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佳無論怎樣扭着脖子都沒法從小小的機艙窗戶窺見更多香港夜景,而他手上的杯子,就因為他的姿勢而傾斜,香檳倒得一地都是。
林佳盯着腳下,酒漬在地氈圖案上隱而莫辨。他從褲袋掏出一張被揑過的香港夜景明信片,這是在登機前的瘋狂購物中順手牽羊得來的,當時並未喝酒,實在無法解釋這種突如其來的衝動。他凝視這幀有摺痕的維港夜景,手上的明信片確認他不再擁有這片風光。其實早在他下手之前,他已經失去;他從這城市出走,喬裝遊客。空中服務員端着香檳走過,林佳的杯子再次被注滿。他踏在酒漬上,盯着杯中的小泡沫,浮起了兩個字——靡爛;且終必成為渣滓。
飛機轉眼入雲,香港與班機上的乘客距離愈來愈遠。
其實早在他下手之前,他已經失去;他從這城市出走,喬裝遊客。
2 騰芳很快睡熟,或許是酒精的緣故。林佳看着這個無法在自己的房子裏安睡的女孩,想像她的未來。他無法擔保她不會遇上些什麼,或,一定能得到些什麼。她跟着他,大概會落入黑洞更深的部份,不過,當到達最底處,或許就能夠找到方法穿越過去。總有這樣的一天。到時候她就會忘了他,或,遙遠地記念他。林佳甚至想像,中年姿態的騰芳如何向別人述說他。
他想像她的未來,卻非自己的,這決不是由於無私,也跟愛毫無關連。只因為他早就失去將來;無論是計劃還是預見的能力。這一切源於他太早放棄為諸般與他相關的事情負上責任,就算他一再撇清。
林佳自己當然不知道,他只以為是悲觀的緣故。
他想像她的未來,卻非自己的,這決不是由於無私,也跟愛毫無關連。只因為他早就失去將來;無論是計劃還是預見的能力。
3 十小時後,飛機停在巴林,清晨。二人坐在航空公司的貴賓酒廊,等轉機。騰芳架着墨鏡,仍在睡。林佳也戴起了墨鏡,下頜的鬍渣子開始冒出來了,他想起連城的刀片鬚刨。連城剛來香港的時候,宋雲送他的。連城說,來路貨。手柄是以不知名動物的骨製成,日復一日,滲出了一種透明的光澤,每次用完都要扭開螺絲拆出刀片。用了六十年,仍在用。林佳想起那些曾在他身邊出現過的經典名牌,曾幾何時,「耐用」是它們的宣傳策略。不過林佳在這些日用品衰壞之前就把它們丟棄了,沒讓它們有在他身邊慢慢變老的機會,而同時他卻如此戀慕舊物……。
林佳很後悔沒有取走連城的鬚刨。林佳想像自己站在小旅館的陽台上,在晨光中用刀片鬚刨刮鬍子,而連城每天早上都會想起林佳一次,或掛念,或咒詛……。
林佳知道,自己在想念連城。
4 連城也在掛念林佳。連城默想林佳的航程,先停巴林,再停巴西聖保羅,才到阿根廷。機票的價格不便宜,大可選擇不必經過巴西聖保羅。連城就是要林佳多一次經歷降落。
轉折點。
連城甚至為林佳預備了回心轉意的機會和時間。
末了認真說了一句,真厲害,明明是一夥賊在做勾當,居然拍成了勵志片似的
5 林佳知道,如果連城在這裏,他一定會訕笑林佳和騰芳在模倣佐治古尼和茱莉亞羅拔絲。
上週的事情——時間忽然被拉長,那彷彿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他陪連城看戲,《盜海豪情》,連城少有的開心,眉飛色舞,末了認真說了一句,真厲害,明明是一夥賊在做勾當,居然拍成了勵志片似的,讓人看着振奮。林佳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出來之後才想起已經好久不曾這樣開懷笑過。他喜歡聽連城這樣說話,他想像連城與他同齡,一起嬉戲與闖蕩。
然而連城已經很老。太老。
林佳知道連城總有很多看法和想法,都是他願意聽的。真的好聽,連城的性情,還有他的歷練,聽着聽着,如沐春風。還有最重要的,就是連城所說的,都是林佳嚮往的。他真心想成為連城期許的人;能有所擔承,願意為改變現狀而付出。但對於此時此刻,錯中有對對中有錯,如何撥亂反正、重新開始?
為什麼不相信一切其實都是從細微的變化開始?為什麼要否定過程的重要……?
連城曾經對林佳說過,為什麼一定要知道成效才願意動手做呢?為什麼就不可以先動起來?為什麼不願意從自己做起?為什麼不相信一切其實都是從細微的變化開始?為什麼要否定過程的重要……?
當連城如此激昂,林佳就是知道他其實沒有辦法。連城只有對這個城市的戀戀不捨,他對現狀一籌莫展。
於是林佳繼續餘下的航程。
6 三十小時後,連城伸了個大懶腰,指了一下地面,說,他應該已經到埗了。小津知道連城的指頭是要穿過地心的,意思就是林佳的班機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降落了。那是地球的背面。然後連城告訴小津,他要睡一覺好的,就走進睡房去把門關上。
小灰去偷看,沒有調高音量的古典樂章,連城睡得酣熟。
連城睡了十多小時,醒過來的時候是半夜,精神奕奕遍城去找白粥油條。
小津問連城,仍要找人去看顧林佳和騰芳嗎?
連城沉吟了一下,他很快就會回來,用自己的方法……。
有時候他們是在巴西土生土長的日裔兄妹,有時候是從中國流亡在外的藝術家夫妻,有時候是從北美來發掘商機的生意搭檔……。
小津小灰面面相覷。小灰說,他大概餓壞了。
7 林佳與騰芳很快放棄了雌雄大盜的豪華裝扮,他們刻意喬裝成本地人,從衣著到神態,識途老馬的樣子。二人坐在路邊咖啡茶座,有看似香港人的遊客上前問路,騰芳跟對方說起了日語,而林佳一臉若無其事。
都是遊戲,有什麼不能玩的呢?林佳和騰芳想,我們早受夠了荒謬與錯誤。
二人開始認識朋友,都是當地人,這讓林佳和騰芳看上去真的是在阿根廷生活着。在不同的圈子裏,林佳和騰芳有不同的身份;有時候他們是在巴西土生土長的日裔兄妹,有時候是從中國流亡在外的藝術家夫妻,有時候是從北美來發掘商機的生意搭檔……。
林佳發現,無論他逃得有多遠,令他無法招架的,仍是日常生活。當這些阿根廷人跟林佳、騰芳見面的次數增多,當彼此介入了對方的生活,當他們看上去就像是朋友,林佳和騰芳的背景就不能單靠資料搜集說得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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