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我們不懂勞動法,不然第一天就上訴了
2月23日,廣州, 罷工第七天。 多數工人回到工作崗位,張興國沒有。
他覺得自己已經回不去了。22日和23日,工廠以「擅離職守、貽誤生產」為由先後給共120人次「記一次大過」處分,張興國連續兩次「上榜」。
「三次大過就會被開除,我肯定留不下了。」27歲的張興國和其他100多名工人堅持參加了第七天也是最後一天罷工。
張興國曾是一名邊防兵,六年前退伍來到鞍鋼聯眾(廣州)不鏽鋼有限公司(下稱「鞍鋼聯眾」)。「廣州有名的大廠,待遇也好。」他說。
彼時鞍鋼聯眾還是一家台資企業,名為聯眾(廣州)不鏽鋼有限公司(下稱「聯眾」),由台灣義聯集團於2002年在廣州開設。至2013年,聯眾已躋身內地前三大不鏽鋼廠,年產量150萬噸,營收近200億。但據台灣媒體報導,聯眾常年處於虧損狀態,唯2009年獲利7億左右。
2014年,聯眾深陷資金調度不靈的泥沼,鞍鋼集團以19.5億元認購聯眾60%股權。這次收購被媒體描述為「強強聯合」。據《南方日報》報導,聯眾接近廣州市區,未來可能遷廠。聯眾建廠時以每平方米不到250元取得土地,如今市值翻80倍,廠區開發價值達25億元,兩家公司「可望共享這一商機」。
但這場交易並未得到聯眾工人的歡迎。在百度貼吧「鞍鋼吧」裏,一位網友忿忿道:「公司要破產了,鞍鋼來插一腿,鋼鐵行業產能過剩你不知道?年年虧損你不知道?你知道你還收購什麼,還入股什麼?」
收購並沒能改變鞍鋼聯眾的命運。2015年,鞍鋼聯眾虧損9.2億元。這家陸台「混血」的鋼廠仍未能擺脫大多數台資企業在大陸不得不面對的中國困境──勞資糾紛。
2月17日至23日,鞍鋼聯眾工人連續罷工七天,抗議工廠私自降薪。
事情要從去年年底說起。2015年11月,張興國的師傅收到鞍鋼聯眾的待崗通知。宣布他從11月27日起進入待崗,工廠每月支付他廣州市最低工資標準(1895元)的80%,還要扣除「五險一金」(用人單位給予勞動者的保障性待遇,「五險」指養老保險、醫療保險、失業保險、工傷保險和生育保險;「一金」指住房公積金)。
「上午還在上班,下午就待崗了。」張興國對公司的決定感到憤怒,「我師傅有十多年工齡啊!」
與張興國的師傅遭遇相同的還有200來名工人。那份突如其來的通知規定:待崗期間與其他公司建立勞動關係、累計三次未能按要求回公司參加培訓的人,公司有權與其解除勞動關係。
「就是逼你走嘛!」四十出頭的朱建連在鞍鋼聯眾工作了十多年。從待崗事件開始,他覺得工廠「一次比一次可惡」。
2016年1月,鞍鋼聯眾發布降薪通知,保留工人原底薪的70%作為底薪,其餘的30%算作績效獎金,依據企業經營效益來發放。
「這是什麼概念?」張興國說,「我原本一個月拿3500,現在拿1890。」
憤怒的工人迅速集結在兩個微信聊天群裏,一個有500人,另一個300多人。這800多人選擇了他們能想到的唯一對策──罷工。
針對鞍鋼聯眾的待崗、降薪政策,北京市世紀律師事務所律師郭增忠對端傳媒表示,關於待崗期間不能參加公司培訓就開除,是沒有法律依據的。而對勞動者薪資的重大調整,必須經過民主程序,否則無效。
事後回想,張興國說:「我們不懂勞動法,不然不會這麼做(罷工),第一天就上訴了。」
第一天:十分之一的鋼鐵工人
2月17日,罷工第一天。朱建連7點40趕到工廠,「廠裏已經有不少公安了」。此前,工人們在微信群裏商定,以工廠東門為罷工地點。張興國說,「那是廠裏出貨的地方」。
他們身穿藍色工作服,舉紅底黃字的橫幅,上面寫著:「拒絕調減底薪,維護法律尊嚴」、「我不待崗,我想掙錢」、「我為鞍鋼聯眾出生入死,鞍鋼聯眾讓我生不如死」、「堅決擁護共產黨!我就想要回血汗錢」……
工人們高喊著「拒絕降薪」的口號,從東門出發在廠區內遊行,最後停在行政樓前。有人在左肩上扛一台黑色大錄音機,滋滋啦啦地播放《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遊行的隊伍和著錄音機高唱起來,興致昂揚。
這是一幕毫無時代感的畫面。藍色工作服、紅色橫幅、大錄音機,足以和這片土地過往發生的多起遊行相混淆。中國鋼鐵工人,和笨重沒落的國有鋼鐵企業一起,滯留在被人遺忘的時代。
2015年國內大中型鋼鐵企業平均負債率超過七成,共計虧損645億元人民幣,足以修建兩座上海迪士尼樂園。整個鋼鐵行業的產能利用率更是不足67%。
為應對這一困局,國務院決定從2016年起用5年時間減少1至1.5億噸產能。中國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部長尹蔚民在國務院新聞發布會上表示,鋼鐵行業預計有50萬工人面臨失業。
這是一個佔比並不小的群體。北京蘭格鋼鐵信息研究中心主任王國慶曾對媒體估計,10個鋼鐵工人中就有一個面臨下崗。張興國和他的工友們,不幸成為這十分之一。
遊行隊伍最終停在了行政樓前。工人們看到在樓上的一扇扇窗戶後面,那些微微探出的頭和一直窺探的眼睛,像是在看一場戲。
佔股四成的台灣一方的領導、總經理蘇裕昆被推到了最前線。在工人的回憶中,蘇裕昆是他們在罷工期間唯一見到的領導層,「鞍鋼那邊沒派一個人」。
但工人們對蘇裕昆的露面並不買賬。「演講」──他們這樣形容蘇裕昆講的話。
開發區勞動局亦曾派人來和工人協商,並要求工人們選出九個代表。「就像中央有九大常委一樣。」朱建連記得,當工人們質疑為什麼只能選九個時,勞動局的工作人員曾這樣開玩笑道(常委指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務委員,是中國最高領導層。在2012年第十八次全國代表大會上,原來的九大常委改成七大常委)。
朱建連在工人們的起哄中聽到了自己的名字,糊里糊塗地成了九大代表之一。湖南人朱建連來廣州打工十多年,同妻子、幼子一同住在鞍鋼聯眾附近的一個村子裏。他是煉鋼車間的一名工人。套用其工友的話說,煉鋼車間就像個垃圾場──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粉。
不過,關於第一天和勞動局具體談了什麼,朱建連和其他幾個代表都未能向端傳媒記者複述。「都沒啥用。」朱建連說。
第二天:國企裁員是政治問題
朱建連很快發現,九大代表的身份並不像聽起來那麼威風。他不時接到自稱公安的電話,對方在電話那頭說:「罷工是違法的。我知道你家裏的全部狀況。」
佔據人數優勢的工人比想象中還要弱勢。早在罷工開始之前,工人們就聯繫了多家媒體。有的記者沒來,有的記者來了被攔在廠外,有的記者進來了、採訪了,報導卻遲遲不見報。他們在微博上發布罷工的照片和視頻。「過一會兒就不見了。」
罷工的大多數時間裏,工人們百無聊賴地站在路中間、或坐在馬路牙子上,低頭刷一刷朋友圈,再和工友們談談工廠如何虧待了自己。
2月18日,罷工第二天。張興國發現廠裏發放盒飯的地點都給撤走了。
占地112萬平方米的鞍鋼聯眾在廠區的多個地點設有發飯點,以往到了吃飯時間,工廠都會將盒飯送到發飯點,供工人取食。但罷工第二天,這些飯點被悄悄撤掉了。張興國和其他罷工的工友只好自己叫外賣。
「七天。公司飯不給,水也沒送過。」張興國說。
他一直記得總經理蘇裕昆在會面時對大家說的話──你們是公司最大的財富。後來張興國反覆琢磨過這句話,覺得不太可信,「根本看不到公司的誠意」。
在鞍鋼聯眾的工人看來,廠裏下達待崗、降薪舉措,是逼迫工人主動放棄工作,免去廠方辭退需要付出的補償金。
「老國企不比小工廠,用工成本低,轉移方式靈活。」中國人民大學勞動人事學院副教授吳清軍對端傳媒表示,「國企裁員是政治問題。」
中國鋼鐵工業協會指出,國有鋼鐵企業由於資產龐大、就業人員多、社會影響範圍廣,企業資產處置、債務處理困難,一次性關停難度大,退出渠道不暢,僅能依靠銀行貸款維持生產,最終淪為僵尸企業,佔用了大量社會資源,拖累整個行業轉型升級。
當端傳媒記者致電中國鋼鐵工業協會咨詢安置鋼鐵工人的問題時,對方表示:「我們這邊不好說」。
這個「不好說」的問題在遮掩和逃避中變得愈加棘手和危險。據媒體不完全統計,僅2015年底,國內已發生數起鋼鐵工人討薪事件。11月8日,陝西漢中鋼鐵公司上千名下崗員工集體到勉縣縣政府討薪。11月13日,唐山松鋼千名工人到市政府討薪。12月8日,唐山港陸鋼鐵1500名工人罷工……
就像一個日益擴大的深坑,坑裏的人都在想著如何遮住坑口。當端傳媒記者致電鞍鋼聯眾董事會秘書孔凡華時,對方表示:「沒有罷工事件,沒有減薪事件,那只是我們正常的協商方式。如果有員工離職,那都是正常行為。」
第六天:我們代表的是中國形象
分化是從第三天開始的。
2月19日,冷,下雨。工人們接到一個消息:未參加罷工的部門每人每天發放100元獎金;繼續參加罷工的人算作曠工,曠工三天即開除;停止罷工的人,之前的罷工行為可以從輕或不處分。
罷工人數從之前的4、500人降至200多人。
「人心隔肚皮。」另一名九大代表之一感到自己被出賣了,「我們爭取的是大家的權利,憑什麼我們頂著壓力,讓他們坐享其成?」
「生氣,當然生氣。但有的人要養家,有的女工膽子比較小,我還是理解。」張興國表現得比較寬容,「(我)有一點英雄情結吧。犧牲我一人,大家都幸福。」張興國的領導私下勸他,「何必呢?槍打出頭鳥。」張興國說:「總要有個結果。」
即使是留下來堅持罷工的人,也對「秋後算賬」充滿忌憚。他們對記者既熱情又警惕,反覆核對記者身份、反覆叮囑不要暴露其個人真實信息,熱情地向記者介紹其他工友,「你去找他!他願意講!」幾乎每一個接受採訪的工人都說過這樣一句話:「你們報了也沒用。」
但他們還是堅持了下來。「鋼鐵男兒,有血性。」他們這樣鼓舞自己。
出乎意料的是,2月22日第六天,罷工人數再一次飆升,達到最高峰──600多人。此前只有煉鋼和熱軋車間工人參與的罷工迎來了冷軋車間的工友,士氣再一次高漲。
「他們面子上過不去吧。」張興國說,煉鋼和熱軋車間的工人冒著被記大過的風險一直堅持罷工,冷軋的人坐不住了。他們在白色橫幅上寫下「冷軋雄起」,加入了「戰局」。
原本僵持的局面很快改變了。鞍鋼聯眾宣布暫停之前的降薪方案,恢復職工原本的薪水。和這條通知一起下來的,是「記大過」處分。
朱建連返回了崗位,張興國沒有。背負了兩次「大過」,他覺得自己的處境很危險,他更覺得事情遠遠沒有完結。從罷工第一天起,張興國就開始研究勞動法。「公司違法了,應該給我們賠償。」張興國想不通,「我們是國企,代表的是中國形象,怎麼可以這樣?」
但他心裏還是暗藏一絲僥倖──萬一廠裏不記他第三次大過呢?罷工結束後的第一天,2月24日,張興國如常去上班。幾個工友過來拍拍他的肩膀,對他說:「多虧了你,謝謝你。」
幾天後,張興國受到第三次「記大過」處分。他被開除了。
(受採訪者要求,張興國、朱建連為化名)
(記者按:由於並沒有可靠的第三方統計罷工人數,選取了多位罷工者提供的數據中的最小值。)
(實習生林可欣對本文亦有貢獻)
记得报纸上有企业成功人士鼓吹996是福报,还有让全民骄傲的企业宣传狼文化。这些有名的企业用工根本就没有害怕过会违反劳动法,这也可以想象普通企业用人的环境,要裁人大企业还会顾忌些形象有笔赔偿金,小企业可能就是变着法子逼你走,赔偿金都不给。
再说下工会这样本来应该为工人说话的组织机构,现在全是在……的领导下,根本不是工人自己选的人员,国企很多企业负责人就是工会主席,他们作为工会主席怎么可能自己反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