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靜小說連載一:風吹樹式

一條腿長長種在地裏,佇立不移。根本最難。我不斷跌。
攝:游靜

[長物]新年融融,風物新開作家游靜的小說《長物》之連載,每月一篇。長物,未知死,焉知生;年輕就是以為自己隨時會死然後又好快忘記的意思。

攝:游靜
攝:游靜

從家走到鎮這段路,我曾經以為艱難,其實不過十分鐘上下。有狗,吠生不吠熟。熟,不單關乎你與狗的歷史,也關乎你在此環境,此地,此身,跟自己及環繞你的空氣,有多自在。身體不好,步履猶豫不穩,就惹狗吠。我一生住城市,有鄉下的人才懂這道理。

惹了吠,據說也可以上下顎大力開合幾次,想像自己是狗,吼回去。牠哪知你不是呢。哪知你長期牙周病,使勁咬牙都痛。

「哈囉。很久不見。」

您被木板圍着,懶得理我。

一陣風揚起,您的鬍鬚在說不。

身體不好,步履猶豫不穩,就惹狗吠。我一生住城市,有鄉下的人才懂這道理。

四百年來,國界搬走,人搬走,您環抱屋,人在你跟前蓋一排又一排新房子。包裹您根的土,隨根吐納的空氣,被喚作不同的國、號、朝代。貨幣換了,語言換了,衣服換了,最近,連空氣和水都換了。有人來換土,叫混凝土,您知道那不是土。還把您的根都給換了。您的痛,非人能懂。您哪裏都不去,人動來動去,經常迷途;還以為夠格搞您。養不起樹的地可養人否。

人懂什麼呢。

「對不起,病好了以後都……沒來看您,榕樹公公。」

您哪裏都不去,人動來動去,經常迷途。

雖然您正當壯年,卻對我點頭,一點都不介意,「早知你是這樣,不過你沒你口中說得這麼忙呵呵呵。」

「您快點長出新的根吧,『收復失地』。像我這樣。」我把頭上新長出來的毛髮全部扯起來給您看。

風沙–––沙叫陣起來。您笑。周圍所有空氣都陪笑。

我抬頭仰視,您的根與氣。手術前我曾經在這點土地上,乞求保佑。如果讓我捱過此劫,我會每天來看您。當時我可以抱着您。我當然沒兌現承諾,沒想到再見時連摸都不讓了。術後化療,您看着我,穿戴擁腫,恍恍惚惚,拖着一身枯枝,如風中葉瓣。所謂「治療」,給我的創傷,連平行都難。原來平行是根本。瑜珈有一招叫「風吃樹式」,單腳抬起、後踢,舉手,拉長,觀鼻觀心,閤眼;一條腿長長種在地裏,佇立不移。根本最難。我不斷跌。

這城總是有很多垃圾。

從這裏走到鎮上,會經過三個垃圾站。深綠色大膠桶下是輪子,桶內永遠客滿超載,垃圾堆滿輪子四周。這城總是有很多垃圾。一名「南亞裔」男子一面講電話一面翻着,跟前整齊着地有一對女子尖咀高跟鞋,藍底金邊,煞是好看。他在打給誰這樣緊張呢。在報告業績,呼朋引伴,今天東西好正點?趕快約會女友,因為撿到禮物?可恨我不懂他的語言。其實我懂那幾種語言,除母語外,全部來自歐洲。小時候為了提升自我感覺學來,日常生活則限於抓超市標籤之誤譯。

而他來自我家鄰近地區,現在他是我鄰居。

再往前走,有一所小學,這小學不叫小學,叫XX學校。從小學的觀點,他並不小,他就是一處,讓人學習的地方。學習怎分大小。他有一片鮮黃色圍欄,總是看來新簇簇的。有時我會在圍欄外偷看,學生在操場打球,有時打鼓、舞獅,不少是「南亞裔」–––其實「南亞裔」究竟含多少國家,多少語言。南亞裔小朋友喜歡舞獅嗎。

剛搬來時常想進去求職,病後此念猶深。

不准泊車,那是否准舞獅?舞龍?舞火龍?

學校旁的停車場關門大吉了。以前我開車來鎮上也會停這裏,一片荒地,又不用錢。現在整塊被圍欄封起來,鐵閘光閃閃,還鎖上大鐵鏈。以為看古裝片才有的。門口豎着牌子,跟學校用的油漆一樣,也是鮮黃,寫着「政府用地,嚴禁泊車」。我認得這鎮快十年,沒見政府「用」過。不過牌子沒說政府用來幹啥,長期空置當然也是一種用法。不准泊車,那是否准舞獅?舞龍?舞火龍?這些需要比學校操場更大的地方,我想隔壁學生一定會問的。

病前最後一次來鎮就是來這茶餐廳。術後我一直不敢回來,不知怕什麼。

當然他們早已忘記我的醜事,茶餐廳阿姐大概已換幾回。餐廳名華記。

「豉椒豬大腸飯――賣晒!枝竹斑腩不是火腩啊菜甫肉碎煎蛋――哥哥呢排仲乜日日都見到你呀――撈散都好過冇得撈丫係咪先――華仔畀件正常豬扒我唔好問點解――」

所有阿姐都換只有她金剛不換。客喚她「爛口芬」,我猜她是「華嫂」,或華仔的姐,應喚「芬姐」。事關衣食,當然我不會亂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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