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專欄:火車

那列車後來串結的車廂真是長、長到讓年輕的我心生畏敬,意識到這是在一塊大路上作人類渺小的移動。
風物

[霧中風景]如果把我的浮光掠影中國大陸記行,當作一本小集郵冊⋯⋯

我總是回想起三十多歲時,作為背包客旅行(或極接近那樣的單薄貧乏狀態),渾渾噩噩,像爬蟲類無時間流夢境,所看、聽、聞、感、攝印在腦中的「中國」;和後來這幾年,較常搭著飛機,在不同城市的機場安檢過關,排在那身體似乎仍在小單元位無比自由之竄跳、扎實與群體招搖、撞擊,卻整大廳整片穿著 polo 衫、名牌洋裝,甚至更年輕些像吳建豪那樣的美國街舞青少年裝……的人潮動線;有人接機,住進旅館,走進不同城市的書店,被招待在不同餐廳的包廂或酒吧;談著《2666》或《繁花》……說實話我覺得那好像分別裝在我左腦和右腦的兩個國度。像兩間播放不同片子的電影小廳,秘密的,如果想像有個男孩,瞪大眼睛趴在水族店外的玻璃缸前,看著裏頭款款擺鰭的不同魚群、水草、火蝦或琵琶鼠;那應該是有兩個完全不同想像的魚缸。

那是怎麼一回事呢?

大約一九九五年左右,我和當時還在念研究所的年輕妻子,參加了她們所裏學姊辦的一趟內蒙之旅。其中有一段,是搭火車到一叫「扎蘭屯」的原始森林保護區。我不記得那趟車程是一天一夜嗎?但我有一種好像被關在一長列移動於地表的機械長蟲腹腔裏,漫長甚至好像要待在那晃蕩車廂一生的幻覺。我們窩在六人的硬臥舖裏(除了我、全是女孩,於是那旅途沉悶無故事哈啦,到後來她們像戰時醫院的病患,披頭散髮,臉上的表情全被那喀噠喀噠的穩定晃搖給晃掉了),我很長時間站在車廂側門邊抽菸,記憶裏那整個甬道全飄滿康師傅牛肉碗麵的氣味,不時有拿著醬瓜瓶裏頭漂著茶葉渣的老伯,穿著西裝褲但上身赤膊倚在他那臥舖外啜飲,裏頭可能是他的老妻和弟妹,大聲斥罵著打著撲克。我記得我拉開那側門,將身子在那強風波浪中探出,天啊那列車後來串結的車廂真是長、長到讓年輕的我心生畏敬,意識到這是在一塊大路上作人類渺小的移動。

很多年後我看了電影《源代碼》,那透過某種訊息波的微細時間差,可以闖入、重臨那已被炸彈客炸毀而全車死去的,死前的八分鐘。這是我覺得除了《銀翼殺手》之外,最美的一部科幻電影。不斷重回那其實已死滅,卻在量子宇宙概念仍在它那絕無僅有、發著光輝的持續中行駛的八分鐘。每一次男主角痛苦(因違逆訊息波的物理慣性)又回到那八分鐘裏,火車上的乘客全渾然不覺。以為那也就是億萬分秒如河面水波持續跳閃,如常在旅途中一起流過這正在經過的,慢慢長途的一個陌生人。

那總使我想到二十年前,我待在那列曠日廢時,晃蕩著前往「扎蘭屯」的火車。奇怪我一直想不起,後來我們到了那個叫「扎蘭屯」的地方嗎?那是一個山裏的小鎮嗎?我們在那住進怎樣的旅館?吃了什麼樣的餐?那裏的街道、商家、景色是什麼樣?一切像霧中風景,不,像沒發生過一樣。

另一部,是俄國導演安德烈‧薩金塞夫的《歸鄉》,非常奇詭、遲鈍而哀慟,而超出我心靈幅員之外的一部公路電影。一個像幽靈從「從來缺席的過去」冒出的父親,帶著兩個男孩踏上一趟莫名其妙的曠野旅行,最後他還帶他們划船經過一片灰色的大海,到一座島上。那像是一個暴力或類似軍隊規訓過的父,在地平線的轉動中,給兒子們看「這是我曾經經歷過的孤獨和苦痛」。那不是邀請,而是按著他們的小腦袋,撐開他們的眼皮,在他們父子仨依傍在破車或小船裏,眼前是壯麗嚴酷不可思議的風景。

但她們的故事,以缺乏實體細節縱深的方式,像一些棉線段、碎玻璃、小紙片,或剖開的知更鳥潮那不知從遠處哪林子啣來的樹枝枯桿或其他鳥類的落羽……

後來我養成一個習慣,每有遇見採訪的年輕記者(通常是女孩),在咖啡屋答完他們的提問後,會隱密的啟動一角色互換的轉盤,換我問她們的身世。我和這些共和國小孩們,或許此生再也不會遇見(中國太大了),但她們的故事,以缺乏實體細節縱深的方式,像一些棉線段、碎玻璃、小紙片,或剖開的知更鳥潮那不知從遠處哪林子啣來的樹枝枯桿或其他鳥類的落羽……,那樣嵌綴在我大腦某些日常不運作的角落。因為她們描述故事的方式仍有殘缺;或是那麼短的時光,約略只能聽到個像電影情節大綱的外箍鐵絲;或這一整代的年輕人在太小的辰光就經驗著流離失所、出門遠行的經歷,所以那些故事的小碎鑽,都朦朦朧朧、悠悠晃晃,像無聲電影只有膠捲盤轉動的沙沙聲,或像村上春樹的小說,面孔模糊,卻說不出的憂鬱感傷。

譬如有個女孩,廣東的小縣城長大,她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問題是那年代,中國抓一胎化的政策抓得特別嚴(後來我才遲到的讀了莫言的《蛙》),她妹妹和弟弟算是偷生的,這在較偏鄉的地方大家都這麼幹。而她父親卻是那縣城,負責抓有人家裏偷生第二胎第三胎的幹部。她父親的個性似乎也特別偏激(這裡我有些記憶模糊了,或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後頭有那位置盤根錯節的鬥爭),抓偷生抓的特別有績效。所以整個她的童年往事,更像一部科幻片般,她和她妹妹,都是「不存在」的,也就是沒有戶籍登記的幽靈人口。一切是為了等那個弟弟出生,將唯一的合法空格填上他的名字。她一直長到十多歲,都是這樣像《AI人工智慧》般,以不存在的存在,藏在奶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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