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的真皮公事包內只有一包香煙、純銀鑄紋外殼的火機、一串鎖匙、一個文件夾。傳統大品牌,或,剛冒起想要充老字號的,會喜歡看平面畫作。他連筆都忘了帶。文件夾內裝着八幅插畫,今早出門前匆匆從抽屜底抽出來;他沒為今天的會議預備過些什麼。公事包是真皮的,夾層不多,針線細節精巧,放滿東西脹鼓鼓的時候反而會破壞了名師設計的外觀。電梯內四壁是如鏡的冷冽精鋼,映照出他提着公事包的模樣就似一幅廣告。他確曾當過男模,硬照;穿着名牌西裝,坐在酒店的總統套房內,女模挨在他身旁,擺甫士。他就是這樣入行的。他不會向人提起,他喜歡人家以為他是傳奇,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然後就當上了創作總監。
很多人一口咬定他是冒牌貨,他從沒為此辯解過,他總是表現得那麼從容與不在乎。然而,在一些枝微末節上,他就像貓無法擺脫要玩弄毛線球的衝動,他對於要證明自己不是「冒牌貨」這事情上,顯出了怪癖、病態的偏執;就好像此刻佔據他所有心思意念的,並非是他為會議所作的準備,而是他忘了帶筆的這樁事情。
2 他不遲也不早,接待處卻無人恭候。半晌,隔着磨砂玻璃,他見辦公室內人影幢幢。他走進接待員坐的位子,看見桌面的筆筒裏插放着好幾支筆,都是那種在筆桿上印着商標的宣傳贈品,他拉開抽屜,看見一支抄襲名牌鋼筆款式的水筆,他拿了放進自己的公事包內,然後,推開門走進裏間。
這辦公室是忽然冒起的,好像某天把窗打開了,錢就大把大把的刮進來。
他看見放滿高價現代美術複製品的辦公室內人人都在收拾,像一群被水淹家園的老鼠,兵慌馬亂。沒人理他。他走到主理人的房間外,中門大開着,主理人正跟人通電話,普通話英語廣東話上海話交替切換。聽了一會,他聽出了來龍去脈。這辦公室是忽然冒起的,好像某天把窗打開了,錢就大把大把的刮進來。像一場賭局,從遠處的一場政治風波開始,能下注的只有「大」和「小」,雙倍奉還,或,一無所有;最高運作原則就是骨牌效應,兵敗如山倒,頃刻之間。主理人終於發現他挨在門邊上,神情瞬即回復冷靜睿智。他忽然想起主理人曾參演銀行投資項目的廣告片,飾演的角色就叫「精英階層」。
秘書把他帶到會議室,給了他一杯無色有氣泡的冰凍飲品,然後就再也沒人理過他。
3 接近午飯時刻,他餓了,走出會議室,在靠近的一張無人辦公桌上發現了未開封的麥維他消化餅,他打開了,邊吃邊以觀光客的步姿神態在辦公室裏蹓躂着,細細端詳掛在牆上的每一幅畫,他看出了其中某些並不是複製品,忍不住露出了讚嘆的神色。
氣急敗壞的秘書終於找到了他。
他清楚看到秘書額上的汗珠,她的化妝也糊掉了。她將他驅進會議室去,交給他一張支票,要他放下圖稿,簽收支票後離開。離開之後也就不必再回來。他看銀碼,是他整份酬勞的一半。整份酬勞的意思就是他完成所有工作之後所能收到的價錢,而現在他可是什麼都沒做過。他毫不猶豫打開公事包,取出那八張早忘了出處的插畫交給秘書。
電梯門關上之前,他取走接待處的一方小書鎮。
4 太陽毒熱,他將小書鎮揣在手裏,清涼。書鎮是水晶製品,裏面嵌着行書微雕:『羲之頓首。快雪時晴佳。想安善。未果為結。力不次。王羲之頓首。山陰張候』。他認得,《快雪時晴帖》。他喜歡應景的小東西;不為人知的記念品。
他心裏清楚,每一次的收穫,其實都來自人家犯錯。
他離開商業大樓往東走,一街之隔,物理時間三分鐘內的距離,是一幢老舊房子,沒電梯,物理時間三分鐘的距離,卻相隔了五十年。他的老家在那裏。他在重建的說法甚嚚塵上的日子把老房子賣掉,然後,發展商退出了,待拆的房子被木板圍封起來,一直在那裏,成為他個人的記念品。
他經過,將書鎮丟在圍板後,像小時候孩子將找到的寶物藏在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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