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r. Pizza 力作《1984》集中閱讀版(二)

[閱後即焚] 港產類型小說系列,閱後切記即焚。 第十三節 Point of No Return 三個穿著綠色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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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後即焚] 港產類型小說系列,閱後切記即焚。

第十三節 Point of No Return

三個穿著綠色工作服的人跑了過來,抓着老爸。

「喂!幹什麼!」老爸掙扎。

我也動身上前,卻又有幾個人跑了過來,將我壓地上。我叫:「放手!」沒人回答,我聽得其中一個問那姓沈的該要如何處置老爸,我當刻猜想該不會把他從這大廈頂扔下去吧,姓沈的回答:「再決定,先放籠子裏。」片刻即有人從鐵皮屋裏推出一個鐵籠,我猜是從某個籠屋改拆出來。

「卡噹!」一響,老爸被硬推進去,頂上還繫著着一個大鐵鎖。

「你們都是瘋子嘛?」我聲嘶力竭:「看太多杜琪峯啦?」

這時候,姓沈的揚手示意,壓在我身上的人都跑開了。我自地上爬起,跑到鐵籠邊:「爸!沒事吧?」他說:「沒,腳擦破了一點,皮外傷。」接着他又大叫:「喂!你們是完全不講道理是吧?我只是問了一句就被你們鎖起來了?」我也站起來,跑到姓沈前方:「你快放人!」她身邊兩個綠色工作服凶狠看着我,猶如兩個左右護法。

「很抱歉,我們也只是為了保障自己。」她說,臉上卻毫無歉意:「我開始不知道他是你爸爸,更不知道他是這個時代的人,他不可以知道這事情。」

籠子裏的老爸說:「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連你們在講什麼也摸不個清楚!你們可以先講講道理才鎖人是吧!」

姓沈的搖頭:「抱歉,這是我們的原則。我們這個組織才成立了兩年,也許對時空旅行這概念沒搞得很清楚,可是,有一件事情是可以肯定的。我們除了來自308航班的同伴,不可以跟這時代的任何一人透露我們來自2015的事,更不可能談及我們的計劃。」

爸拍打鐵籠:「我不會說!你放了我,我立即回去,我發誓我會粉筆字般抹掉,也不會對任何人講!我不認我這個兒子好啦!我就當這兩天造夢,拜託,你一定要放我,我回去還要上班呢!」我看着老爸,心想這也太現實了吧。

「不是你說不說出去的問題。」姓沈的扶正翻倒了的桌椅,重新坐下來:「即使你保密不說出去,你還是有摧毀整盤計劃,甚至整個世界的可能,這叫做『蝴蝶效應』,皆因你不應該知道任何來自己未來的事情。在我們的計劃成功之前,很抱歉說,我們是不可能放你走的。」

「神經病!」我撲上前,一腳踢翻茶几,左右護法再攔着我:「你要阻止什麼這不關我的事!我離開!我和我爸都離開!你們放了我倆!」

姓沈的微微一笑,說:「報紙上的啟示是一個邀請。從你們踏進九龍城寨開始,你們已是接受了這個邀請,來到這個天台,是一個 Point of no return。」她突然伸手指着我:「你別無選擇,要不加入我們的計劃,要不跟你爸一樣,暫時住籠子裏,直至我們成功為止。也不需要太擔心,我們的計劃從兩年前着手準備,到現在已步署得七七八八,只等風來了,火燃點,歷史即會改變!」

說時,那姓沈的眼裏彷彿亮起奇異光芒。

我無力反抗,唯有冷笑:「你們這群瘋子。穿着一件綠色爛衫就以為自己是時空救兵嘛?你們知道自己到在說什麼?你們要改變的可是兩個國家,整個世界,可不是香港本土裏發生的事情!香港回歸啊!你們以為是家家酒玩遊戲嘛?《中英聯合聲明》啊,你以為是撞車跟人家簽訂的賠償協議嘛?你說出來是蠻有氣勢的,可是你說啊,你告訴我,你除了在這發神經外,還可以幹嘛?說來聽聽,你要怎麼阻止?」

「說得好啊兒子!」籠子裏的老爸助威。

我的確以為自己的一番言論,可以挽回多少面子,豈料姓沈的,以及旁觀的一眾綠衣人絲毫沒給動搖,反而踏前一步,胸有成竹:「小伙子啊,你要記着,我們的計劃不是當刻才開始。容我多說一遍,早在兩年前,我們已着手準備,分駐各個隊員潛伏香港的政治圈子裏,跟蹤各個將會影響歷史,以及對我們的行動有決定改變因素的棋子,訂下時間表,你可知道嘛,現在連北京和倫敦也有我們的人呢。有否你們倆,我們的宏大計劃都會成功。一定要成功!現在是1984年2月。我們的計劃只差最後幾步!」

「放屁。那你說啊,你們還差什麼?」我又再冷笑,力保不失氣勢。

「還差幾個人手調動和配合。有幾個人必須摸清,知道他們在歷史上將會起到的重要性,才能完成我們的劇本。啊,小伙子,如果你可以配合,這任務就交給了了吧。」

接着,姓沈的不知從哪裏拿來一個小紙箱,打開,裏面亂七八糟放著一堆紙本,一疊照片。

我接過紙箱,心想這是什麼鬼啊?我明明只是想回家,為何會突然來到這個政治瘋子的脅命處境上了呢?

「如果你能夠替我們記錄一點小事情,我就放了你爸。」姓沈的莞爾:「這人,你可熟悉吧?」

我沒回答,只瞪着紙箱蓋子上寫著的兩隻英文草寫:「CY」。

這果然是個 point of no return。

第十四節 綠衣黨蘇珊

1984年的 CY 在幹什麼?我沒有一絲概念。

我坐在九龍城寨外一株鳳凰木下,手裏提着那箱塞滿 CY 生平的資料。我隨意翻了一下,記錄非常詳盡,從 CY 馬年在瑪麗醫院出生、到他成立測量師行、成立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出任政會議成員、參選行政長官……那些已經發生,以及在這個年代還沒有發生的,都一一被詳列。當中還有他的照片,有私人照,家庭照,居然也有結婚照。我沒看,我想吐。

「我們要走了。」蘇珊拉着我說:「抓緊時間。」

「這些資料是從哪裏來的?2015嘛?」我反問:「你們怎麼可能記得這些?是上飛機前就保留了的資料嘛?還是你們有人是CY的粉絲,腦袋裏都記着這些垃圾?」她沒回答,不置可否。

蘇珊是綠衣黨其中一員,也是三個小時前,有份將老爸推進鐵籠裏的其中一人。原則上我是很討厭她,但那個姓沈的說我的任務也許有點難度,需要一個有經驗的組員協助,就使了蘇珊。我知道那只是一個藉口,蘇珊的真正功用是監視着我,以防我突然變節把他們一切的公諸於世(我也確實想過)。

蘇珊在離開九龍城寨之前已脫下了綠色工作服,換上了一套很80年代的衣服。她不愛說話,抑或不愛跟我說話。反正她給我的感覺很冷,宛如一個機械人,對那姓沈的指示都言聽計從。她的年紀大概跟我的差不多,可因為她化了一點妝,這年代的女性造型也不是我熟悉的,我猜不透她實際年齡。

「你是什麼時候到彌敦道的?」我問。

「吓?」她皺眉。

「我是問你,你是什麼時候來到這個混帳年代來的?」我再問,甫出口才意識到這話好像有點邏輯混亂。

「兩年前。」她說。

「哦?也就是說,你算是第一批來到這裏的人?」難怪她對周圍一切都很適應。

她有點不耐煩:「聽着,我們要走了,必須抓緊時間──」

「聽着,我們不需要幹這個。」

我打斷:「真的,太無稽,也太瘋狂了。我倆都不是項少龍,從現代捲回古時不用動不動就謀朝篡位,搶個秦皇來當啊。我倆都從2015捲到這,我們目的就只有一個,很簡單,就是回到2015去。」

我不想跟你爭論這個。」蘇珊嘆氣,取出香煙和火機燃點。原來她抽煙。她吸一口,噴出:「你要回去,就要先改變歷史,就是這般簡單。」

「哪有這種關係?」我不服氣索性將紙箱扔地上:「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麼都聽那個姓沈的?你們是個邪教組織嗎?還是你們都有什麼痛腳給她抓着?她要是要當近代歷史偉人,就讓她自己當個夠去吧。我有參與反國教,928我有嗅過催淚彈味,我回去也有把臉書頭像換成黃絲帶。我不是政治冷感,可也不是完全要為政治而生而死,那又怎樣?我只想回家,回不回歸跟我又有麼關係?即使有,你自己問心,我們能改變嗎?我只是一個不幸被捲進去的小人物,你們現在談的可是影響整個香港的大事,我們真有能力去改變嗎?」

蘇珊對我的晦氣說話並不好奇,也沒反應,只是白了一眼,用力吸吮香煙。我隱約察覺這裏面有什麼不恰當,卻又說不出原因。我只能說,這群綠衣黨是還有什麼隱瞞着我。

「這不好說,你晚一點就會明白。」

蘇珊把抽一半的煙丟地踐踏,拾起紙箱:「走吧,快日落了。測量師行關門就等明天,我們還得趕過海呢。」

第十五節 超然的測量行

我們在尖沙咀乘渡輪過海。船在中環泊岸時,我很驚訝,因為在我印象裏,中環天星碼頭早在2006年已被拆掉。上船前,我看見星光行外的五枝旗桿,最上端是英國及港英政府的旗幟,海風吹拂,國旗獵獵作響。

下船後,蘇珊叮囑我在碼頭公廁換上一套西裝,及一副超級笨重的粗框眼鏡。西裝比我尺碼要大,我不習慣那種鬆身的感覺。洗手時看見鏡裏的自己,卻發現自己確實變得80年代了,挽着蘇珊給我的公事包,活像在《整蠱專家》裏跳舞的劉德華(的裝扮)。步出碼頭,我們來到至皇后大道東的商業大廈。

「幾樓?」電梯小姐問。2015年的我已經好久沒見過電梯小姐。

「14。」蘇珊答。

蘇珊很清楚自己要去哪裏,所有行動步驟似乎都在她腦海裏演練過。我在渡輪上曾經問過她,我們到測量行到底要幹嘛。蘇珊只支吾,說今天是要讓我有一個初步了解,為之後行動作準備。我有點惱怒,說他們這群人是如此含糊,如果他們真要我幫忙,那好應該說亮話,告訴我現在到底是怎麼了。面對我的批評,蘇珊仍舊冷冰看着維港:「你隨機應變吧,很快就懂。」我嘆一口氣,不再問下去。

到達後,我所看見的事情卻讓我更加茫然。

「蘇小姐你好。」甫推開玻璃門,櫃台的接待小姐喊道。

蘇珊彷彿換了一個人似的,友善點頭:「下午好。」

我竊聲問:「慢着,她怎麼會認識你?」蘇珊聽若無聞,跟櫃台小姐說:「這位就是我提過的那位先生,今天起會在這裏上班。」

我暗吃一驚,蘇珊又說:「抱歉,忘了你的名字是-」手在我背上輕推。

「啊,我姓何。」我慌張得冒冷汗。

接待小姐笑道:「何主任你好!歡迎你加入我們!」

「啊,謝謝。」我尷尬一笑。

我跟蘇珊來到一條走廊上,我拉着她:「何主任?這怎麼回事?誰要在這上班了?」她微笑道:「你啊。」「我為何要──」我想續說下去,又有兩個職員經過:「蘇小姐。」他們跟蘇珊打招呼。我待他們都經過,著着著緊問:「你以前就來過這裏吧?」蘇珊說:「當然,你忘了嘛?我來這邊已經兩年了。」她帶我穿過整個辦公室,我看見這裏空間還不少,大概有30來人在幹活,誰人看到我們都會點頭喊一聲蘇小姐。

我們一直來到辦公室另一頭的會議室,蘇珊關上門,轉眼又有一男一女進來了。他們都沒再喊蘇小姐,僅打了下眼色。

「就是他?」男的打量着我。

「對。」蘇珊取出香煙,這年頭大概還沒有室內禁煙:「我還沒跟他說情況。」

「這小子,成嘛?」那女的道。

蘇珊點煙:「你也成,幹嘛他不成?」她吸了一口,又道:「CY什麼時候回來?」

那男的答:「快了,剛接到電話,一小時前剛從深圳出發。」蘇珊點頭:「時間剛剛好。」「諸位,稍等,請稍等。」我看着他們一來一回,終忍不着:「我知道時間緊迫,可你們也該跟我說一說這是什麼回事吧?」我又說:「如果我沒猜錯,大家都是來自2015的同伴,你們比我早來,大概在兩年前已經潛伏在這──」

男的點頭:「我兩年前到。」

女的:「我半年前。」

我說:「所以,這個地方是CY的測量行?我好像在報紙上讀過,他成立自己公司之前,曾在一家大公司打工,30歲前還成為了最年輕的公司合夥人。」

「知道還不少哦。」男的微微一笑:「然而,你說的只是我們本來那個時空,該要發生的事。可在我們這個將要改變的世界裏,測量行的本地合夥人只有五個。」男的伸出五指比劃:「CY,我,蘇珊,她。」男的指着那女的。

「你們是合夥人?」我瞠目結舌:「慢,不是說有五個合夥人?你只說了四個……」

「親愛的,那就是你啊。」

蘇珊煙往我臉上吐:「不然我們找你來幹嘛?就是要你當我們的第五個合夥人,一齊設局坑他下水。」

這時候,會議室外傳來人聲:「CY回來了。」

第十六節 永遠的微笑

我不是一個很接受超自然事物的人,可我相信,每個人都有其獨特的氣場。讀書時校長在走廊經過會有一種莊重的威嚴;上班開會時老闆總有一種震懾全場的凝固力;而我最記得是,小時候一個特別疼我的親戚,當我到她家探訪,還沒進門,我已完全感受到那種釋懷感。每個人不同,每個人的氣場也都不同,縱然你不認識那人,街上碰着,電梯裏擠着,地鐵上鄰座靠着,你也總能猜出一二。

然而,我鋪陳這麼久的原因,是因為我永遠忘不了,當天在測量行的畫面。

「CY回來了。」會議室外傳來人聲。

突然成了我合夥人的幾個同伴忙打眼色。蘇珊說:「沒事的,隨機應變,不用說話時別說話。」我點頭,心跳迅增,彷彿應徵面試前般緊張,忙想別的事情來分揮主意力……

我為何到這裏來了?我為何到這裏來了?我只是想回家,怎麼一眨眼就捲到這邊來當這該死的測量行合夥人了?

我聽得走廊外的腳步聲,我聽得辦公室裏眾語紛紛,當他經過的時候,都輕唸一下:「CY,下午好。」

我聽到腳步聲在門外停了下來。「咚-咚-咚-」三下敲門聲。

「進來吧,CY。」蘇珊提高語調:「大夥兒都等着你呢。」

門把轉動,門輕推,然後,我感受到那種凝結的氣場。

會議室內氣溫驟降,彷彿有一股無形氣流,從他進來的位置漣漪狀般擴散開去。我的西裝外套輕揚起來,會議桌上的文件夾龍捲風一樣捲起來,桌上水杯被震翻,窗簾被整個拉扯下,玻璃窗震動,然後整塊「碰鋃」地碎裂,向外激射。然而那氣流還沒完結,它彷彿就是廣島原爆的核子衝擊波,一直往外吞噬,我看見整個香港島的每一棟商業大廈的每一面玻璃窗,都同一時間爆破了,每一輛汽車都遭受迫擊砲射擊般瞬間大爆炸……

「何主任?何主任?」蘇珊輕按我肩。

我回過神來,第一進入眼簾就是蘇珊不悅的臉,彷彿在責怪我:「怎麼在這麼關鍵時刻發夢!」

接着,我看見了。我看見會議室裏多站了一個人,一個身份高大,肯定比我高整整一個頭,身穿整齊西裝的男人,正站在我身前。我仰頭,目瞪口呆。他低頭,臉帶微笑。我感到不妙,因為那種微笑,我曾在哪裏見過。

「請問對於『XXX』的問題,特區政府怎麼回應?」

「市民有表達意見的自由,然而社會的安定繁榮是香港的核心價值。特區政府一定會盡最大努力,堅定不移去保護這種全香港七百萬市民都樂意見到的核心價值。」

距離現在30年,站在我面前的這個男人,將會出現在每天的新聞報導內,以特區政府最高權力擁有者的姿態,用同一番說話去回答鏡頭後記者的所有問題。「XXX」可以隨意代入任何關鍵詞,無論是鉛水、佔中、還是黃毓民議員丟的香蕉。而在鏡頭前,電視機上的大頭畫面,這男人臉上,從來都掛着這微笑。

他現在看着我,就是掛着這種微笑。

除了少了一點白頭髮,少了一點皺紋,皮膚光澤了一點,這男的沒有絲毫改變。

「何主任,你好。」他伸出右手,聲音跟30年後電視上的一模一樣。

我為何到這裏來了?我為何到這裏來了?我只是想回家,我為何到這裏來了?

「CY,你好,久仰大名。」

我也伸手去握,感覺到自己手心滿滿是汗。「該死。」我在心裏暗叫。

有那麼一瞬間,也許只是我的幻覺,我彷彿看到那男人的眼神變得銳利,眼睛金魚般瞪大,由上而下的獰看着我。我顫抖了下,甚至沒眨眼,他的眼睛又再拉回一條直線,依舊是那微笑。

該死,他看穿了我。

第十七節 北上講課

「抱歉,剛從深圳回來,過境晚了一點。」CY 微笑,手是冰冷。

「不-」我的喉嚨因過度緊張變得乾啞:「不會,別客氣。」客氣的其實是我,我尷尬露出笑容。「好吧。」CY 側身,解開西裝外套最下一顆鈕子,在桌邊坐了下來:「來,各位請坐。」

那霸氣有如宮廷劇中,皇帝總向朝臣大喊一聲:「眾卿家請平身!」

最荒謬是,我真的言聽計從,立馬拉開椅子坐下來。怎麼回事?空氣中窒息得有如一股不可抗力,我忽然明白常在電視上看到的示威者,他們在鏡頭前總是勢如破竹,到 CY 真的從政府總部走出來,奇跡接過他們的請願信,不知怎的,這群示威者總突然變成了鵪鶉。我總算明白了。一如歷史上絕大部分的政治領袖,此人有一種天生的種震懾氣場。

蘇珊彷彿看穿了我,坐下時在我耳邊低吟:「這人有魔力,別讓他牽着你的鼻子走。」「想不透的時候念『乘數表』吧。」那男夥伴在另一邊坐下:「我們都是這樣活過來的。」

天啊,我們此刻要面對的到底是什麼怪物?

「CY 這種青年才俊,對國家特別有心,工作很忙,常要跑到內地去講課。」蘇珊提高聲線:「可是每個月,我們還是會有這公司例會。」

「也不是什麼特別的事情,只是跟『現代化協會』上去講課。」CY 的語調謙虛,臉上始終微笑:「國家雖然逐步改革開放,國內同胞始終還是沒有土地使用制度的概念。我大多會到技術園區來跟他們談一些土地房地產和規劃有關的實踐經驗,分割土地、單複利率,這些基本概念也會說。」

我完全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

我不知道什麼是「現代化協會」,也沒有任何土地使用制度的概念。他說土地分割,我當下想到的只是分割新界大東北。啊,不,還早了30年。

「好有意義!」

我深明大義地點頭,胡亂應道:「那,你通常都上大陸哪裏的呢?」

「這個,怎麼說呢?是分時期的。」CY 說話高低抑揚,跟他以後在政府新聞處的記者會一模一樣:「早5到10年的時間,我都是到蛇口的工業區。那時候深圳剛成經濟特區,很多方面需要向香港學習,尤其是西方社會的某些價值觀。當然我們不是說完全把西方的那一套搬過去,可還是要知道。」

他一頓,又道:「這兩年國內的時機成熟了,我就跟『現代化協會」其他的律師、工程師、會計師什甚麼的,跑到更遠一點的地方去,有去過福建和山西,北京跟上海也會去。」

「啊,這除了對國家有幫忙,也對你個人修為和見識也有幫忙吧。」我說着垃圾,跟身邊夥伴打眼色。該死,他們怎麼不來救我?

CY 忽地反客為主,問:「那你呢?何主任有到過中國大陸嗎?」

「有啊,上個月才到過東門-」

我本想說跟女友到東門買盜版碟、吃麻辣鍋和洗足浴。說完才知不妙。

我醒起父母曾經說過,以往從香港回大陸的並不如現在那麼方面,邊檢手續混亂,過境時常要跟人擠在車站裏大半天,每遍回去都有如春運大遷徙。那時候的香港人除了回鄉下探親,根本不可能北上,遑論是到深圳消費。

「東門?」

CY 奇怪:「這我沒聽說過。你去那邊幹嘛?」
「他在說老街,深圳的老街。」蘇珊見勢色不對,即幫我打完場:「別看他這樣,何主任跟 CY 你一樣,都是個青年才俊,常會回去講課呢。」

我連忙點頭:「是啊是啊。」心神恍惚。22如4,42如8,82得16……

CY 雙眼一瞪,對我另眼相看:「有趣。那何主任你一定是別的專業協會的吧?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你。」我再點頭,心想別再踩下去了,不出聲不會錯。

CY 再問:「那你除了深圳,還有去過其他地方嗎?北京有否去過?」這人還真是不心息!

我用半秒的時間推敲了下,甫一開始我承認回過大陸,那已經是錯誤的第一步。要從這棋局脫身,我就要出奇制勝,問題是,如果我此刻說沒有,他一定又會進一步追問我到底去過大陸什麼其他地方。那時候,露出破綻的機會更大。無獨有偶,確確實實的,我去年的確跟家人到過北京旅行……這混得過去嘛?

「北京?」我深吸一口氣:「有啊,去年去過一遍,跟清華的講課。」

我亂說一通,反正北京我只懂清華大學。

有大概半秒空隙,我看見 CY 的臉變了,他看着我,彷彿看着一個擋着他去路的人——我忽然想到,現在的他也許跟我年紀相若(我還是應該比他小),我這樣在他面前胡說八道,讓他以為我也是個常回大陸,拉攏着龐大關係的測量師。他該不會認為,我會是他的競爭對手吧?

第十八節 喝彩

「你還好吧?」兩小時後,在回九龍的渡海小輪上,蘇珊問我。

我觀望還沒給過分填海而變了明渠的維港,看着九龍彼岸少了幾棟龐然巨樓的天隙線。享受這至少有十分鐘的航行時間。很難想像,我突然冒出在彌敦道僅是幾天前的事情。恍如隔世。

「不。」

我沒有看着她:「我不太好。」

蘇珊有點緊張:「身體不舒服嗎?疲倦了是吧?那感覺我很明白,跟CY見面是很累人的,他的城府很深,而且觀察力強,你要時刻提防自己被他算計到而露餡。」她一頓:「今天你已經對應得很不錯,我第一遍見到他,要比你緊張得多。」

我問:「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兩年前。」蘇珊拿出香菸,燃點:「我剛到來的時候。」在離開中環之前,蘇珊已在天星碼頭更換衣服,又回到了那全身深綠色的工作服造型。我轉頭看著她:「我一直想問,你們為何要穿這件綠色工作服?」

「沈女士說,這樣我們才不會忘記自己從哪裏來,以及來這裏是什麼目的。她說人是有惰性的,你才剛來,可能還沒有這種想法,可我們有一些來了兩年以上的人,每天在這個陌生世界打滾,苟延殘喘的偷生下去,難免會感到疲倦,想就這樣的安頓下來,忘記2015年的事。」

蘇珊嘴上一吮,香菸只剩下四分一條:「曾有一個同伴……這已經是一年多之前的事情了,他因為受不了時代變異的壓力,開始出現幻覺。他提出一個奇怪的理論,認為我們對香港、對308航班、對2015年的種種記憶都是虛構出來。我們本來就是生活在1984年的精神病人,從病院裏逃跑出來,集體幻想出改變香港歷史的這一切……」

我點頭,心想這確實有可能。

她繼續說:「後來他再也受不了,在龍城道天台跳了下去,他在1984年沒有戶籍,警察也一直沒有進過城寨,甚至不知道這個人的出現和消失呢。你看,一個人的離去是如此的微不足道,比撞死一條狗還容易。」

我沒答話,我在2015年的家裏有養狗,我沒有覺得她們的比喻很恰當。蘇珊似是看穿了我:「這也是沈女士說的。打從那件事開始,她就讓我們都穿上工作服,說要保持我們團體意志,勿忘初衷。」

我開始明白了,那個姓沈的女人就像個精神領袖,是第一個來到1984年的人,在報紙上刊登著啟示,彷看是打救一群從2015年忽然穿越到這,心裏充滿了恐懼、不解、甚至瀕臨崩潰的人(包括我在內)。實際是使用各種思考方法,行為控制,種種的巧言措詞來替各人洗腦,讓所有人都眾志成城協助她達成目標。

我不禁懷疑,這女人到底甚麼來頭?她在2015年難道是邪教教主不成?

可我決不買帳。老爸被他們抓着是我的疏忽,我一定會找方法改正過來,於我來說,穿上這狗屁不通的綠色工作服,其實更像精神病院逃跑出來的人。

「我一直想問你。」

我說:「我看你年紀跟我相近,對香港政治縱有抱負,也不會狂熱得要舌身為港才是──為什麼你會加入這個神經病的組織?難道你也有家人被他們脅持著嗎?」

蘇珊看着的,沒表情的呆個半晌,才微微一笑:「不,不是這樣的。」這次換她看彼岸:「1997的夏天,有一對還在讀小六的小情侶,他倆青梅竹馬,以為一直會這樣的兩小無猜下去。然而香港回歸,移民潮興起,其中一人舉家移民到加拿大,小情侶被迫分開,臨別時承諾長大後再聚。然而,直到他們長大以後,移民加拿大的都回流香港工作了,他倆在職場再遇,男生不敢跟女生說,這些年來,他都有遵守諾言,沒有把她忘記。可是女生也不敢說,她其實早已經結了婚。他們懊悔極了,認為這是一個遺憾。如果有機會,如果真的有機會,願意努力讓這一切改變。」

我看着蘇珊,忽然覺得她沒有我想像中的冷冰:「所以,你是被丟下的那一個?」

蘇珊笑著搖頭:「我是丟下人家去結婚的那一個。來,船泊岸了,走吧。」

小輪在紅磡碼頭靠岸,我差點忘記了曾經有這條過海路線。我倆沿海邊一直走,周圍都是工地,黃埔花園還沒有建成。天已經黑下來,走着走着,我們來到了紅磡體育館。這時候的紅館很新淨,比我去年看楊千嬅的時候要新很多,該建了不久。

「演唱會門票!最後兩張!」門外賣黃牛的叫喊。

蘇珊忽然拉着我:「要不我請你看演唱會吧!可不要告訴沈女士哦!」說罷她已拿出鈔票塞給那黃牛黨,拉著我跑進紅館。我說:「慢着,我還不知道這是誰的演唱會呢──」

「相信我,你會喜歡的。」她說。

當舞台亮起來,全場觀眾猛烈喝采,一個穿著白衣白褲,樣子有如迪士尼卡通裏的皇子般標緻的男歌手,在舞台中間升了上來的時候,我不能相信自己雙眼。

「Danny! Danny! Danny!」身邊女歌迷瘋狂叫喊。我也有點感動,我沒想過,有生之年,有機會再親耳聽到他的歌聲。

接著,電子琴前奏響起,那個叫作陳百強的男人唱了起來。

「為甚要受苦痛的煎熬,
快快走上歡笑的跑道,
剩一分熱仍是要發光,
找緊美好……」

第十九節 新上班日子

時間快進兩星期,毫無懸念的,我在龍城道108號住了下來。我被分派至那堆天台僭建屋裏的其中一家劏房的其中一張碌架床上層,被給予了兩件綠色工作服,以及一套西裝。老爸終於從鐵籠中放出來,卻還不能回到瀝源邨的家。他被分派至碌架床的下層,劏房縱然有鎖,進出都有人監視着,也至少讓我們父子倆有片刻重聚的機會。

星期一到五的早上,我都會(被迫)換上那套西裝,拿著公事包從九龍城寨出發,坐兩塊車資的巴士到尖沙咀碼頭乘渡輪到中環上班。

所謂上班,還不是乾坐在辦公室裏熬。蘇珊(其實是那姓沈下的命令)在辦公室的保險箱裏堆滿了 CY 的資料,鎖門後,我的主要任務就是熟讀這個。辦公室其餘事項,包括日常生意營運、人手調動、與美國總公司聯絡等,都交由蘇珊及其他「合夥人」管理。他們不曾告訴我,我也不曾過問。

我一直奇怪這群人怎麼那麼強,僅兩年時間就能夠滲透這家測量行,擔任了管理層,把 CY 困成籠中之鳥。後來我才知道,那個高個子的男「合夥人」,在2015年也居然在這一家測量行擔任管理層,出身不小,在308航班上也是坐在頭等艙。要他回到30年前當同一家公司的功臣,駕輕就熟之餘,來自未來的專業知識也讓他在好多地方都有「先見之明」。

至於 CY,這名同事(有時候,說出來我也忍不住笑)倒是勤奮,除了周六日回大陸講課,他一星期五天都會待在公司,朝八晚十一。好多次經過他的房間,我都瞥見他的案頭上堆着大批文件,而從百葉簾中見得他的臉,總是板直身子,稍稍皺眉的埋首工作。

雖然很不想承認,這人的認真和專注真不是裝出來,讓他年紀輕輕就在公司裏扶搖直上,也讓他在30年後當上了香港的掌舵人。

當然,那也與我沒關。除每兩天的管理層例會,我都刻意避開這個人。

說真的,我是有點怕了他。好幾遍經過他辦公室,我又再窺探房間裏情況,恰恰他抬起頭,我倆就在百葉簾的隙縫中四目交投。他的眼神凌厲,如金魚般的雙眼瞪大,彷彿能夠看穿你,凝結的氣場又再蔓延。我的心跳狂飆,連忙別過頭來,就像在墳場裏撞鬼般唸一聲:「見怪不怪,小朋友不識世界。」

作為管理層,我的辦公室當然偌大。有時候看着落地玻璃外缺少了 IFC 和ICC 的維港,我會突然恍惚,搞不清情況,我到底在哪裏?畢竟在2015年的我,只是個月領萬多塊的八十後廢青,回頭怎麼就能搖身一變,當上了一家公司的管理層呢?原來,我除了穿越時空,也穿越了職場的階級制度。

兩星期裏,有一件小事讓我困擾。

保險箱裏,蘇珊給我讀的那箱資料,在我初到九龍城寨的那天,蘇珊給的也是同一箱資料,我一直沒看。關於 CY 的生平歷史,從他父母一輩,到出生,到求學時期,到成績優異到英國深造,到回港工作,考取專業資格,加入測量行工作,資料整齊打印在一疊 A4 紙上,猶如新打印出來,夾雜着彩色與黑白照片,非常詳盡。

問題是這疊資料,我一直納悶,他們到底從何得來?

如果我們帶到1984年的所有物件,都是當初上飛機前的隨身行李(比如說我的背包,及包裏那五本完全沒用的特價書),那豈不是意味着當初登上308航班的時候,居然有人是 CY 的超級粉絲,隨身帶着這批資料上機?

「還是,有另外一個可能性。」

夜深靜的時候,我跟老爸躺在碌架床上竊聲討論。

爸說:「那就他們當中有人能夠未卜先知,知道飛機會出事,穿越來到1984年,所以這批資料會用得着……可是,怎麼可能?」

我一想,看着窗外月光:「不,還有一個可能性。」

「嗯?」爸奇怪。

「爸,你不明白,我見他們給我的那堆資料,其中一頁是從一個叫做『維基百科』的網站下載下來。網站就是電腦裏分享資訊的地方,而『維基』就類似是一本非常龐大的百科全書。我看見那紙上頂端的一小行字的打印紀錄,那是2015年6月16日。」

我一頓,又道:「我是2015年的6月1日登上飛機的,這紙是在穿越後才被打印出來──爸,也許這群人把我瞞著。他們有方法上網,有方法聯絡到2015年。」

第二十節 通往另一邊的窗口

這疑惑一直待在我心裏繁殖和倍增,我決定做一個小實驗去驗証我的猜測。我拜託職員在儲物房取出一大瓶墨水,用紙巾把墨水印在那頁 CY 的維基百科印本上。我故意把墨水印得很整齊,只蓋着某幾行文字,又將紙張摺皺,盡量做到是「打印機卡壞了」的效果。我把印本壓在辦公桌下幾天,待墨水完全乾透,看不出是新弄上去,才拿進蘇珊辦公室。

「蘇珊。」我敲門。

她瞥我一眼,我故意朗聲說:「青山道上次說的那個地盤,有幾份文件要跟你商量一下,現在方便嘛?」接着便關上房門。為掩飾,我們會在其他職員面前亂講這些莫名其妙的開場白。

我拉開椅子坐下,蘇珊放下了戒心:「怎樣?」 「也沒怎樣,你們給我關於 CY 的資料,有一頁印歪了,看不到。」我從文件夾取出那頁印本:「是他參選時的政綱,雖說跟現在的他沒直接關係,但是我想了解多一下,也會跟年輕時的他打好交道。」

蘇珊先看着我,轉面看着印本。

「好的,我給你弄過另外一張。」

她不防有詐,隨即把印本放進碎紙機裏,非常謹慎:「還有別的事情嗎?」

「有啊。」我答。

「甚麼?」她木無表情,是我初相識那個板起口臉的蘇珊。

「張國榮下個月也開演唱會,我想……你想一起去看嗎?」我說。這也是我預先設計好,用來打圓場的方法。之前的演唱會,是我倆唯一接通的小秘密:「我想,上天要我們回到這邊,除了是要阻止中英聯合聲明,也要我們再次聽到哥哥的歌聲吧。」我打趣道,站了起來。

果然,蘇珊鬆開雙眉,笑道:「可是,我們的時間無多了,我們可不是來度假的。」 這對他們來說確實是。 畢竟我是在1984年的1月29日到來,現在已過了一個多月(還真是度日如年),跟中英聯合聲明在12月19日簽署只剩大半年時間。這陣子龍城道的氣氛變得緊張,天台上常會有人搬移一些木箱下樓,我猜不到那都是些什麼,也沒過問。至於那姓沈的,這星期我也沒怎麼見過,想必是有事在進行部署。

蘇珊也站了起來:「再看情況吧,也不是說一定不成的。」她將我引出去,臨行時竊聲說:「給我一點時間,我盡快把那頁資料弄給你。」

我點頭離開。

蘇珊到底知道多少?她會從別人處弄得一頁新的印本,還是,這份資料是她本人所處理的?如果是後者,這不就証明了她有方法聯絡到2015的世界(至少是互聯網世界)?到底是用何種方法?

翌日,我得到了答案。

那天下班前,蘇珊在我桌上留下一個公文袋,裏面正是一頁新的資料印本。紙質如新,純黑白打印。 我即查看印本底端,紀錄了網站造訪日期的那一行:「1頁,全1頁。最後整理時間:2015年6月19日。」

上一次只是6月16,這比上一次還晚!

我的推斷完全正確,他們確實有連接2015年的窗口!

「咚咚咚。」 就在這時候,有人敲我門。

我因為發現了這秘密而過度亢奮,隨便應道:「請進。」

甫說出口,我已經感到後悔。可惜已經太遲。

「啊,何先生,太好了,你還在呢。」

我仰頭,看見穿着整齊西裝的 CY 站在門外。 我頓時緊張起來,心跳加速。

「是啊,CY 你不是也還沒下班嘛──」我隨便應道,卻注意到,CY 的視線正瞪看我手上的那頁A4印本。

那頁詳列了他的人生,那些還沒有發生的人生的A4印本。

他的視線只停留了半秒鐘。半秒後,他已回過神來,看着我,又再微笑:「不過,我會打擾到你嘛?你似乎很忙呢。」

第二十一節 撲克臉

讀書時有陣子很沉迷玩啤牌,可是,任何有賭博成份的玩意,在學校裏都是禁止的。唯一例外是橋牌,其實也不算例外,因為它的確沒有任何錢銀賭博成份,全是以技術和算牌能力取勝。每逢星期五放學,校方都會找來一名什麼橋牌協會的人指導我們。我還記得第一次上課,他跟我們說:「玩橋牌,你們第一個要學會的,就是 Poker face。」

Poker face,可不只是 Lady Gaga 唱的一首曲子。那是打牌時遇上什麼危機,你的臉都不動如山,讓人看不出你是歡喜還是容怕的技倆。Poker face,導師啊,我真希望你現在就在我身旁,教導我這張撲克臉。

辦公室裏,CY 保持微笑。我不懂反應。

「Poker face……poker face!」我心裏暗叫,卻控制不了臉上肌肉,整個人愣在那裏。我明知再這樣耗下去,CY 會把桌上的整份資料都看到,卻始終拉不動自己。

「何主任?」

終於,CY 見不對:「你還好吧?」

把我拉回狀況的是 CY 自己的聲音。我恍如一個聽到導演喊:「Cut!」的演員,從混沌中回到狀態。「我──」我的喉嚨乾啞,咳嗽一下,沒事:「不好意思,你說什麼?」

他說:「我只是在問,我有點事情要跟你商量,現在會阻礙到你嗎?」

我忙搖頭:「不,當然不會。」

我借機整理桌上的文件,全都放進桌下的抽屜裏。

CY 瞄一眼:「這麼多文件,你似乎很繁忙呢。」

「啊,都是前陣子青山道那地盤的文件印本,有點亂!」

我以笑掩飾,思索下一步該做的事:他看見了嗎?幸好這幾張文件都只是文字,沒照片,可是,細膩如他可會留意到文件上印着了他的名字,詳列他從出世到現在,以及30年後將會發生的一切事情嗎?

他坐了下來,我無從判斷。

「何主任來這兩星期了,習慣嗎?」

我(假)笑道:「還不錯,暫時還不算是忙,都應乎得來。」我一頓,又說:「有心。」

CY 依舊微笑,看不清他想法:「那麼,何主任在來我們這裏之前,都是幹什麼的啊?」

我思索半秒,想蘇珊她們在我出現之前,一定有跟測量行的人說過,唯獨是我不知道。CY 現在再問,要不真忘記了,要不,他在試驗我。

「噢,都是一樣工作。」我順水推舟:「我之前也在國外一家測量行裏當管理職位,大同小異,你知道這一行嘛,哪個地方都是一樣的。後來他們說這裏需要有經驗的伙伴合作,我便來了。」我什麼都不知道,說了等於沒說。

他點頭,問:「可你看起來比我還年輕啊?」

我厚着臉皮轉彎:「樣子而已。謝謝,可年齡也是男人的秘密啊──」他沒有遲緩:「──那,你跟蘇珊很熟嗎?」

我裝出驚奇的樣子:「噢,也是老朋友了,認識好多年了。」

我背脊滲汗,這完全不對勁。

這人到底想怎樣?

CY 看着我,臉色稍微寬容了一點:「謝謝你,何主任。我剛剛說的其實都只是開場白,事實上,我這次找你,是有一件小事情想拜託你。不,與其這樣說,倒不如是一個小邀請,不知道你會否有興趣。」

「那是什麼?」我順着他的笑容,嘗試裝出一個友善誠懇的樣子。心臟急跳得快要爆炸了。

毫無先兆的,他卻忽然板起了臉:「這件事情,我希望你在這階段先保秘,別對任何人說,包括公司裏的工作伙伴。」我點頭:「那當然。到底是──」

他說:「──有一個很重要的會議。我想請你跟我一起回一趟大陸。」

第二十二節 不穩的種子

「你就去吧。」那姓沈的說。

「果然。」我嘆道。

坐在龍城道108號天台,天已經全黑,我在 CY 跟我會面的當晚,就把事情如實告訴他們。畢竟煩惱已經夠多,再多一個腦袋就會爆炸,我覺得不用隱瞞這件被邀到大陸的事件。反正,他們的答覆我是早已料到。

「這是個好機會,可讓我們滲透 CY 在大陸的人脈,去是一定要去的。」姓沈的又問:「去哪裏?什麼時候?」

我答:「北京,下個月初,去一個週末講課。」

「我們在北京也有同伴,我會安排一下,讓他們在那邊協助你。」她一笑:「我聽蘇珊說,你之前在他面前亂說到過到北京講課的經驗,大概是這個原因,CY才會看上你吧。不錯,幹得很不錯。」

我垂頭沒反應,我只想回家。

我只想到,深謀遠慮的 CY 以為我是個熟諳國情的香港才晉,已暗中視我為競爭對手,想在旅途中把我除掉。我打個顫抖,這不無可能。

另一個讓我奇怪的隱憂,是當我把這件事情告訴大伙兒的時候,他們反應比我預期平靜。畢竟中英聯合聲明年尾會在北京簽定,歷史從此是個分水嶺。他們若要改變這點,就必須要親身到北京行動。除非他們的人已經把整個國家領導層都滲透了(我還真懷疑),不然我這次被邀上北京,可說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然而,在龍城道108號天台,當大伙兒包圍着我,聽我講述這消息的時候,他們大都只微微點頭,完全沒有多餘的興奮之色。即使是姓沈的本人,她也只說了一句:「好。」就開始調動到北京的部署,彷彿她一早就料到這事會發生似的。

怎麼回事?難道是我太荒謬,把自己看得太高了?這疑問在我心裏埋下了不穩的種子。

姓沈的:「這樣好辦,去北京之前,你就先熟讀一切的有關資料,你一定要對當前國家幹部一干人等都非常認識,好認人。蘇珊會給你資料。」

「資料」一詞引得我注意,我再次回到之前的推論:這幫人擁有連接到2015年香港的網絡技術,我本來還在想這只是蘇珊一個人的秘密,可姓沈的剛剛這麼一說,我可以肯定,他們一整幫人都知道。我不明白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可我一定要查到。

果不然,距離啟程到北京還有接近半個月,由翌日開始,蘇珊就在測量行我的辦公室裏堆起資料,全是關於1984年北京的房屋、地政、法律等資料。

我問:「不是說要了解國家幹部的嘛?」

「可你是一個測量師。」蘇珊回答:「你要記住這一點,你是一個注冊測量師。這次去北京,你要應對的問題十居其九都會是測量專業裏的問題,你要熟讀這些基本概念,因為在北京,沒有人能夠幫你,你也不能胡混過去了。先讀了這些,我再找其他的。」

說也是,我是後知後覺,這次上京是危機重重,稍一不慎身份就會露底。

同時我也注意到,在我案頭這批資料都是新打印出來,紙質跟測量行所用的有別,而在我每朝離開城寨的時候,並沒有看見蘇珊把這批資料都帶在身。這說明,資料都是蘇珊在工作時間溜開,在外面某個地方取得。

一想到這,我的疑心則愈來愈大。我想像在某個地方,一個奇怪的地下設施裏,置放了一堆能夠接通未來世界的電腦,蘇珊在「啪噠啪噠」地敲着鍵盤。只要到了那,就能跟2015年取得聯絡,求救,將我從這窘境中救出去⋯⋯我是這樣渴望。

那禮拜稍後日子裏,我故意製造機會,向蘇珊要求一張1984年北京外圍懷柔地區的房價表,蘇珊雖然對我的要求感到好奇(畢竟我是首次這般熱衷),仍盡量滿足我的要求。果然,就在同一天下午,我故意沒把房門關好,聽得蘇珊跟辦公室的接待說要出去一下。

她溜開,一定是為了去印資料。

我立即拿起外套,離開辦公室,暗暗跟隨。

第二十三節 叮叮車

要跟蹤蘇珊並不困難,這是因為基本上,她並沒有預計自己會被人吊着尾。

她下了樓,在公司旁的報紙攤看了會,接着一直走到德輔道中,坐上了電車。為免被她發現,我一直靠在一家「大押」旁的小巷裏,清楚見到她上了車才趕上,在車門關上前登車。下層不見她蹤影,我走上樓梯,發現她在車頭第一排坐下了。我躲於車尾,想起了譚家明的《烈火青春》。

蘇珊到底會去哪裏呢?疑團在我心裏發酵。

這是一架西行電車,總站堅尼地城,窗外風景徐徐向後,而我的視線只緊緊瞪着蘇珊的背影。每當紅燈或靠站而剎車的時候,我都會特別緊張,害怕稍一不慎就被她跑掉。

讓我驚訝的是,無論在1984抑或2015,坐電車的感覺大抵相同。科幻電影不是常出現一個橋段嘛──當時間旅者回到過去或未來的時候,都會因為時代轉變,物轉星移,無法在另外一個時空裏認得一些他熟悉的人和事,最終而情緒崩潰失常。對時間旅者來說,一個恆常不變的「常數」,或西片裏唸作的 Constant,乃是任何時空旅行的必備品。「常數」可以是一個還沒有過身的人、一個還沒被推倒重建的房子、一棵在泥土下收藏裏寶物箱的大樹。只要有「常數」,時空旅者就能認得,他當下處身的到底是何年何月何日。

我忽然想到,這架縱橫了港島東西區的電車,就是我的「常數」。

即使在1984年,窗外轉變有多大,港島第一高樓的紀錄還沒被中環廣場打破,海岸線還沒被填海而進一步擴張。即使港島線還沒有通車,路上全是圍板工地。即使路上行人的衣着有多復古,講的詞彙有多老土。即使老爸突然年輕了三十歲,還沒有認識我的母親,人生狀況甚至比我還要不濟……

即使是這樣,對我來說,這突然都變得很不重要了。

只要我坐上這架電車,只要我坐在那硬梆梆的冷板凳上,拉下車窗,感受着那微風拂面。車身顛簸,時而前進,時而被紅燈或靠站而顛簸停下。窗外景物龜速後退,木造的殘舊車身「格格」地撕裂響着,轉彎時更會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原來這些,都是我的「常數」。

電車雖然跑得慢,但在時間的洪流裏,它卻是跑得最快的。我想起前陣子(我指當然是2015)有一個白痴規劃師申請取消中環至金鐘電車路軌,我想那位仁兄一定是沒有穿越時空的經驗了。我說啊,應該把他丟回戰前香港,連他爺爺還都是蘇蝦的年代,當他看見香港完全改變,塘西還有風月,日軍戰機還會在雲端丟炸彈的時候,而街上唯一可以認出的「常數」就是這架電車的時候,他必定能夠痛改前非,立地成佛,立即擱置這種無稽的申請。

想着想着,電車已到了堅尼地城總站。

恰巧是日落黃昏,我看見海皮對出的大咸旦黃,我才回過神來,發現整個上層只剩我一人。「糟了。」我暗叫,探頭窗外,幸而發現蘇珊在電車站對面街的不遠處走着,她也是在這總站下車。我看到街角停着一架白色的豐田卡羅拉五系,蘇珊正往那車走去。我立即奔落樓梯下車。

第二十四節 海邊的白屋

蘇珊甫下電車即加快步伐,往那台豐田走去。我依約看見駕駛座上坐了一個戴闊邊帽的男子。我連跑帶滾來到街角,豐田已經駛走。 我正在納悶這次的跟蹤任務是否就這樣結束了,身邊突然駛出一輛四座的士,我連忙截住上車。

「去哪裏?」司機問。

「跟着前面那架車!」我模仿電影中常會聽到的對白。

「哇!」司機大叫一聲:「我開二十年的士,就是在等這天!媽我成功了!」我萬沒料到司機會如此亢奮,油門一踩,龐大的後座力已將我拉貼椅背。

「你是警察還是偵探?」司機雙手握軚:「前面的是姦夫還是恐怖分子?」

「都不是。」

我想了一下,發現的士司機問的也是我正要問的:「反正我也不知道。」

我們兩車一前一後,沿着域多利道一直向西,在海皮拐了個灣,來到香港島南面。豐田一直加速,沿着山邊峽道前進,左邊是山,右邊是海。我看見海面彼岸是南丫島,發電站的兩枝巨型煙通從山後冒出擎天。我奇怪南丫島應該是有三條煙通,這才想起自己身處的是1984。原來是這樣,發電站的第三條煙通,這時候還沒有建成。

「這車到底去哪啊?」

司機唸道:「再這樣下去就要到大口環了。」

我很少過海,對香港島地理環境不太熟,可是「大口環」這名字我有點印象。我想起來了,前陣子(我說的當然也是在2015年)我在收費電視一個靈異節目裏聽過這個名字,好像裏面有一個大型墳場,還有一個慈善機構所辦的「義莊」,主持人帶着那個穿白色底衫,自稱「油麻地驅鬼大師」的玄學師傅到「義莊」外騙神騙鬼。我們正在跑的這條馬路愈來愈往山麓裏鑽,頭頂樹影婆娑,氣氛確實比之前陰森。

腦海裏忽然出現一個月黑風高,蘇珊跪在墓碑前磕頭的畫面,以向死人問卜的方式來獲取2015年的互聯網資料……難道真有這種匪夷所思事?

「啊,終於慢下來了。」此時,的士司機道。

只見擋風玻璃前的白色豐田的確減慢速度。

「慢點,跟他保持距離。」我提醒。

司機輕踩剎車:「你給我放心!老子我開了二十年的車,要跟蹤這台豐田完全不是問題!你信不信現在就撞爛它!」司機大吼一聲,恍惚真要加油衝過去。「別別別……」我連忙阻止:「千萬別激動,你的任務是跟蹤,不是要撞死人!」這的士司機如此風趣,我差點想推薦他投考藝員訓練班,那個再晚幾年才冒紅,名叫周星馳的男人,可完全不是他的對手。

言歸正傳,豐田在海邊一座兩層樓高的白色洋房前停下,我留意到洋房的保安異常嚴密,四邊有軍裝把守,高牆上還捲着一圈圈的鐵絲網。夕陽西下,蘇珊就這樣在大海的襯托下下了車,消失在一藍色大鐵門後。

前無去路,跟蹤到這就停住了。

「這房子……甚麼地方啊?」我暗嘆。

「你不知道嗎?這是域多利道扣押中心,」的士司機竊聲道:「我聽人家說,這是由軍情五處直接指揮的政治部啊。」

我這才突然明白,自己被捲入的這一切,背後所牽扯到的政治旋渦是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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