。
林佳打量周遭,前方有電話亭。原來香港還有電話亭。他走上前去,從張貼在電話亭裏的小告示,他肯定了自己確實身處香港,香港的九龍,廣東道一帶。只是,廣東道的景觀是這樣的嗎?
林佳想,這是夢境?還是對烏尤利鹽湖臆想生出的倒照……?
林佳下意識伸手掏褲袋找硬幣,大概是覺得應該打個電話吧,雖然不知道應該打給誰,或許電話接通後他就可以回到現實。只是,林佳掌中的硬幣,沒有紫荊花,也沒有女皇頭像,那是一個被稱為「比索」的硬幣,這證明了林佳理應在阿根廷胡伊伊省西北山區某幢小房子的陽台上。
林佳在另一邊褲袋掏出香煙和火機,準備抽這個清晨的第二根香煙。不對,對日照的直覺告訴林佳,這是下午四、五點的陽光。
林佳邊抽煙邊想起了小時候每逢經過電話亭都會做的事情,就是伸手去掏那出幣口。果然,他找到一枚硬幣,面值一元,背後是女皇頭像。
林佳將一元投進入幣口,話筒傳來線路正常的聲音,只是,林佳良久想不到應該打給誰,他無法記起任何電話號碼。最後,林佳在按鍵上按了早就不存在的老家的電話號碼。
反正就是在做夢嘛。
5 電話那頭的女子說,哦,林佳,我知道你,你現在就來,我等你……。
6 林佳一直往前走,抬手看了一下腕錶,六點十五分。他沒想過夢中的時間居然也是線性的,記得抽第一根煙的時候,還未夠六點。手錶標示的仍是阿根廷的時間。
他認得碼頭底部的墨綠色,就跟小輪身上的一樣,還有那些包浩斯風格的推掀式玻璃窗戶……。不是已經拆卸了的嗎?
林佳拐彎就看見了巴士站、五枝旗桿、碼頭。感覺怪怪的,說不清楚,半晌,林佳確定,眼前的店舖與設施,都跟他印象中的不一樣。
林佳信步走到海邊,遠眺一下,暈眩的感覺忽然出現,他慌忙伸手抓緊欄杆。
——不是暈眩,是震驚。
林佳看見了不應該存在的中環天星碼頭。他盯住矗立在建築物中間的鐘樓,他認得碼頭底部的墨綠色,就跟小輪身上的一樣,還有那些包浩斯風格的推掀式玻璃窗戶……。不是已經拆卸了的嗎?而居然在他眼底安然無恙。林佳身旁來了些遊人,跟林佳有着相似尋常的姿態,也是倚欄看對岸的景色,其中的大入向小孩指點着對岸的碼頭,於是,林佳知道,這碼頭不是他的幻覺。
7 林佳只想登上那航向不存在的碼頭的渡輪。他在入閘處截住一位相貌善良的中年女子,說他身上沒八達通,請她給他兩元五角,女子好像沒聽懂林佳在說什麼,半晌,她嘆一口氣,打開銀包掏出一枚一元硬幣塞給林佳就轉身入閘。
林佳拿着一元硬幣,有些洩氣,但瞬即發現,在這奇異的空間裏,往中環的渡輪,成人收費一元。
林佳坐在船沿的位置,視野一望無際。渡輪正朝向早已拆卸的碼頭,金黃色的夕照下,鐘樓標示着六時三十分。林佳發現,他找不到新落成的中環碼頭,也找不到在那後面巨柱似的國際金融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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