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記憶脆弱,如果不記錄下來,容易丟失、錯置甚或被策反。二十四年前此刻前後,我們在幹甚麼?當香港八、九十後青年努力抵抗遺忘時,當年在電視機前首先受天安門現場轉播衝擊的香港文化界,在「前互聯網」年代以怎樣的方式和行動向暴力說不?於是我請來亦師亦友的前輩,以及幾位當年跟廣場學生差不多年紀的同輩,各自撰寫短文,嘗試將散落的記憶碎片,重新撿拾拼湊,讓非主流論述的圖像逐漸顯現,互補驗証。因時空所限,沒能做一個整全的文化界「六四記憶檔案」,但或可作為一次自省的開端。首先,不能讓記憶沉睡。
搜索將近四分一世紀前的記憶蛛絲馬跡,仿如掉進無底深潭,一個小漣漪牽連另一個。那年春夏,作為理工太古設計學院文憑一年級學生,我們基本上已經停課,離開課堂帶我們討論的老師韓偉康,比學生更沮喪。這位我最尊敬的老師,後來移民到加拿大一個叫Hope的地方當上救生員。當年同學都忙着一件事:到尖沙咀的商業大廈敲門,請大家幫忙「傳真」,亦聽說有師兄從北京偷運菲林回港。這兩件事,對於 Facebook 一代來說,似乎難以想像。多年後遺留腦海的,還有一個不斷重覆講話的「李鵬」——「錄影太奇」鮑藹倫的一個錄像。
嗚謝進念、蔡仞姿及各位作者、被訪者提供相片。
原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六四故事。二十四年後的今日,有大陸人不明白為甚麼香港死纏爛打,因為六四在香港人心底留下的烙印,跟當年北京老百姓同聲同氣,當他們只能沉默,我們必須拒絕遺忘。
影像的兩種力量
此刻,在錄影太奇(編注:Videotage,1986年成立,香港本土媒體藝術先鋒)駐場藝術家林欣傑於 Facebook 發起「當代藝術及政治議題二:六四廿四週年——何時能突破困局?」時,鮑藹倫說,大約在北京戒嚴時,她在進念灣仔舊址,找來馮美華、游靜、鄭志銳、潘寶如等,每人一張枱櫈圍坐,面對電視中的李鵬,模仿其講話動作,這個叫《估領袖》的錄像,在1990年錄影太奇年度節目「捌玖捨遺」(The Year Living Dangerously)中播放。
1989年5月14日,中環遮打道出現十六個蚊帳,進念(編注:進念‧二十面體,1982年成立的以香港為基、面向世界的實驗藝術團體)以「現在進行式:運動(一)」回應天安門廣場的帳幕。其中「四女組」的鮑藹倫、馮美華、戴美玲、陳碧如,每人手執巨型白布一角,像今日八十後苦行般,以極緩慢步伐行至和平紀念碑前,將「白色國旗」一格格摺成小塊,如莊嚴祭祀儀式,肅立半小時,烈日當空下,鮑藹倫不支暈倒。「那一刻,很自然地把自己代入了學生的位置」。
自此之後,每次拿起攝錄機,她都很在意自己究竟是站在外邊或裏面?
6月23、24日,「現在進行式:運動(三)」在沙田大會堂上演,場外的錄像裝置,是鮑藹倫拍攝紅磡火車站北上的直通車,背景音樂是 Meredith Monk 的《Dying》,作品後來剪成《Blue》。她說,那兩個月,思潮起伏,拍了很多東西,但在過百萬人大遊行時,她不想做一個只拿着攝錄機、置身事外的旁觀者,所以她只帶錄音機,邊遊行邊把雜音紀錄下來。自此之後,每次拿起攝錄機,她都很在意自己究竟是站在外邊或裏面?不過二十四年後回想,最深刻的一個景像,倒是1989年5月6、7日在赤柱聖士提反書院舉行「五四運動七十週年馬拉松音樂會」時,一班年青人圍着「錄影力量」的蔡甘銓,討論如何紀錄這場名為「我要做個口口人」的音樂會。
今日,在大學教電影、紀錄片和藝術行政課程的蔡甘銓說,那是他們第一個作品。1989年4月,蔡甘銓在《電影雙週刊》刊登一則廣告,集合有興趣用攝錄行動關注社會的朋友組成 Collective,當時參與其中的,有無線電視編導和香港電台攝影師。六四發生後,一班人很緊張的聚集在九龍塘某製作公司,剪輯各種新聞片段,準備帶上大陸,其中包括錄影力量的第二個作品《血路》。
蔡甘銓說,那一年,他們是被動地帶着走。由1989至1992、1993年,他用V8攝製一個關於北京學生運動和香港民主運動的紀錄片 《June-4th and Beyond》,並且以批判眼光檢視社會運動紀錄者的角色。紀錄片一開始,他和一位志願者邊剪接邊討論錄像拍攝的操縱與道德議題,同時亦向「民主台」致敬。「民主台」是一班草根志願者在灣仔新華社對出長期擺設街站,他們大多來自勞動階層如酒樓侍應,其中有人剃光頭誓言直至民主植根中國土壤為止,而主角是放棄穩定工作去競選區議員的阿牛(曾健成)。
蔡甘銓想知道,究竟是甚麼樣的精神支撐他們全身投入民主運動?錄影力量另一成員鄭智雄的《小數人的民主》,拍攝梁國雄的四五行動。蔡甘銓說,「今日,有些人消失,像你和我,有些仍存在的組織卻無所作為,此刻只有一個『影行者』。」數碼網絡年代屬散點透視,大家以各自方式紀錄自己關注的事情,有人退到幕後,但仍然做該做的事情,蔡甘銓去年亦到北京草場地,與吳文光合作交流工作坊,主講社會行動紀錄片。
望神州與閱讀都市
1990年6月,《小數人的民主》在香港藝術中心電影節目「春風吹又生——六四周年祭」中放映,其他還有舒琪《沒有太陽的日子》、黃奇智《八八-八九那些昏頭昏腦的日子》,以及幾部關於東歐解體的紀錄片。1988年為藝術中心成立電影部的黃愛玲,兩星期前從倉庫中找回封塵的小冊子。
六四發生後,無論是現實生活或藝術,都不再一樣了。1989年7月的電影節目「望神州」,雖然早於六四前策劃,但當觀眾看到唐書璇的《再見中國》、陳凱歌的《大閱兵》,或者西方以中國為題材的劇情片時,已經沒法擺脫另一個神州的陰影。
「真不敢相信已過了差不多二十四年。你不問起來,這些細節都埋在記憶的底層裏,沉睡了。」她說,1989年6月,藝術中心的主打節目是比利時電影節,重點介紹比利電影大師安狄科(André Delvaux),還邀得他來港參加一個論壇。「那一天,剛好是六四,來的人當然寥寥可數。他來了,杜可風也來了,可是我甚麼話也說不出來,狄科很理解,他對觀眾說,他很明白當下中國人的哀痛,在這種時候,現實生活比電影重要。他回到比利時後,還寫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來,體現了一個藝術家的敏感與同理心。」六四發生後,無論是現實生活或藝術,都不再一樣了。1989年7月的電影節目「望神州」,雖然早於六四前策劃,但當觀眾看到唐書璇的《再見中國》、陳凱歌的《大閱兵》,或者西方以中國為題材的劇情片時,已經沒法擺脫另一個神州的陰影。
那年十月,黃愛玲策劃了「自由魂」,選映愛森斯坦的《罷工》和《波特金號戰艦》、Andrzej Wajda《大理石人》和《鐵人》、Rossellini《不設防的城市》、Tarkovsky《潛行者》、 Chris Menges《A World Apart》、Richard Attenborough《Cry Freedom》、關於曼德拉的紀錄片,還有關於阿根庭獨裁政治的《Las Madres – The Mothers of Plaza de Mayo》。十一月放映美國獨立導演 Jon Jost、Jim Jarmusch、Gregg Araki 的低成本作品,節目名為「秋後算電影的賬」。
當黃愛玲翻出沉睡記憶,我才突然發現,這個「秋後算賬」是我給《電影雙週刊》寫的第一個影評,那年春夏,游靜是《電影雙週刊》「閱讀都市」的編輯。此刻,游靜正在美國做駐場藝術家,沒法找到準確資料——「閱讀都市」做過多少期關於學運和六四的專題,但她記得,潘德恕設計過黑底白字的版面請大家聯署、黃啟裕用散落各處的解放軍帽作攝影拼貼、黃碧雲寫過關於共產黨之死、葉輝以筆名葉彤發表過不少文章。「大約六四前後,『閱讀都市』做了可能是全港最早之一的劉曉波專題。」那段日子,游靜在《星島日報》的專欄「裙拉褲甩」寫劉曉波、寫波蘭和匈牙利兩個共產國家的春天、寫學運的啟蒙、寫中國的「異我」與「異己」、寫嚴峻聲明,還有《東西遊戲》(Object-act-ivities)。
東西、革命、堅持
《東西遊戲》原本是蔡仞姿、梁秉均、龔志成、鄭志銳、梅卓燕、游靜合作的多媒介演出,「探索概念、形式,與各種藝術表現媒介對話的可能性,並嘗試從日常生活中對物件/東西的思考和想像,誘發出人對環境、生活的反省。從人觀看事物的角度,整理出人與物、人與人各種參差不定的關係。
5、6月間的中國民運,自然成為創作環境中相當重要的一部份。」到7月演出時,有更多人加入:陳德昌、馮德君、關本良、陳也、鄭綺釵、黃志輝、鮑藹倫。第一晚,游靜做木乃伊,被紗布包裹,難以呼吸。第二晚,她手執膠紙,即興地將不同物件纏起來。其間,她用剪刀剪掉觀眾的頭髮,有人尖叫,然後梁文道突然脫掉衣服,躺在地上,游靜在他身上灑爽身粉,最後地上留下人形白邊。而梅卓燕和鄭志銳,在地板貼着《靜物》詩的位置上,跳起「一個人要抱着另一個人又滑走」的雙人舞。那時,語言無力,吞吐散落滿地,家具崩塌,人與人的信任被殘酷瓦解,看與被看的關係得在混沌中重新審視整理。
鄭志銳雖是進念創會時的成員,但1989年7月16日維多利亞公園的「民主藝墟」上,他沒參與進念的《百年孤寂》動作預演,卻選擇拿掃帚掃地。當時有三十多個藝術家和團體參與,其中有楊曦的《炭牆與冰牆》和楊秀卓用四面黑色黨旗蓋着四個痰罐的《四個堅持》,其間,梁文道脫掉褲子,被警察問話,同樣坐在《四個堅持》上的鄭志銳,跟梁文道一起到警署。 鄭志銳記得,他亦有份幫忙黃婉玲編導的《又試革命》,梁家輝飾演一個勞動工人。另外,因為他的辦公室在蘭桂坊,四五行動初期的成員經常到那裏開會。後來,一位從大陸出來逃亡者,在辦公室借宿一宵。
在中英談判觸發尋找香港人身份時,給本土文化帶來各種開放多元實驗的聲音,直至一九八九,中國與香港血脈相連。之後,中國一代人的聲音被消亡,再沒甚麼願望可言。
八九六四前後,香港每個角落,有太多事情在發生在蘊釀,沒法一一算清:《大公報》「開天窗」不久,有學生報致電要求多印一千份讓他們派發,沒想到官方黨報竟然答應;在黃大仙城市當代舞蹈團的城市劇場內,「沙磚上」在紥營,與天安門廣場平行進退;學院老師帶着學生作繪畫行動《閉門打狗》;在日本富士山縣利賀野外劇場滂沱大雨下,進念上演《百年之孤寂第五年——最後光景》;盒子樂隊和友人在藝穗會演出「Gun Metal Penguin」;黑鳥樂隊出版《民眾擁有力量》,在摩士公園辦國殤音樂會⋯⋯
1970年代末,大陸改革開放,香港第一批文化工作者如榮念曾、蔡仞姿、曹誠淵等從國外回來。1980年代,是大陸文化實驗最「百花齊放」時期,而香港另一批文化工作者陸續回來:韓偉康、黃仁逵、何慶基、蔡甘銓、龔志成、黃愛玲⋯⋯在中英談判觸發尋找香港人身份時,給本土文化帶來各種開放多元實驗的聲音,直至1989,中國與香港血脈相連。之後,中國一代人的聲音被消亡,再沒甚麼願望可言。這邊,有人因絕望出走香港,有人因此決心回來,有人因而背離藝術,有人亦自此介人社會。原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六四故事。二十四年後的今日,有大陸人不明白為甚麼香港死纏爛打,因為六四在香港人心底留下的烙印,跟當年北京老百姓同聲同氣,當他們只能沉默,我們必須拒絕遺忘。
(注:本文成文於2013年,經作者授權轉載。標題為編輯所擬,原文標題為「不能讓記憶沉睡──香港文化界八九六四記憶檔案」)
讀者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