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仁逵:飄移的帆

怎樣才算畫完?人們總愛問這個,畫畫的不畫畫的都一樣,意思大同小異。
風物

[天一半地一半] 意猶未盡與詞不達意是同一事情的兩個說法。

攝:黃仁逵

午後鳥聲啾啾,潤記端坐在他那棚五金雜價裏,養神或是,午睡。他周遭上下這許多青紅皂白半舊不新的家當,我見得多了,唯獨晾在外頭在日光下閃亮閃亮的幾幅帆布,似乎有點作為。帆布賣多少錢一塊?老潤記半晌沒動靜,忽地又回神了。唔係帆布,係帆布床。從太師椅下曳出一篋彎彎直直的鐵枝,全都髹了一層黑亮黑亮的漆。老廉用來招呼人過夜者,十一二張,啱使計平D過你。

髹了黑漆的框架讓人想起殖民地年代的官家架勢,白牆內外,官衙們總愛在某些當眼地方漆點黑。

「老廉」就是人所共知的反貪污公署,我見幾塊帆布新簇簇,似乎被招呼過夜的人沒怎樣躺過,又給打發了。

我把布和一綑鐵枝全摃回來,研究了好一會才上手--直的鐵枝頭藏尾接駁成兩根,先把帆布穿成一隻擔架,屈曲的幾支是床腳,套在擔架下,憑着鐵枝的彈力,果然把帆布繃成一張紮實的床。髹了黑漆的框架讓人想起殖民地年代的官家架勢,白牆內外,官衙們總愛在某些當眼地方漆點黑。所有的屋瓦欄柵,無黑不足以顯示肅穆與霸氣。那時候的警察,民間就叫「黑腳」,曾讓這些帆布傢生招呼過夜的大大小小黑腳們,想必也有深切體會。

我把床支好了,橫放豎放,狹長如此的布幅上該畫些什麼才對眼?八十年代有個本地畫人把真人大小的模特兒全身像畫到一隻實體帆布床上,那畫工,十分地細緻寫實。連模特兒穿的棉布格子襯衣和騾布褲子上給洗磨得泛白的細節都照顧得十分周全,至於那帆布床,是我從小到大見怪見熟的木框版本,真實的東西無所謂寫實不寫實,是以一隻既有人躺着也無人躺着的帆布床,就四平八穩地立在展場幾隻聚光燈下,供人圍觀。那被畫到畫裏的人本身也是個畫者,上世紀某個夜闌人靜時分,忽地從自家的窗洞躍到街心,讓人發現時已經救不活了。

我在畫室地板上睡了兩個夏季才省得幾隻床,這天起來把包裹拆了,才曉得畫廊夥計沒把鐵架一併送回來。

幾幅狹長的布拼起來就不狹長。

我把三隻帆布床連框帶布並排立起,黑黑白白加加減減畫了整個夏季,媒劑用光了拿白膠漿頂檔鈦白色用完了拿乳膠漆兌洗潔精湊合黑色丙烯沒了拿墨汁調白膠漿乾了又是個清澈的黑每一筆都見得清清楚楚。怎樣才算畫完?人們總愛問這個,畫畫的不畫畫的都一樣,意思大同小異。

該在的都在了,而你再無膽色搗爛了重組的那會兒,那畫就畫完了。

畫畫完了我摃去展覽,幾幅帆布依舊並立起來,用展場人員想得到的方法固定了。我在幾隻聚光燈下細看那些緩緩往返游弋的色塊和線,臨近邊陲的時候他們會得折返,回落到對角某邊,伺機再動。你什麼時候看他,他就什麼時候動。這場地,實在吵雜。

展覽完了,畫又讓夥計們包紮好摃回來了。我在畫室地板上睡了兩個夏季才省得幾隻床,這天起來把包裹拆了,才曉得畫廊夥計沒把鐵架一併送回來。

「要是不急着用的話——」畫廊主人在電話裏說,「我下星期到倉庫裏給你找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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