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陳子雲:在主流與獨立的弔詭錯置下,念想廖啟智

香港人在當下的流行文化環境中,更願意抓緊有相近志向的本地演員,無論新舊。
廖啟智在《十年》(2015)內的演出。
香港 影視

昨夜得悉資深演員廖啟智胃癌逝世,馬上想起以前在浸會大學讀書的時光。一直都沒甚麼機會見到明星、演員真人,唯有當時廖啟智在浸會大學任教,不時都會見到他在校園出沒,頂著一頭黑中帶灰的短髮到飯堂吃飯,從來沒見到有伴同行。校園內不是每個學生都能認出他,即便如我見到他走過,內心也沒有昇起走上前向他打招呼的念頭。加上他一副木然的表情,分不清嚴肅還是厭世的深沉,往往只是想到:「是智叔,對,他在學校教書。」雖然他自帶氣場,和令人敬而遠之的距離,但是想到他默默在校園教書,為本地電影培育後進,到底是敬重他實而不華的作風。

廖啟智給人的印象自然是「實力派」、「綠葉」、「資深」,他的演藝生涯一直陪伴幾代香港人。老一輩會記得他在周潤發主演的《上海灘》(1980)演丁力的助手「陳祥貴」,新一代會想起他在《選戰》(2014)、《十年》(2015)、《點五步》(2016)、等影視作品的演出。死訊一出,我卻第一時間想起廖啟智在無綫生涯後期的「膠劇」《大冬瓜》(2009),以及最後一次在銀幕看到的,他在《死因無可疑》(2020)裏的犯罪學教授。《大冬瓜》播映時,正值無綫電線接連推出《搜神傳》(2007)等古裝電視劇,角色卡通化處理,應用特效卻流於失真,劇情敷衍,《大冬瓜》亦如此,而被網民恥笑為「膠劇」;《死因無可疑》則由於導演袁劍偉導技拙劣,表面上是懸疑片,但片中不少恐怖劇情淪為笑料,不少觀眾嘲為「奇片」。一劇一電影,廖的演出都同樣誇張、用力過猛,觀眾也感到被編導當作白癡。

廖啟智的配角之路猶如千面人,甚麼行業、性格的角色都能交出功課。然而即便是資深綠葉,也得看編導懂不懂用人。

廖啟智的配角之路猶如千面人,甚麼行業、性格的角色都能交出功課。然而即便是資深綠葉,也得看編導懂不懂用人,仔細回想,大多數編導都起用他,都是偏好他的出演能製造「奇觀」的角色。《選戰》大家都讚好,不過種種為主角「宋漫山」設計的場口(劇情),還是要求他成為喜怒無常,陰陽怪氣的「金句製造機」,編導明白智叔的演技有保證,能確保有他在的場口,觀眾會瘋傳當中的金句。因此久而久之,還是令人懷疑,到底廖啟智作為配角的演出,是否也一早被編導定型。

廖啟智於2009年憑《証人》榮獲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男配角獎。
廖啟智於2009年憑《証人》榮獲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男配角獎。

他一生低調,演出也可堪評議,但港人懷念他的謙遜少言。他後期的職涯選擇,更與香港的時代命運暗暗相連,在這光輝落盡的時代中,香港人也懷念他的角色曾經帶來的警言和希望。在如今主流與獨立的弔詭錯置下,誰來定義主流與獨立、人們原本希望的是什麼、反對的是什麼,某程度上都被褫奪了話語權,因此這種警言和希望無疑也是對內的,折射出港人對這個時代的訴求與渴望。

電視、電影,配角的兩條腿走路

一直到我記憶所及的千禧年初,廖啟智是大家在「公仔箱」(編註:指電視機)日夜相對的演員,是那種你不會第一時間記起他,但看到他演出便倍感親切。

的確也早,廖啟智從第八屆(1979年入行)無綫電視藝員訓練班畢業,同期學員有「五虎將」湯鎮業,也有李成昌和艾威等綠葉,都是「捱足幾十年」才在今日成為廣為觀眾認識的電視台演員。廖啟智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後進有「五虎將」,前幾屆則有爆紅的周潤發,當時電視台乃風雲地,為香港電影業提供大量幕前幕後人才。廖啟智受限於外形,確實沒辦法與周潤發(1973年入行)、劉德華(1980年入行)、梁朝偉(1982年入行)等人爭一日長短。1986年無綫電視首批到中國大陸取景的長篇歷史劇《大運河》裏,梁朝偉演男主角、風塵三俠的「虯髯客」,廖啟智演隋朝原太子楊勇,但篇幅不長,很快在劇中被大反派隋煬帝楊廣(吳啟華飾)害死。

一直到我記憶所及的千禧年初,廖啟智是大家在「公仔箱」(編註:指電視機)日夜相對的演員,是那種你不會第一時間記起他,但看到他演出便倍感親切。《騙中傳奇》(2006)的顧殘生操弄徒弟報仇,猶見其深藏不露的狠勁;《尋秦記》(2001)的烏龍博士更是因為古天樂成就一代神劇,每當項少龍掙扎應否回到未來,便有烏龍博士講解穿越時空原理的閃回,連帶令廖啟智被不少香港九十後記住。

《籠民》(1992)劇照。
《籠民》(1992)劇照。

在電視台出演配角,在港產片中也如是,只是廖啟智在電影中的成就更加廣為人知。憑張之亮執導的《籠民》(1992)出演喬宏叔的弱能兒子「太子森」,獲金像獎最佳男配角(2009年憑《証人》再度獲獎),演技受肯定。即便在當時的賭片、剝削片等主流商業製作中,廖啟智仍保持水準,不慍不火,做好本份。王晶的《至尊三十六計之偷天換日》(1993)裏,他演劉德華的老千拍檔,雖然篇幅只佔開場一部份,但盡顯智計瀟灑,與劉德華對戲遊刃有餘。

就算如剝削片《滅門慘案二之借種》(1994),通篇炮製情色奇觀,他演出一個大陸派出所公安,面對女主角鄭艷麗在墓前道出滅門案情真相,一面聆聽、對答,其實心知眼前人便是兇手,卻選擇放人一馬。畢竟全片劇情旨在販賣剝削影像,廖啟智的戲份也無足輕重,相信編導在意情色場面更甚於他的演出,然而他明顯細心推敲過角色心理,使公安角色更見人情世故。面對女主角的悲情遭遇,他流露出法律不外乎人情的意味,給予女主角自殺前的最後一絲萍水相逢的溫柔。如此仔細認真,更見證他的敬業精神。

廖啟智並不符合那種媒體喜好的敘事,他的配角演出一時恰到好處,一時用力過猛,恰恰可以反證港產片不少編導輕忽對待配角演員,或只以想當然的慣性帶過配角的設計。

後來「智叔」成為港產片配角一大實力派,演出卻愈見單調,常常因編導要求令演出用力過猛,儘管大家談起《門徒》(2007),會記得他的慘叫「我隻手呀!」,談起《綫人》(2010),會記得他精神錯亂,在歌廳又笑又哭的模樣。但老實說,正如演員歐偉棠的悼念貼文指出,廖啟智寡言讓人看不透內心,其實許多港產編導也不是很理解怎樣才真正發揮到他的實力。

《選戰》(2014)劇照。
《選戰》(2014)劇照。

在港產片創作中,配角一來服務於主角,二來服務於劇情。本地的評論圈或媒體,往往樂於把常演配角的演員跨越到擔綱主演,描述成一種出人頭地的勵志故事。總抱著一種「配角捱出頭,可以有更大自由度演繹不同角色」的意味,就如同「黑仔」姜皓文成名後,選擇拍攝跨性別酷兒題材的《翠絲》。然而廖啟智並不符合那種媒體喜好的敘事,他的配角演出一時恰到好處,一時用力過猛,恰恰可以反證港產片不少編導輕忽對待配角演員,或只以想當然的慣性帶過配角的設計。

少有的主演之作:《福伯》

廖啟智似乎回到本色演出,他沉默寡言,注重行規,臉冷心熱⋯⋯廖啟智交出生涯最應該獲得重視的演出,只是礙於製作規模,一直不為廣大觀眾所知。

如果說《點五步》和《十年》等製作,證明廖啟智對港產片後進多有提攜,我更願意分享黃精甫的獨立電影《福伯》(2003),那是他少有作為主演的電影,而且他的演出令人動容。黃精甫是本地曾被譽為新星的獨立導演,可惜在獲得曾志偉大力支持下,用上大預算和全明星卡司的《阿嫂》慘遭滑鐵盧,自此改為伙同麥浚龍創作,漸趨低調。然而《福伯》可見其經營影像的獨特匠心,雖然在此已經看出黃精甫的創作「有肉無骨」,強於運鏡和剪接,但敘事略嫌散亂。

《福伯》是一套2003年,以澳葡殖民時期為背景的獨立電影。「福伯」指的是殮房聽差,法醫負責解剖,福伯就從旁協助運送、縫接屍體,也兼顧殮房的保安和物流事宜。「福伯」真有其人,上世紀港島西區殮房啟用,第一位職工名叫葉福。葉福以大膽見稱,從不怕與屍體相對,膽小的警員常常找他為死者打指模。久而久之,葉福盛名遠播,令大眾皆稱呼殮房聽差為「福伯」。

《福伯》劇照。
《福伯》劇照。

廖啟智便是飾演一位「福伯」,在戲中他和李思捷、張同祖、黃樹棠等人一起在殮房工作。與吳岱融飾演的殺手相對,殮房是人死後,生死間的交界,在殮房解剖後,才可確認死因,確認一條生命的消失,但與此同時吳岱融則在鬧市殺人。死與生在剪接下凌厲交錯,冷色調下著力呈現殮房、監獄等空間的封閉性。

廖啟智似乎回到本色演出,他沉默寡言,注重行規,臉冷心熱。與新同事李思捷淡淡交會過的「父子情」,對答間他揭露自己父親雖為法醫,自己卻做不成法醫,父親陰影下是一個失敗的兒子,也令他和自己妻兒的關係變淡。父子淡而有情,只是一再礙於自己職業的污名,無法打開心窗相處,終於恨錯難返。尤其在末段,廖啟智要親手解剖被謀殺的兒子,眼神轉瞬換過幾種情緒,開腸破肚後再為兒子縫合屍身,但作為人父的一顆心也在那個冰冷的殮房被剖出,無處安放,亦無從縫合。

《福伯》反覆辯證為父與為子的各種形式,有憤世的兒(吳岱融),有可憐的父(廖啟智),而死刑犯行刑前的宗教儀式,更引入宗教層面的父子形像,罪與罰的探討,其實堪為黃精甫的野心之作。廖啟智交出生涯最應該獲得重視的演出,只是礙於製作規模,一直不為廣大觀眾所知。

相信比起《十年》的演出,香港觀眾更應該看《三條窄路》,思考他的角色所代表的精神,後者以貼近現實的劇情和角色,細心檢視中港關係最穩定時期的社會體制。

無獨有偶,2008年另一部由崔允信執導的獨立電影《三條窄路》,戲中廖啟智飾演牧師,黃毓民演回自己做電台名嘴。兩人分別對應片名的「窄路」——教會、傳媒、警方,以一宗跨境罪案為引,帶出在漸趨穩定的中港關係下,香港人應當怎樣在以上三個機關中,繼續質問、挑戰官商勾結體制。廖啟智演的牧師和黃毓民一同在大氣電波抨擊時政,牧師一角正正挑戰回歸後的香港教會,如何與公義漸行漸遠。時維2008年,港產片擺脫後九七電影的身份漂移影像,合拍片當時亦為影壇帶來希望,一眾港產名導北上長袖善舞。《三條窄路》卻聚焦於貌似穩定的中港關係背後,種種仍未解決的社會問題,尤其是上述三種機關面對官商勾結體制,所受到壓逼(如禁聲傳媒),或失效(教會不面對社會公義,寧願留在舒適圈講道)。

《三條窄路》劇照。
《三條窄路》劇照。

相信比起《十年》的演出,香港觀眾更應該看《三條窄路》,思考他的角色所代表的精神。畢竟《十年》是政治寓言,廖啟智主演的《本地蛋》以一家雜貨店鋪陳劇情,是微觀,也有因小失大的問題(《方言》也有相同問題)。即使對未來的種種恐懼,今天逐一成真,但是《三條窄路》比起《十年》,以貼近現實的劇情和角色,細心檢視中港關係最穩定時期的社會體制。廖啟智的牧師角色,其敢言及身體力行「行公義,好憐憫」,也正好呼應這2019年「反送中」運動期間,有教會終於走出舒適圈,落地關注社會,保護社會最受壓逼的群體。

演員的代言,或被代言

也許連結到廖啟智近年重心仍放在香港,拍港產片,在香港的大學教書,沒有公開高調投入到中國拍戲,大家都覺得這位帶點草根味的人,選擇不易、殊為親切。

港人對智叔有不少移情。2013年王維基的HKTV發牌風波在坊間轟轟烈烈,象徵著業界和民間對TVB壟斷電視製作及播出權的抵觸,智叔在那個時候離開TVB轉投HKTV,拍了香港史上少見的政治時裝劇《選戰》。2014年雨傘運動之後,他又連續接演後雨傘電影《點五步》和《十年》,兩部片都曾引起不少爭議。這些選擇是否有意,廖啟智從未做過解釋,不可否認的是他在TVB的職涯當時已近無路無望,但也不可否認在時代的劇烈變動中,他接演的這些影劇都有一定的敏感性。

《點五步》(2016)劇照。
《點五步》(2016)劇照。

因此不少網民在廖啟智過世後,不斷「引用」他演出的金句,如《十年》的「千祈唔好慣」,或《點五步》的校長訓話「我冇要求你哋要贏,但我要求你哋唔好放棄」(我沒有要求你們要贏,但我要求你們不要放棄);甚至其實在陳木勝的《危城》(2016)中,廖啟智演的普城甲長,也曾經苦勸劉青雲不要與惡人作對,維持普城安定繁榮,「保住條命緊要,咪跪住先囉」(保命要緊,就先跪了吧)。串連起來,就是一個人印跡於時代的感悟——他曾經為了一時的身家性命無虞,決定委曲求全。但是他終於醒覺,暴政只會予取予攜,面對無日無之的入侵,明知勝算渺茫,也不能習慣,更要在抗爭中找到自己信念,抗爭未必會贏,但起碼證明他不曾放棄。

出於對廖啟智的喜愛,網民移情於他演過的角色,引用角色的對白,幾乎令人以為那些話出於廖啟智本人之口。

很有趣的現象。沒錯,廖啟智陪伴很多香港人成長,明明每部電影都有他存在,也總可以期望他會繼續銀幕生涯,再多拍幾部作品,人走了而角色不死。可是我們終究沒法單純以角色的對白,代言演員本身的想法。那是一種相當直接而逼切的移情,也許連結到廖啟智近年重心仍放在香港,拍港產片,在香港的大學教書,沒有公開高調投入到中國拍戲,大家都覺得這位帶點草根味的人,選擇不易、殊為親切。因此他們認定了廖啟智是一個與港人精神上同行的演員,即使他本人也不曾高調支持過任何主張,但香港人或許想,這樣就足夠好了——不落井下石,就是最好的同志證明。

他們認定了廖啟智是一個與港人精神上同行的演員,即使他本人也不曾高調支持過任何主張。但香港人或許想,這樣就足夠好了——不落井下石,就是最好的同志證明。

縱觀今時今日香港流行文化處於新舊交接的時期,舊人落幕,新力軍崛起,但面對的大局卻是——傳統主流媒體根本沒有盛載香港人的意志,而獨立製作才是更言志,或進一步言香港人的志。廖啟智沒有詳細解釋過出於甚麼主張,而接拍獨立製作,但是香港人在「獨立」弔詭地與「主流」倒置的流行文化環境當下,更願意抓緊有相近志向的本地演員,無論新舊。

演員的本色始終是演員,他代言的是他演繹的角色,而又死者已矣,許多問題來不及問,他本人亦來不及回應。然而,廖啟智大概也不會多說甚麼,說清楚甚麼,潤物細無聲,他深沉的臉容,黑中帶灰的髮,就是他本身性格的側寫。

感謝智叔多年來的付出,別了,別了。

(陳子雲,香港影評人)

讀者評論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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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在香港前途晦暗不明的当下,不少香港本土人物在此关口离世,不知是否是个巧合

  2. 看的很多港劇裡都有智叔,看到他出場就感到很親切,沒有想到就這麼去世了。希望他一路走好。

  3. 樓下睜大眼睛看清楚,這篇文章叫評論。評論當然就是帶有作者觀點的文章,也就是你所謂的“私貨”。不爽不要看。

  4. 怀念他是否要夹带笔者私货?不要给逝去的人增设你自怜自艾的独角戏。

  5. 佢係香港電影藝術神職人員,默默奉獻去感動觀眾,不談回報扶助不小新舊電影人完夢

  6. 智叔少有主演,但他的配角角色,往往令人於談話中,有“喔原來是那個誰誰啊,記得”之感。好像他爲人本身,是香港電影底布不可缺少的部分。

  7. 如果作家和藝術家能借由作品表達自己,演員是否也能如此?無論如何多謝智叔這麼多年帶給我們那麼多好作品,一路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