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傅月庵:數位閱讀陰影下的書展

20年滄海桑田,風雲變色,台北國際書展到底怎麼了?夜色深沉中,我看到的是一個「數位閱讀」威逼下無力掙扎的書展。
圖為讀者在去年德國柏林書展上使用電子書。

1995年夏天初入出版這一行,隔年春天,第一次參加台北國際書展。書展前幾個月,出版社全動了起來,不停討論規劃展出主題、攤位設計、主打樣書、新年度出版亮點;每條路線編輯無不用盡心思,期望所轄作家能登上展場看板。開幕後,業務、企劃部門全員出動;編輯部也排班輪流站崗,為讀者講解樣書、推介參展書,交流互動,聽取第一手讀者意見。大家不時還喜滋滋抽空到國內外攤位參觀。

「書展不以賣書為唯一目的」,這件事,人人都懂!

2016年2月20日,台北國際書展第五天晚上,離開出版好一陣子又回來了的我,站在人氣滑落更顯寬闊的中央走道,遠遠望着前東家的攤位。不算小的空間裏,收納儘可能多的書籍,卻看不到任何一名看板作家,更無所謂門面裝潢。高掛垂懸其間的是「單本79折」「2本7折」「5本66折」的顯目條幅;攤位前業務主管手持麥克風,高分貝叫賣:「全書展最大優惠!買千折百大贈送!」待他喊到「3月新書已加入優惠行列,限時搶購」時,我不忍聽下去,黯然轉頭就走。如此有指標性的出版公司都這樣了,還有什麼好說的?

「書展就是大賣場」,這件事,不用再討論!

20年滄海桑田,風雲變色,台北國際書展到底怎麼了?夜色深沉中,我看到的是一個「數位閱讀」威逼下無力掙扎的書展。

非線性「數位閱讀」的崛起

「數位閱讀」是相對於「紙本閱讀」而來;更確切的說法,乃是「非線性」(數位)與「線性」(紙本)的對立。此一命題若果為真,則「電子書」與「實體書」的差異,不過載體不同,一如此前甲骨、竹簡、絹帛、羊皮的遞嬗;其「線性」閱讀本質仍一致,出版社所面臨的無非是「轉型痛苦」而已,衝擊不算大。

然而如今的「數位閱讀」一躍而成「非線性」,一下子改變了人類汲取知識的方式。整個網路就是一個知識平台,從文字、圖片、影片、到各種資料庫,普通讀者只要有心,靠着毅力,絕大多數需要知道的事情,多半便可以在邊問邊找、東跳西跳、連了又連(hyperlink)中找到答案,獲得滿足。這一翻天覆地的改變,已然成為人類「閱讀」主流。如果我們承認,地鐵上看手機也是一種閱讀,也是在吸收知識的話,那麼此時此刻,或許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勤於「閱讀」的時代,差別僅在於所閱讀得來的「軟性資訊」多於「硬性知識」而已。

「書,我每天在讀啊,讀『臉書』唄!」

這不是笑話,而是已經發生的事實,自有其嚴肅的一面。

重傷「紙本閱讀」

這一古騰堡印刷術發明以來前所未有的千年大變局,波濤壯闊,洶湧澎派,全世界都被捲入其中,傳統媒體岌岌可危,紙本出版形勢險惡。在台灣,看得到影響至少有幾:

首先,「數位閱讀」人口急遽增加,「紙本閱讀」迅速滑落。工業大量複製時代裏,紙本出版為了追求產值,而不停擴張、開發的各種軟性類型閱讀、分科類書、百科全書等,恰恰是網路平台最容易獲取者。「替代效應」所及,便是消費者大量流失。傳統出版人處心積慮方將「閱讀」休閒娛樂化、知識普及化;誰知有一天,竟出現完全免費且更吸引人的替代品。

其次,「數位閱讀」重傷「紙本閱讀」早成事實(2010年台灣書籍銷售總額367.5億,2015年190.4億,下滑近50%),台灣出版界卻將矛頭指向電子書,並以電子書遲遲未成氣候而竊竊自喜。相反的,傳統出版人對於如何因應「數位閱讀」,尋找對策,設法整合匯流化敵為友,完全束手無策,或說閉眼無視。

在此背景之下,絕大多數出版社仍以為,這波不景氣乃是一時的循環,終有逆轉的一日,甚至仍思擴張。加上出版產業「以書養書」的特性,於是儘管銷售金額節節敗退,新書出版量卻無多少削減(2010年43258種,2015年39717種,減少不過10%)。出版社只會以不變應萬變,想方設法維持產能,以便守住企業規模。

近時英國《經濟學人》稱,「2013年調查數據,每百萬人口出版的新書及再版書數量」,台灣僅次於英國,而為世界第二名,其所顯現意義或許不僅「台灣是華文世界唯一擁有出版自由的國家」,更在於「台灣出版業正在困境中瘋狂掙扎求生」吧!

出版產業生態變遷

再者、當閱讀人口銳減,新書產量卻幾乎維持不變,所導致的結果便是「書籍生命週期」不停縮短,退書率大增。許多書根本來不及「一見天日」,便面臨被銷毀命運。為了刺激消費,各種優惠、折扣天天上演;暢銷排行榜從年度、季度、月、週、日,乃至「即時」,看得人眼花撩亂,有等於無。

另一方面,當新書壽命不斷縮減,又碰到環保意識抬頭,若干二手書店改變經營策略,模仿新書店裝潢、分類、服務後,遂成為讀者寵兒。「很快便能買到舊的,又何必買新的呢?」這讓出版業雪上加霜,直直掉落惡性循環。

最後、為了掙扎求生,編輯、業務都成了血汗工人,只能不停的出書、賣書。「出版是一種商業行為,但不能僅是商業行為」,但假若「求生」成了嚴酷的挑戰,恐怕也只有「商業」到底,力求現金週轉了。「救死而恐不瞻,奚暇治禮義哉?」前述聲嘶力竭叫賣的業務主管,不過是這一悲慘事實的縮影而已。

但若說台灣出版結構一成不變,卻也不盡然。2010年以來,仔細觀察台灣出版版圖變遷,便可發現到,一股「小,是我故意的」的氣候正在形成。許多大出版集團的優秀編輯人,紛紛出走自組小型出版社(10人以下);他們相對掌握社會脈動,善用網路,長期經營社群,精於小眾行銷與分流通路,漸漸成為台灣出版活力所在。加上首任文化部長龍應台大力扶植的獨立書店,讓崩壞中的台灣出版得見新綠,不致一敗塗地。只是,這些小出版社囿於攤位租金太貴,精打細算後,多數無緣與會書展,實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

尋找書展的新定位

這兩年台北國際書展裏,透過文化部補助,獨立書店、獨立出版回歸「不以賣書為唯一目的」卻「叫好又叫座」,或可發人深思:書展的本質是什麼,面對數位時代應當有何改變?台北國際書展定位又是什麼;想呈現、能呈現的又是什麼?在無遠弗屆,買書便利無比的年代裏,我們真的還需要一個耗費千萬,打造為期卻僅一周的圖書大賣場嗎?時代巨輪不停往前滾過去,一代人成就一代事,書展基金會是否到了改變結構,好容納更多年輕新血,讓更多創意呈現的時候?

「出版人,不是下結論的人,而是讓人有可下結論的人。出版人的使命,不是讓那一種知識,那一種意見,那一種立場得到彰顯,而是讓每一種知識、每一種意見,每一種立場都得到發展的細縫,從而照亮彼此的得失。」

老東家的出版主張,值得所有出版人奉為圭臬。出版作為一種老牌言論平台,前此幾乎所向無敵,獨一無二。今日則不然,虛實兩分,數位當道。當虛擬世界裏,正有一個相同的言論平台無日無夜大量、即時,且互動地在「出版」、在「閱讀」時,紙本出版人何去何從?敵乎?友乎?數位真能與紙本共舞嗎?

若能想清楚這件事,全面迎向挑戰,台北國際書展或許才會更好玩、更特別,也更有可能不是法蘭克福、不是倫敦、不是北京、上海、香港,而是真正旗幟鮮明的台北!

(傅月庵,筆名蠹魚頭,曾任遠流出版公司總編輯、茉莉二手書店執行總監,現為掃葉工房主持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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