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奧運的平行世界:飛漲的物價﹑被驅逐的人﹑與未竟的發財夢

同為跨越近9,000公里來到法國的「異鄉人」,奧運對他們的意義卻截然不同。
2024年7月1日,法國巴黎的陰天,遊客們從老佛爺百貨公司的屋頂眺望艾菲爾鐵塔和巴黎天際線,倒映在欄桿上。攝:Yara Nardi/Reuters/達志影像
巴黎奧運 國際 體育

奧運是一個平行世界

「沒客人了,奧運這亂七八糟的,都不在巴黎躲出去了吧。」扎著高丸子頭,操著東北口音的阿姨撇撇嘴,和我抱怨道。

座落在巴黎市中心第十區的「美麗城」地鐵站(Belle Ville)是華人性工作者的聚集地之一。平常從地鐵口出來,就能在旁邊中國超市的招牌下看到一排四五十歲,穿著小皮鞋,打扮清涼的阿姨。她們要麼來回踱步,要麼靠在牆上東張西望,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裡很好分辨。

但在奧運開幕前的那個周一,我只在招牌下望到一個阿姨,又沿著街心綠化帶走了幾百米,才碰到多幾個阿姨聚在一起等客。

「前一陣子那警察多啊,查得嚴,這幾天顧不上我們了」。我的確剛在地鐵口撞到一群便衣警察。阿姨和我講話也不忘盯著路過的行人。「哎他行啊……」還沒等我張口,她認出走過一個熟客,趕忙撇下我追了過去。

在法國,雖然賣淫並不違法,但由於這些性工作者們往往沒有合法證件,警察們還是可以將她們帶上警車問話,送去警局甚至扣押中心,最多可以被拘留72天。來自「無國界醫生」組織的協調員 Fleur Pliskin 對我說,通過頻繁查證件來耽誤這些婦女時間,從而干擾她們接客是警察的慣用手段。

但從今年3月開始,因為奧運,這種騷擾明顯增加。美麗城不像其它國家性工作者常活動的布洛涅森林和文森特森林等地方偏遠,這裡有熱鬧的集市,遊人如織,緊鄰地鐵口還有一家社媒上有名的豆腐坊,奧運期間一定是遊客的聚集地。一位定期到「無國界醫生」組織尋求幫助的阿姨告訴Fleur,她曾在一週見到警察二十多次,平均一天就要數次,讓她很害怕。但最讓Fleur擔心的是,許多性工作者為了躲避警察決定奧運期間停止工作,所以不得不搶在奧運前多接客人。

「她們會放低價格,或者進行更有風險的性行為」。Fleur還提到,由於頻繁地被警察帶走或者忙於接客,每週三來到他們幫扶攤位的婦女越來越少了。「她們通常會來領避孕套,但現在她們沒有時間來見我們,和我們談心」。

我看著路邊走過來一個穿水手服的阿姨,她頭上粉色的大花一晃一晃,不禁想起剛剛穿過奧運管制區,同色調的粉紫色「Paris 2024」標語,還有一旁與五環鐵塔合照的中國遊客。同為跨越近9,000公里來到法國的「異鄉人」,奧運對他們的意義卻截然不同,當巴黎這座充滿了不同社會階層和種族的國際之城遇上全世矚目的運動盛事,平行世界下正上演著不同的奧運人生。

2024年7月23日,法國巴黎奧運會開幕前,遊客們在安全圍欄和封鎖區外的道路觀看艾菲爾鐵塔。攝:Nathan Laine/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2024年7月23日,法國巴黎奧運會開幕前,遊客們在安全圍欄和封鎖區外的道路觀看艾菲爾鐵塔。攝:Nathan Laine/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一場盛大而小眾的奧運會

穿城而過的塞納河絕對是這次奧運的主角,剛剛在這裡結束的奧運開幕禮將法國的歷史、音樂、文學、電影各方面融合,十二個主題的大秀中,不僅選擇了各年齡層各族裔的表演者,還設計了變裝皇后登場,以及兩男一女在圖書館中擁抱親吻的橋段,來表達對性少數群體的支持。《美聯社》大讚開幕禮「怪誕而精彩」(wacky and wonderful),說這是一場「慶祝多元」的表演;法國大報《世界報》(Le Monde)也說開幕禮「讓首都和塞納河成為了夢幻般的劇場,承認了錯雜的﹑包容的﹑不懼爭議的法國歷史」。作為奧運史上首次在開放空間舉辦的開幕禮,幾十萬觀眾得以在河岸現場參與,巴黎奧運試圖展示這是一場全城的狂歡,更意圖突出法國平等與博愛的理念。

但在為華人旅行社工作的Chris那裡,我聽到了不同的答案,「奧運其實並不是什麼很大的,它是很小眾的一個盛會。它不像我們最初想像的說,全民都可以參與,誰都可以來」,「因為現在巴黎的車價、房價還有交通價格,都不是普通民眾能接觸的一個價格。酒店甚麽的從26號開始都已經很難訂,價格也漲了四到五倍」。

2023年末開始,巴黎酒店被傳價格飛升,當時《世界報》就發布文章表示,整個城市在奧運期間的住宿價格比往年同期上漲了314%,連不在熱門區域且以平價著稱的連鎖快捷酒店宜必思(Ibis),每晚都漲到了700歐元。消費者組織協會 UFC-Que Choisir 則專門統計了塞納河沿岸的80家三星及四星酒店,它們在開幕式當晚的平均價格達到了1,033歐元。

而主要做大陸遊客生意的Chris,他的客戶偏愛的是更為難搞的五星級和奢侈酒店。

今年35歲的Chris在巴黎做了10年的導遊和翻譯,他所在的旅行社一年多以前就瞄上奧運這個巨大商機,投入了一百多萬人民幣來鎖定酒店房間和比賽門票,趁機推出奧運訂制旅行團。成為他們客戶的,大多是來自北上廣的中產家庭,「(奧運會在)價格上就篩選掉一大部分,最後只剩下中高層或者說小康以上的民眾才能消費得起吧」,「一般能到這裡來看奧運會,來看開幕式的,他們都不會去拼團,都是自己三五個人包一輛車,有專屬的司機,帶著他們去看比賽呀或者是遊覽……當然還有管家,陪同這些」。

為這群人訂房的難度在於,大部分五星酒店已經被奧組委內部鎖定,同做奧運訂製旅行的郭先生給我講了這其中的門道,「它是有個時間軸的,比方說雅高品牌(Accor 酒店集團)你旗下哪個哪個酒店,在2024年1月1號之前保證不對C端(指零售客),包括一些B端(指商戶客)客戶售賣,即有一個扣房期。同期奧組委再去看是不是能夠把它全部消化得掉,大概也是在奧運會的前4年,前兩年和1年,然後1年之內分為三個月六個月這樣去調整,這當中酒店就陸陸續續會放一些房間出來」。

2024年2月28日,法國巴黎拉夏貝爾門附近一家翻修過的酒店懸掛著一幅巨大的運動品牌廣告。攝:Nathan Laine/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2024年2月28日,法國巴黎拉夏貝爾門附近一家翻修過的酒店懸掛著一幅巨大的運動品牌廣告。攝:Nathan Laine/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但Chris提到,這些五星級酒店即使有了空房也會要求至少連訂7日,為了避免砸在手裏,他乾脆為這些客人選擇預訂城堡做住宿。「他們看了開幕式,然後看上幾場比賽,在巴黎周邊的城堡住一住,玩一玩,除了巴黎以外,尼斯和里爾也有比賽,他們就會到處跑」,這樣的一個行程下來,最貴的一個團,每位客人要付給Chris 所在的旅行社差不多40萬人民幣。

讓這群高消費人士買帳的,是在浪漫之都巴黎的獨特體驗。「巴黎奧運會宣傳得挺有魅力的嘛,在塞納河上搞開幕式,很多比賽還放在古蹟名勝區裡,雖然治安沒那麼好,但巴黎反正給人的感覺總還是挺美好的」,今年40歲的吳佳計劃從北京專程趕來參加奧運會。除了花費2200歐購買了開閉幕式的門票,為了打卡特殊的比賽舉辦場地,他還在每一個「旅遊景點」場館都購買了至少一場比賽,有埃菲爾鐵塔的沙灘排球、榮軍院的射箭、大皇宮的摔跤、凡爾賽宮的現代五項還有協和廣場的體驗票,總共買了二十幾場比賽的吳佳僅在門票上的花費就有5,000多歐。來自香港的Ian也表示願意花2,700港幣買一張個人花劍門票,他覺得「百年一遇喺大皇宮打又好似幾正咁」。

同時,為了突顯「尊享」體驗,巴黎奧運還將開幕式及比賽門票做成琳瑯滿目的分級套餐,提供不同級別的休息室和運動員獨家亮相,官網公開標明售價的就最高可達9500歐元。除此之外,今年第一次全球統一售票的奧運還搞起了分階段放票、綑綁銷售和抽籤制,在頭兩個階段只有中籤的人才有資格購票,而在第一階段每一張熱門票還必須搭配兩張冷門票一起購買。這讓全程三個買票階段都參與了的吳佳不禁大喊,「奥组委才是最大的黄牛」。他認為官方「應該是故意摀著,比如很多票最早時候不賣,其實是為了營造一種營銷氣氛」。從倫敦和朋友來看奧運的黃婷吐槽道,「我們當時不懂啊,不知道它會這樣慢慢地放,一直到現在都還在放。而且當時都還是貴的票,只有A檔B檔,就覺得哎呀應該搶一個」。作為配貨,她還不得不買了一場標價40歐的足球預賽,「它給我分配了一場非洲兩個名字我都不知道的國家,前兩天我就100塊(人民幣)賣掉了」。

但對Chris和同行來講,奧運刁鑽的售票機制推給了他們更多的客戶。在巨大利益面前,本應是競爭關係的他們成為了合作方,「這東西是你控的票越多,才能給客戶選擇的東西越多……如果你的客戶需要的票在我這里,你沒搶到,那是不是我們倆之間可以互相換票」。在擁有充足票務資源的Chris這裡,原價2700歐的開幕式A類票已經炒到五六千歐,旅行團總體報價也比平時翻了兩三番,但還是有客戶願意照單全收。如今手裡握了二三十個奧運訂制旅行團的Chris,早在3月就已經將公司投資的一百多萬回本。

2024年5月28日清晨,巴黎市政廳路,仍在睡夢中的露宿者們即將被警察驅逐。圖:作者提供
2024年5月28日清晨,巴黎市政廳路,仍在睡夢中的露宿者們即將被警察驅逐。圖:作者提供

一河之隔:與巴黎博弈的露宿者

塞納河沿岸布滿歷史古蹟,每一處都是開幕禮盡情展示巴黎風情的表演場地。盛大的開幕禮以「Enchanté」(幸會)向全球的觀眾問好,表演主題還涉及「同心」、「自由」、「平等」、「友愛」以及「團結」。蒙面的火炬手帶著觀眾從盧浮宮、奧塞美術館等地標一路攀爬跳躍,在巴黎的房頂與街道穿梭。

但得以展現出這樣多元、浪漫、散發著城市魅力的巴黎,背後是市政府對露宿者無數場的驅逐。

在千多歐元一晚的酒店對岸,一河之隔的市政廳路(Rue de l’Hôtel de ville)緊鄰文青街區瑪黑區(Le Marais),不少遊客從地鐵口一出來就在打卡拍照,但兩個月前,這裡還有著數十個簡易帳篷,沿街一溜排開,引得行人紛紛側目。

5月28日的清冷早晨,我在這裡見到來自幾內亞,16歲的Carama時,他只穿了單衣,正戴著一個纏滿了膠帶的銀色耳機搖頭晃腦。上個月警察剛以「河水上漲存在安全隱患」為由,清理了他幾百米外橋下的住處,這一次知道警察要來,他凌晨三點就從棲身的帳篷裡爬了出來。

儘管巴黎市政府否認這些行動與奧運有關,但非政府組織「獎牌的另一面」(Collectif le revers de la médaille)負責人Antoine de Clerck並不買帳,「這些人在河邊幾年了都沒有人理會過水平面,而現在我們都知道開幕式要在河上舉辦……這樣做只是把他們藏起來,不會讓痛苦和無家可歸的問題消失」。

為了將這些露宿者藏得徹底,法國內政部與住房事務部在其他城市設立了10個臨時接待中心,每一次清理行動都會有一輛大巴停在路口,等待載著露宿者駛離巴黎。

然而,大部分露宿者不會上車。離開巴黎對他們來說意味著前功盡棄,比如正在等待自己未成年身份認定的Carama。同這個露宿點的其他年輕人一樣,Carama從家鄉一路偷渡而來,在法國,如果一個非法移民可以被認定為是無人陪伴的未成年(MNA, Les Mineurs Non Accompagnés), 那他就可以享受兒童保護系統(ASE, Aide Sociale à l’Enfance)的救助,不僅可以獲得醫療保險、接受教育,還可以獲得住房,並可能通過學徒制得到一份工作。但這群來自非洲的年輕人,或許是因為在移民路上經歷了太多,也或許真的有人謊報年齡,大多因為長相成熟而被政府質疑未成年身份。他們需要留在巴黎,等待隨時可能到來的政府面談以及骨齡測試。

但警察不會在乎這些,他們只有一個目標:讓更多人上車。來自非政府組織Utopia 56的Luke告訴我,這些警察往往不會告訴露宿者大巴要開向哪裡以及後面會發生什麼,「如果這些露宿者去了,一到目的地,對方就會說『我們不能接收你』,然後把他們扔在里昂或者波爾多的街頭」。雖然 Luke 與同事試圖提醒這些露宿者他們擁有不上車的權利,但來自阿富汗的 Humayun 與兒子 Mohammad 顯然還不知情。他們是5月底那天的驅逐行動裡,唯一將行李放入大巴車的人。雖然Humayun 覺得很困惑:「我不懂,如果法國(政府)把我的文件都放在巴黎處理,為什麼現在又讓我必須離開巴黎?」

2024年5月28日,驅逐露宿者的現場,便衣警察試圖說服露宿者上車離開巴黎。圖:作者提供
2024年5月28日,驅逐露宿者的現場,便衣警察試圖說服露宿者上車離開巴黎。圖:作者提供

「警察和我說,巴黎不是一個適合難民的地方」。今年44歲的Humayun一直試圖為兒子註冊學校,最近終於收到回覆,巴黎一所學校可能可以在九月接收Mohammad,等了幾年的他們不想就這樣離開。Humayun喜歡看書,從未上過學的Mohammad平時跟著父親學習英文和數學。「他寫小說呢!」Mohammad像捅破了父親的小秘密,對我狡黠一笑。Humayun立刻不好意思起來,平時他會把人們不要的書撿到一起,在帳篷旁立一個小書攤,一歐元一本賣給路過的遊客。這次突然的驅逐,讓他不得不捨棄這些積攢了很久的舊書,提到這些他滿眼都是不捨。

經過周圍人提醒,意識到上車不是強制選項的 Humayun 開始猶豫。這時,一位笑容滿面的女士走了過來,她沒有穿制服,雙手抱胸擋住了寫有「市政警察」的袖標,讓我以為是某個熱心市民。「法國不是只有巴黎!其他地方可能處理文件的速度更快,在那邊生活會更簡單更快樂」,她續說,「(上了車)你們今晚就會有暖氣,有食物」。她極力勸說著唯一一對主動上車的父子。

Humayun猶豫再三,還是決定為了兒子的學校留下,他一邊把行李拿下來,一邊不停向這位女士道歉。看到自己勸說失敗,這位女士也收起笑容,走回到了同事身邊。

早上8:30分,持續了一個多小時的驅逐行動隨著空大巴消失在街角而結束。這些又失去了一個根據地的露宿者會流入巴黎的各處,重新尋找棲身之所。但隨著奧運臨近,驅逐行動越來越頻繁,這些露宿者彷彿被圍剿的老鼠,可以藏身的地方也越來越少。

兩周後,在Vitry-sur-Seine的一次食物分發活動上,我見到了來自剛果的Murcini,他在4月一場相同性質的驅逐活動後再也沒能找到新的穩定住處,「昨晚我是凌晨三點被趕走的,當時我正睡在一棟大樓的樓梯間。我不知道還能去哪,只好在夜間巴士上待到了早晨6點」,厭倦了被驅趕,如今巴士成為了他的新家。

2023年6月6日,法國巴黎市政廳景觀。攝:Foto Olimpik/NurPhoto via Getty Images
2023年6月6日,法國巴黎市政廳景觀。攝:Foto Olimpik/NurPhoto via Getty Images

無處可歸的中國留學生

奧運正式開幕兩週前,臨河而建的Louise Bourgeois宿舍裡舉辦了一場學生與CROUS(法國公立的大學生事務服務中心)高層的早餐會。此前CROUS要將學生在奧運期間遷出,來提供3,000多個空房給警察、消防員以及奧運的工作人員,引起了不滿。一百多名學生來到體育部門前示威抗議,多家媒體都做了報導。社會關注壓力下,CROUS在網站公示調查問卷、發布新聞稿解釋情況,還定期組織會議來安撫學生,這次的早餐會也是對外界做的一次成果展示。然而,在真正接收了大部分國際學生的CIUP國際大學城(Cité Internationale Universitaire de Paris),受到了相同驅逐的中國留學生們卻沒能得到一樣的處理方式。

「一般來說我們簽合同都簽到6月底,暑期的時候就會問你要不要延期兩個月,往年想延都可以延到……好像之前你都不用有什麼正式嚴肅的理由,就你想留下來他們就讓你留下來,但是今年你就必須要提交一個證明」,在巴黎讀碩士的 Yakun 收到大學城要她六月底搬走的通知。七月和八月,這裡要將50%的住房用來做奧運的團體接待,但媒體上的報導要少得多。

同住在大學城的Haoran面臨一樣的問題,「第一個你要證明你在這個夏天必須要在巴黎幹什麽什麽事情,就比如說學校要求在這做實習啊,或者是學校有什麽暑期項目。第二個條件是你自己本來的國家不能離法國太近」。Yakun與Haoran都是中國留學生,顯然符合第二個條件,而對於留在巴黎的正當理由,需要完成學校實習要求的他們也都提交了證明文件,但Yakun很快就收到了拒絕的回覆,而Haoran的申請則遲遲沒有進展。Haoran和我抱怨時已經是五月中旬,「1月底我們收到了可以申請續住的郵件,我3月就提交了但到現在都沒有回覆」。

兩個人都是大學城的住戶,但申請處理進度卻不一樣,是因為大學城複雜的分管方式。

2024年4月9日,法國巴黎國際大學城 (CIUP) 的主入口。圖:Getty Images
2024年4月9日,法國巴黎國際大學城 (CIUP) 的主入口。圖:Getty Images

大學城主打國際化,一共43座宿舍樓裡,住了來自150個國家的1,2000名學生,這些學生受到的待遇卻會各有不同。「大學城有很多帶國家名字的樓,像我是在韓國樓,旁邊還有埃及樓、突尼斯樓、亞美尼亞樓……還有就是法國地區的樓,像l’Île-de-France(法蘭西島)樓,這些和法國有關的在管理上有點像CROUS,其它帶國家的樓就和這個國家情況有關。像韓國經濟還可以,它的樓也比較新,有的國家經濟可能不太好,這個樓也感覺比較災難」,曾經是韓國樓學生委員會的小張對大學城的運作方式要更為熟悉。目前大學城有21 棟樓是由巴黎國際大學城直接管理,還有22棟直屬國家或學校,由自己的董事會管理。Haoran也感受到了宿舍樓和國家的連繫,「像美國樓就經常會邀請大使或者某個美國駐外機構的人來講話,所以我覺得其實每個樓是有點半外交地位在的」。由於中國樓一直未投入使用,住在大學城的中國人都分散在其他國家樓裡,比如Haoran住在葡萄牙樓,被拒絕的Yakun則住在柬埔寨樓。

柬埔寨樓在1950年由當時的國王捐贈,但隨著年代久遠現在變為由大學城直接管理,「像丹麥樓、美國樓和加拿大樓他們就是和使館關係很緊密的……柬埔寨樓應該是和使館沒什麼關係了」,被拒絕後的Yakun好在認識一個住在丹麥樓的朋友,「丹麥樓是有一些客房留給來巴黎的丹麥人的,這個外人應該訂不到,他們一般都是通過使館知道的。我朋友就說她可以幫我訂幾晚房間」。

對於為什麼拒絕自己的申請,Yakun感覺很難理解,「我覺得我可能就是運氣很不好,因為我問了大概兩三個人,他們都留下了。我還在問我的樓管,他是有一些上面的規則,但我覺得他可能還是有一些方法的」,之前由於要Gap(間隔年),本來不能繼續住在大學城的Yakun就是通過和樓管求情又住了一年,「但他應該也必須遵循一些規則,比如說獎學金的人就是Priority(優先級),然後學校合作的人,然後再是零散的自己申的人」。小張也提到,韓國樓的出資就與大使館有很大關係,針對奧運趕學生出宿舍這件事,有韓國學生組織寫了請願書並舉報到KBS電視台,「這個事情好像鬧到他們國內影響比較大,上級就催促他們趕快解決這個事情」,不同於5月了仍在等待安排的Haoran,韓國樓在4月中就給出了申請結果。

大學城本身就不像CROUS的爭議被主流關注,完全各異的申請處理規則又完全不透明,分散在不同國家樓的中國留學生沒有使館撐腰,回家的成本又太高,只能寄希望於運氣。幸運的Haoran在7月收到回覆,被安排住進了另一棟宿舍樓,而盼著樓管還有辦法的Yakun最後還是沒能等來肯定的答覆,花1050歐訂了回國的機票。

2024年7月26日,特羅卡德羅廣場舉行的 2024 年巴黎奧運會開幕式上,埃菲爾鐵塔上的奧林匹克五環被照亮。攝:Ryan Pierse/Getty Images
2024年7月26日,特羅卡德羅廣場舉行的 2024 年巴黎奧運會開幕式上,埃菲爾鐵塔上的奧林匹克五環被照亮。攝:Ryan Pierse/Getty Images

三面奧運,未竟的發財夢

藏起來的街頭露宿者、不知何去何從的中國留學生和豪擲千金的大陸遊客,他們拼出了一個多面的奧運,也拼出了奧運背後,那個寄望於盛事經濟的發財夢。但實際上,不被普通人買帳的奧運,發財夢做得並不順利。

首先是沒有達到預期的遊客量。許多本身有七八月出行計劃的遊客被高物價嚇退,寧願錯開奧運再來。Chris解釋道,「巴黎地鐵票都漲了一倍將近4歐了,如果之前大家出來旅遊,大概可能人均1萬到2萬就可以玩的很好,這段時間來巴黎,基本上要蹦到3倍到4倍」。而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國內遊客「整體有信息滯後性,巴黎今年宣傳就不是那麼的好,你現在可以去問,有的人今年奧運會在哪開,他可能都不一定知道」。

來的人少,自然也就導致了大量餘票。Chris雖然已經回本,但他表示「人流量是沒達到預期的,一開始我們會認為官網上根本搶不到票,但現在看來官方還是有很多票在外面,(我們囤的票)賣的情況只能說是一般」。官方的轉售平台上,也有許多本已被購買的票又重新流入市場,根據《金融時報》,過去的一個月,轉售票的數量從18萬漲到了27萬,更別提還有幾十萬張從未出售過的門票。

酒店價格也沒能飛漲成功。當時訂酒店特意選了可退的吳佳一直關注著酒店價格,更便宜了就退掉重新訂,已經換了6次酒店的他到7月25日臨出發前發現甚至價格還在降,最後又調整了一次的他對比第一次預訂的價格,最後四天行程的酒店從5828元降到了2763元,直接降了一半還多。

到底是造夢成功,還是發財夢碎?7月26日,巴黎時間的晚上7點半,我重新回到塞納河邊,站在奧塞博物館下的觀眾區,看著這場萬眾矚目的國際盛事拉開帷幕。號稱「為所有人舉辦」的奧運會為市民發了免費票,我有幸拿到了票,但現實卻是連河面都看不到。唯一能看到的,是河面上的橋,一座連著一座,鋪滿了白色的座席。我幻想他們的視角,試圖分辨哪一個區域是2700歐的,哪一個又是1600歐。

開幕式持續了4個小時,雨越下越大。變成一個大舞台的塞納河如今警戒森嚴,看來河岸上絕無可能再有露宿者了。望見聖火在杜樂麗花園隨著熱氣球緩緩升空那一刻,我不由得在想,Humayun和兒子如今身處何處,是否也在這個城市的某一處望到了它?

讀者評論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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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中国楼一直未投入使用?和奇怪。。。

  2. 我覺得是兩件事:受訪者表達的訴求是否合理不代表他們的聲音不應被聽見。

  3. 文中的措施在我眼中看起来其实已经足够文明,不过也可能是我标准太低了

  4. 非常好的文章,谢谢这样的报道。

  5. 這篇文章很雜亂,重點也很奇怪,來法國看奧運會,人家是用自由行,不用旅行社,旅行社說沒錢賺,但人家在法國消費,也是貢獻給零售業和其他消費活動呀…

  6. 非常好的报道,被大学城宿舍的管理方式和跟各国政府的紧密关系震惊…..可能是法国大学都公立教育的缘故吧….

  7. 同样谢谢报道,这是很重要的真实巴黎的补完。

  8. 光看开幕式很容易对巴黎有玫瑰色滤镜

  9. 谢谢报道,了解到奥运会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