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特朗普(川普)就任美國總統之後,不管是簽署行政命令退出「跨太平洋戰略經濟夥伴關係協議」(TPP),檢討北美自由貿易協議(NAFTA),抱怨與中國、日本等國的貿易赤字,威脅對轉移工廠至他國的美國公司課徵邊境稅(substantial border tax)等等,無一不是以「公平」作為辯護。
他在過去的訪談裏特別強調,美國需要的是「公平貿易」,而非「自由貿易」。甚至連他任命的白宮國家貿易委員會主任納瓦羅(Peter Navarro),也在訪談裏對德國開砲,指控其操縱匯率,利用被低估的歐元來剝削他國,逼得德國總理默克爾(梅克爾)以「我們致力於公平貿易」反擊。
這裏所謂的「公平貿易」又是什麼?它會是特朗普政府貿易策略的核心嗎?
自由貿易信仰的挑戰
首先,二十世紀(新)自由主義者所主張的,自由貿易能使所有參與者雨露均霑的理論,已搖搖欲墜。誠然,不少國家都因奉行比較優勢理論獲得發展,有的國家與跨國企業更以競爭優勢,進一步佔據領導地位。但是國家GDP和企業營收的發展,與一般人民收入的成長,逐漸呈現脫鉤趨勢。
在這其中,保護主義者從未放棄抵抗——其中除了有在全球化浪潮中蒙受損失的在地企業之外,還有許多未能於自由化潮流裏獲得好處的普羅大眾。反全球化者的觀點是:經濟自由主義僅對少部份人有益,且加深了收入不平等,而這種不平等又會反過來損害經濟成長的可持續性。
然而,貿易自由的大纛下,高唱保護主義乃是政治不正確之舉,常年以來均未能形成主流聲浪。既有政治階層多顧忌金主和中產階級的反感,多數民眾仍願意相信政府推進自由貿易的美意——直到國民真實收入呈現「利多難漲」的趨勢。
根據國際勞工組織(ILO)2016年的全球薪資報告,從2006到2015的十年間,全球132個經濟體平均薪資成長約為2.2%,若扣除中國只剩1.4%;麥肯錫2016年的收入報告也指出,比較25個先進國家1993到2005年,和2005到2014年兩個區間,家庭年收入不增甚至下滑的比例在前者只有2%,但在後者則有65至70%。
全球化之弊,與傳統補救措施
人們察覺千禧世代的生活品質,已不如上一個世代。對於收入不均的原因眾說紛紜,也不會只有單一解答,其中有個具說服力的觀點即是「全球化之弊」:大量的企業在全球化下進行自由貿易,為求盈利(與生存)將工作外包,既壓低人事費用,亦減弱勞工議價能力。而過分強調削價競爭,固然使消費者享受低廉商品,卻也將成本轉嫁到勞工身上。
從這樣的論述看來,當今的全球化是「有利企業、但不利勞工」的不公平交易,如果自由貿易對任何國家有得有失,那麼,中產階級要的不是政府的施捨,而是改善他們環境的政策。事實上,一國政府在不明顯違背全球化的前提下,確實會採用某些安內攘外的平衡政策。
安內方面包括對於全球化紅利進行再分配,以補償損失者等。比如奧巴馬(歐巴馬)政府為了通過TPP,亦提出貿易調整援助法(Trade Adjustment Assistance, TAA)等法案配套,給予預期面臨失業者金援和職訓等補償。
攘外方面,則包括在對手可忍受的範圍和國際規則內,取得模糊的干預空間,來保護國內就業,如各種非關稅貿易壁壘(Non-tariff barriers, NTB)措施。例如2016年年底中國將大量南韓進口的智慧馬桶座,列為不合格商品,即是所謂的技術性貿易壁壘(Technical barriers to trade, TBT);又如今年初始,美國對中國製客卡車輪胎開徵反傾銷與反補貼稅,即是所謂的條件性貿易保護措施(Contingent trade-protective measures)。
特朗普,意圖改造全球分工體系?
這些舉措其實行之有年,就某種程度而言,都是達成「公平」貿易的手段,多任美國總統任內未曾或缺。只是,現在已不能滿足失業者的再就業(儘管美國幾乎達到平均充分就業率)、也無法符合中產階級增加收入的期盼,特朗普政府似乎要以更激烈的政策捲起千層浪。
威嚇他國調漲關稅,只能算是民粹主義者的飯前酒;批評他國操縱匯率,亦僅能算是經濟民族主義者的小菜。真正的主菜,是特朗普政府有意要改造貿易全球化的內涵。
在上述納瓦羅接受採訪的發言裏,世人多只注意到美德兩國的齟齬,卻忽略更重要的訊息:特朗普政府不只要工廠留在美國,更要「強大的國內生產鏈生產零組件,才可以確保美國人民的工作與工資」——因為「光是外國製零組件送到美國組裝並不利於長遠發展」。這等於同時槓上中國、墨西哥等生產零組件國,德國、日本等成品生產國,以及那些將自身利益與國家利益做最大程度脫鉤的跨國企業。
這其實具有相當難度,就如同已故蘋果執行長賈伯斯曾對奧巴馬說過,「那些工作不會回來了」。特朗普當然能爭取到一些企業配合,卻不可能量大到足以回復美國製造業的榮光;其所帶來的獲益亦非短期可見,不一定能符合他的選民期待。
目前看來,特朗普政府似乎打算以對外廠商課徵重稅、對內廠商提供免稅的套路,來重新定義全球分工體系。許多專家學者都已提醒特朗普:美國施行重稅之不可行。有的以1930年代的斯穆特─霍利關稅法(Smoot-Hawley Tariff Act)為警示,強調高關稅可能間接加劇大蕭條,非常不利於世界整體貿易;有的以經濟數理模型計算,強調如果和中國、墨西哥等發生貿易戰,到2020年美國失業率將達到8.6%。但這些批評是在特朗普的言論,以及全面貿易戰的基礎上做預測,真實世界的樣貌還需等待具體政策出爐。
貿易戰的戰場:關稅與關鍵產業
候任商務部長羅斯(Wilbur Ross)已明確表示不會發生貿易戰,防禦性關稅是美國談判策略的一部分,目的是提振美國的出口。
不過,羅斯的話恐怕只能先聽一半,以「關稅」為觸媒的貿易戰早就開打,尚在攸關各方可管控的範圍內。例如中國早「習慣」美國徵收鋼材類的高額反傾銷與反補貼稅,以及美國對中國在WTO興訟傾銷鋼材官司(奧巴馬任期內就高達15次),只能逐漸減少對美出口。
至於特朗普也已釋放出相似訊號:提名待審的美國貿易代表萊特希澤(Robert Lighthizer),有豐富的國際仲裁與訴訟經驗,更在1980年代列根政府任職期間,成功迫使日本「自願」限制對美國出口汽車和鋼鐵。羅斯是特朗普用以回應選民的重要王牌,會怎麼對待中國,相信北京心裏已經有譜。
另一方面,以「關鍵產業政策」為觸媒的貿易戰,看來山雨欲來。例如曾任奧巴馬政府商務副部長安德鲁斯(Bruce Andrews)在臨別贈言中指出:中國的半導體產業發展,對美國經濟構成嚴重威脅,美國需要一個更公平競爭的環境,確保對手遵守規則。此立場與特朗普政府大同小異。
羅斯業已表達,對於中國企業透過國家挹注、大舉進攻半導體市場的憂心。由於半導體業涉及基礎研究、工業應用等美國競爭優勢的關鍵項目,甚至攸關國家安全,可以想見將是未來雙方交鋒重點,亦是華府設定的新戰場。更重要的是,這或許可以牽制特朗普的重稅狂想,在影響美國與世界經濟較小的狀況下,同樣能達到「懲罰中國」的目的。
全球貿易的歷史鐘擺
把任何國家捧為全球化旗手或自由化領導,都可說是幼稚的宣傳,沒有哪個國家會採取一面倒的自由或保護主義政策。自由主義着眼於消費者權益和全球效益最大化;保護主義則從生產者利益和國家發展策略着手。稍有智慧的掌權者,必定會靈活運用兩種策略,以尋求國家最大優勢——這是國內與世界經濟條件互動的必然,重點只在如何說服兩邊聽眾。
從全球化貿易成型的數百年以來,歷史已經讓我們見識過:貿易壁壘的氾濫,如何促生了世界大戰,以及其大幅拆除,又如何促生了全球經濟一體化。如今,貿易的鐘擺又轉向保護主義。這次問題則在於作為領導者的美國首先發難,向自己的(華盛頓)共識進擊,貿易戰只是一個開端,接下來可能是匯率的貨幣戰,直到華府認為重拾優勢為止。
在這高度一體化的時代,帝國的反擊必然會對世界造成巨大影響,也可視為是權力轉移前的明顯徵兆,各國必須學會接受現實以及管控傷害。特朗普政府若鐵了心,決定以雙邊主義取代多邊主義,各國也將被迫模仿,是否會造成全球化典範的轉移,也值得世人持續觀察。
(徐子軒,LUCIO策略顧問總監,淡江大學國際事務與戰略研究所博士)
多邊的相關內容本來就通常是需要全部成員有共識的部分,比如說各種針對發展中國家的優待通常是可以延緩8-10年的開放進程, 但是對已開發大國的傳統產業來說,比如說美國傳統產業為主的州,可能算是偏向受害。 或許比較算是美國各州再次一體化的契機,比如說聯邦企業降稅,使得各州企業逐級地方稅有提高與一體化調整的空間,而一些本來就以企業低稅來吸引其他州產業進駐的州,可能就相形獲得提稅壓力,否則來自聯邦企業稅的重分配挹注可能會因聯邦降企業稅而自然縮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