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28日,伊朗各個大小城市爆發抗議,抗議最初發生在第二大城馬什哈德(Mashhad),一下子擴散到拉什特(Rasht)、伊斯法罕(Isfahan)等甚至更小的鄉鎮市。示威者口號也從原本的「總統魯哈尼去死」、抗議雞蛋價格在一週內飆漲40%,變為其他更多元的口號,甚至出現挑戰整個伊斯蘭共和國體系的聲音;抗議也從原本的單純和平遊行,在一些地方演變成暴力示威,而截至目前為止,至少有21人死亡,當中有的是在抗議活動中遭到安全部隊擊斃,有的在洗劫警局中遭到打死,另約一千人遭到逮捕。
抗議的起因:中下階級的經濟困境
抗議的口號五花八門,奪人眼目,但核心還是在經濟問題,這也是為什麼伊朗的抗議可以如此廣泛地延燒到中小城鎮,並且持續多日。而且抗議群眾主要由中下階級的窮苦大眾組成,更可以說明經濟問題扮演的重要角色。不同於周邊的阿拉伯國家,伊朗有些微的工業基礎,但國家收入主要還是依賴天然資源(主要是石油,稅收佔整體收入約30%),而廣大的中下階層依賴政府補貼過活。
經濟導因有跡可循,在上一任總統艾哈邁迪內賈德(Mahmoud Ahmadinejad,阿赫瑪迪內賈德)不得民心的施政之下,通貨膨脹一度高達40%。2013年總統大選,象徵改革派的魯哈尼勝出,承諾推動改革與改善經濟狀況。到了2016年底,通膨已經控制在7.5%左右。同時,經濟成長率也從2013的負5.8%提升到 2016年的7%。
魯哈尼政府的經濟成就部分有賴於與世界主要大國簽訂核協議(JCPOA,大國包括安理會五常任理事國加上德國,稱為P5+1)。在協議當中,伊朗同意放棄核武器發展計劃,將核子能置於嚴格的國際監督之下,換取取消所有相關的國際制裁。核協議之後,伊朗再次得以在國際原油市場出售石油,在2016年前三季帶給伊朗約250億美元的收入。
然而,核協議帶來的經濟果實覆蓋層面是有限的,主要集中在天然資源產業,而且整體效果大大不如預期。這部分歸因於特朗普政府的敵意與撕毀核協議的意圖,外國企業(主要是歐洲)進入伊朗市場仍然抱持觀望態度;除了與波音、Total(法國油氣集團)的交易以外,魯哈尼政府吸引外資的努力舉步維艱。普通伊朗民眾很難感受到經濟狀況明顯改善,甚至時而傳出拖欠工資的情況。
導致這次抗議潮的另外一個因素是魯哈尼的「緊縮政策」,衝擊了收入多元性原本就極為脆弱的中下階層。2011年,艾哈邁迪內賈德時代推出的「現金移轉計劃」,直接將現金撥入每個伊朗人的帳戶,作為燃油價格上漲的補貼。魯哈尼競選時就誓言廢除這個政府財政重擔,而在12月10日提出的下年度財政規劃(波斯曆1397)中刪減現金轉移預算,這在議會與伊朗社交媒體上引起高度爭議。事實上,魯哈尼並非直接刪減現金轉移的數額(推出當時約90元美金,而多年的通貨膨脹已讓該現金購買力大幅縮水),而是一舉砍掉200萬支領人數。另外做為配套措施,政府會透過福利機構提供貧窮人口更多的幫助。這一砍一增的改動,預計會讓政府在該項目上的支出從全年財政支出10%左右,下降一半到5%。
伊朗裔經濟學家Djavad Salehi-Esfahani的一系列研究中指出,魯哈尼政策希望用控制財政預算,鼓勵民間投資來帶動就業率和刺激經濟成長,把希望寄望於私部門,而不是直接把錢發給民眾。這樣的「涓滴效應」能否有效還有待時日觀察,但縮減發錢規模對商業較為繁盛的首都以外衝擊較大。鄉下的貧窮人口在魯哈尼就任以來,就維持在內賈德時代末期的 8% 左右,人均家庭支出也在這幾年呈現下滑,顯示魯哈尼的經濟政策和簽訂伊核協議對貧窮人口的幫助極其有限。當財政預算一公布,以及雞蛋和燃油價格飆漲,觸動了生活困苦的伊朗人內心。這解釋了為何抗議主要出現在中小型城市,而首都德黑蘭幾乎沒有影響。
抗議的第二主力:網絡世代成長的年輕一輩
比起人民對經濟狀況的不滿,或許更令伊朗當局擔心的,是反體制的口號:「哈梅內伊(哈米尼)去死」、「穆拉(教士)放開這個國家」,以及最令人注目、結合反阿拉伯情緒的「不要加沙(迦薩)、黎巴嫩或敘利亞,我的生命給伊朗」。這些口號經由社群媒體傳播出來之後,讓對伊朗教士政權懷有敵意的群體見獵心喜,直言教士政權崩潰不遠。
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口號主要由年輕一輩所喊出,是這次伊朗抗議第二個重要的群體,或可以稱為「伊朗的90後」。這些年輕一輩沒有經歷過1979年的伊斯蘭革命,也沒有經歷過1980至1988年兩伊戰爭的艱苦歲月,甚至可能也沒參與到2009年的綠色運動。
從這次抗議看來,這批新一代的年輕人更為激進,也更莽撞挑戰政府。幾個遭到逮捕和不幸喪生的示威者,據報導說都在20歲或以下。新一輩伊朗人不僅更為世俗化,而且成長於網絡世代,兩個數據可以佐證這批90後前所未有的生活環境:第一,伊朗60%的人口在30歲以下;第二,伊朗的行動網絡使用人口在過去十年高速成長,2017年9月用戶達到了4700萬,佔總人口70%以上(相對之下家用網絡線只有約1000萬)。
過去伊朗人需要偷偷安裝衛星天線和透過黑市進口DVD來獲取外界資訊,現下只要一支能上網的手機。這也反映伊朗政府在資訊管控上的能力和覆蓋面不如以往,例如這次抗議中被廣泛使用的社交通訊軟體Telegram,是伊朗最熱門的通訊軟件,但因為其伺服器不在伊朗,這幾天伊朗政府花了不少力氣才說服Telegram關閉一個擁有100追蹤者的帳號(Amadnews)。伊朗政府指責該帳號鼓勵支持者破壞公物,使用燃燒瓶(molotov cocktail)製造公共災害。抗議爆發幾天之後,伊朗政府在部分地區封鎖了Telegram,就是因為該軟件使得抗議能迅速擴展到全國。
另外一個比較難以估計的因素是海外伊朗人的煽風點火,也是有人喊出「巴勒維國王萬歲」口號的來由。海外伊朗離散群體(Diaspora)龐大,最大聚集地洛杉磯就有至少80萬,其中不少是在1979年革命時期逃出伊朗的。這些人大部分都對教士政權沒有好感,一些人還在海外建立媒體或組織誓言推翻教士政權(儘管在伊朗威權體制的本質下,海外同胞聲援國內民眾爭取民主自由無可厚非)。伊朗年輕人不必聽任受管制的官方媒體,而是可以透過Telegram追蹤各個海外波斯語媒體所傳播與官方不同立場的觀點。
然而,這並不完全能歸咎於「年輕人被洗腦」。伊朗政府近年來在意識形態宣傳上,重新拾起波斯民族主義也是這波浪潮的一個因素。2009年綠色運動之後,當局早就意識到廣大而年輕的伊朗人口不再如革命當年般宗教化,革命的伊斯蘭的光環正逐漸褪色。最近德黑蘭市區就掛上一張宣揚民族主義的巨大海報,海報中間有波斯史詩英雄Arash拿着弓箭(相傳他朝遠方一射,決定了今天伊朗的疆界)。過去伊朗政府強調「伊斯蘭」而淡化前伊斯蘭時代的波斯遺產,如今正改弦易轍,但這樣的意識形態「再平衡」,豈不會玩火自焚?對年輕人來說,如果波斯遺產這麼偉大,那為何還需要伊斯蘭,而今天伊朗的種種問題,是不是得歸咎於伊斯蘭與教士政權體制?伊朗如果不應該伊斯蘭化,那麼是否也不應該干預阿拉伯穆斯林國家的戰亂?
因此,中下階層與年輕一輩為主的抗議群體,透露出這次抗議最大的特點:階級、城鄉差距與世代差異。前兩者伊朗政府或許可以從重新調整經濟政策來消解他們的疑慮,後者則是伊斯蘭共和國的隱患。
伊朗政壇內鬥,各取所需
儘管伊朗的抗議起因於經濟,目前的伊朗政界的處理思考方向也着重在經濟,然而突如其來的大規模抗議也挑動着伊朗政壇的權力鬥爭,各個政治人物為了自己未來打算。其最核心的關鍵是:誰能成為下一個最高領袖?
伊斯蘭共和國的神權體制,將最終定奪大權都放在「最高領袖」上,掌管外交與軍事等重大領域,直接指揮革命之後建立的伊斯蘭革命衛隊(IRGC),同時控制司法體系與國營媒體。現任最高領袖哈梅內伊(Ali Khamenei)自1989年繼任以來已在任近30年。體制上,最高領袖由民選的「專家會議」選舉產生(但成員又受到最高領袖控制的監護委員會篩選競選資格)。而理論上根據伊斯蘭共和國建國的法基赫理論,最高領袖應該由最具有宗教知識的教士擔任,但今日伊朗,並無人選符合這個資格,也沒有出現一個享有廣泛民意和各黨派勢力共同認可的人選;加上哈梅內伊幾年前就傳出健康不佳,導致各方摩拳擦掌,緊盯大位。
一般認為,魯哈尼當完這屆總統之後,便準備獲取「大位」。這從魯哈尼第二任任期也可以看出端倪,例如,原本魯哈尼在競選中承諾在內閣中提名女性閣員,最後名單出現清一色男性,顯示魯哈尼無意觸動保守派的敏感神經。在特朗普(川普)去年對伊朗一連串不友善動作與言語後,魯哈尼在多次演說中也展現出強硬姿態,試圖與保守派站在相似的外交立場。對魯哈尼來說,改革派陣營儘管對魯哈尼部分施政有所抱怨,但2013年選舉一路走來都支持他,因此只要剩下第二任任期交出滿意的經濟成績單,攻取大位的籌碼就多出不少。
相反的,保守派陣營陷入派不出人選的窘境當中。上回選舉保守派推出了從來沒有參政過的馬什哈德聖陵管理主席萊西( Ebrahim Raisi),慘敗給魯哈尼。魯哈尼陣營就懷疑,這次最初的抗議是萊西在自己地盤策動的,只是始料未及地擴展開來。保守派推不出人選,就試圖搗亂魯哈尼的經濟改革,不給魯哈尼輕鬆交出政績。同樣的狀況也發生在上一位改革派總統哈塔米(Khatami)的第二任期上,不過當年改革派在國會席次趨於劣勢,如今魯哈尼並沒有陷入第二任期「跛腳」的政治窘境。可以看到,雙方利用了這次抗議做政治博弈,保守派試圖將問題怪罪到魯哈尼的經濟政策,而魯哈尼或可以從中尋找機會推動改革,例如將經濟大餅(如政府標案)從保守派與革命衛隊手中分散到私人領域。
因此從大局來看,這次抗議的規模與事態儘管震驚了伊朗各派,但很可能還是在可以控制範圍內。一月3號開始接連兩天,伊朗政府動員了支持政府的大型遊行,譴責過去一周的示威者是煽動者(Seditionist),有多少伊朗群眾真心參與政府組織的遊行向來都令人懷疑,但中產階級的確不樂見得來不易的經濟穩定受到干擾。另外革命衛隊也派部隊到各地試圖恢復秩序,暴力事件在過去一週偶有傳出,但並非全國現象。
許多評論將這次抗議與2009年的綠色運動做比較。當年的抗議人數更多,規模更大,大部分是中產階級參與,集中在德黑蘭,訴求更明確,有領導者,而且沒有揚言推翻政權。在這樣的條件下,這場運動仍然被鐵腕鎮壓,成為今日伊朗政界的敏感詞。而這次抗議儘管擴散得極廣,但人數規模不如當年,沒有領導人也沒有明確的訴求;伊朗政界儘管有內部分歧,但還是口徑一致要解決事件。雖然有人喊推翻政權,但背後並沒有任何明顯的政治勢力或替代政治體制方案。因此,目前預測抗議結局會如何還嫌過早,但就這些條件看來,結局絕對不會是「政權更替」或者「動亂」。
抗議當中「獨裁去死、教士放開國家」等刺耳的口號,還是傳進了掌權穆拉們的耳中,對政權生存敏感的他們,豈有不如坐針氈之理。伊斯蘭共和國建國40週年在即,伊朗民間世俗化是長期趨勢,伊斯蘭意識形態不再靈光。這次抗議終究會平息,只是伊斯蘭共和國體制如何調整與人民的關係,這才是真正的問題。
(張育軒,自由撰稿人,長期關注中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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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作者深度報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