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克蘭戰爭打到現在,俄羅斯頹勢非常明顯。人們不禁對這麼一個問題越來越感到好奇:俄羅斯聯邦的將來會如何?它有沒有可能進一步發生分裂?畢竟,俄羅斯是一個多民族國家,略略安定下來也就是近二十年的事情。就在二十多年前,還有血腥的車臣戰爭與幾場獨立運動。普京政權表面上看起來強大,但國家體制卻仍然模糊不清。
這種疑慮並非普通人的杞人憂天。美國東歐研究專家加努斯·布加傑斯基 (Janusz Bugajski)在2022年7月份的新書《失敗的國家:俄國分裂指南》(Failed State: a Guide to Russia’s Rupture)中就很不客氣的指出,俄國無法將自己轉變為一個民族國家、一個公民國家,甚至無法成為一個穩定的帝國。在蘇東陣營解體、蘇聯的崩潰之後,俄國將迎來其帝國崩潰的第三階段。俄國著名社會學家列夫·古德科夫(Lev Gudkov)在前年五月份的訪談中也承認,俄國進一步解體的可能是存在的。普京政府的官員們自己也在多處發出警告(未必沒有嚇唬人、自我辯護的意圖),如現任國防部長謝爾蓋·紹伊古,在2021年8月份也將俄羅斯聯邦比做前南聯盟,警告說外部壓力加上內部威脅可能使國家按照民族、階級和宗教節節分裂,從而導致國家解體。
在下文中,我們將從人口結構、俄羅斯聯邦制度的來源與實質、普京的「去聯邦化」及「沙皇」統治模式幾個方面,討論俄國分裂的可能性。
一、俄羅斯的人口結構與少數民族
我們可以先下一個結論:現在的俄羅斯肯定是不穩定的。但是在論述這種不穩定之前,我們需要回顧一下一些基本知識:俄羅斯的人口構成及俄國的民族政制。
首先讓我們來看俄羅斯的人口構成。根據2010年的全俄人口普查,俄羅斯總人口為1.429億(2021年全俄人口普查則是1.44億,但2021年的數據現在還沒有完全公布,所以本文還是以2010年全俄人口普查的數據為準)。在申報了族群身份的人之中,俄羅斯族裔最多,1.11億人,佔了80.9%。其次則是192個其他少數族群,佔19.1%。在這些少數族群中,人口超過百萬的共有六個——韃靼人(531萬人,佔比3.9%)、烏克蘭人(192萬人,1.4%)、巴什基爾人(158萬人,1.15%)、楚瓦什人(143萬人,1.05%)、車臣人(143萬人,1.04%)和亞美尼亞人(118萬,0.86%)。人口在十萬到一百萬之間的族群有34個。剩下的都是不足十萬人的小族群。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他著名的《想象的共同體》中曾如此評論,俄羅斯帝國的俄羅斯化政策「是一種把民族那既短又緊的皮膚撐大到足以覆蓋帝國龐大的身軀的手段」。如果我們現在看俄羅斯聯邦,仍然能夠發現它的皮膚繃得緊緊的,在不同的地方顯出帝國的破綻。
根據1993年憲法,俄羅斯由89個聯邦主體構成。後來這些主體有些被合併、取消,現在還有46個(主要由俄羅斯人構成的)州,22個共和國(由某個少數族群作為名義主導民族,有自己的憲法、語言和議會),9個邊疆區(同州的地位與構成相似),4個自治區(由少數族群主導,比共和國地位較低),3個聯邦直屬城市(莫斯科、彼得堡和塞瓦斯托波爾)以及一個猶太自治州(這個州名不副實,徒有其名)。這種複雜的行政區構成(州、邊疆區和聯邦直屬城市是以俄羅斯人為主體的行政單位,共和國、自治州和自治區是以非俄羅斯族為主體的行政單位)是俄羅斯異質性的一種體現。
在長期的帝國進程中,俄羅斯族人和非俄羅斯族人有一個自然涵化、交融的過程。在俄國的2720萬非俄羅斯族人口中,只有970萬人生活在民族相對聚居的區域內,其餘的都散居於全國各地。非俄羅斯族人的聚居區主要集中在三個地方。一個是北高加索,車臣人就生活在那裏,還有另外100多個族群在此聚居,僅在達吉斯坦就生活着30多個民族;第二個地區是烏拉爾山以西,科米人和巴什基爾人等生活在那裏;第三個是伏爾加河中下游地區,較大的民族有韃靼人、楚瓦什人。此外,在西伯利亞,還有雅庫特、布里亞特、圖瓦等蒙古系的共和國。這些共和國加在一起佔據了28.6% 的俄羅斯領土。
英國政治學家理查德·薩克瓦 (Richard Sakwa)指出,俄羅斯人在俄羅斯聯邦中的分布明顯要優於其在蘇聯中的分布。這指的是俄羅斯人在俄羅斯聯邦中佔比達81%(在前蘇聯則只有半數),在當時(2006年)的21個共和國2100萬人口裏面,俄羅斯人也有1080萬,佔了51.3%。在其中9個共和國裏面,俄羅斯人實際是多數民族。
但是,上面這種說法只看到了總體,如果分開了來看的話,俄羅斯人在這些共和國中的分布並不平均。在13個共和國中,俄羅斯族人不到總人口的一半。在9個共和國中,俄羅斯族人佔總人口的三分之一以下。此外還有趨勢問題——儘管俄羅斯的人口自從2010年後有所回升,但是俄羅斯政府在2020年就有預測,未來十年俄羅斯的總人口將成下降趨勢,且俄羅斯族群的人口下降速度要超過整體人口下降速度。
而且,根據1989年至2010年的人口普查數據,在21個共和國中的14個共和國(不包括被佔領的克里米亞),俄羅斯族人口與比例都在穩步下降。從上述數據可知,在各名義民族占人口比超過50%的共和國裏,俄羅斯人都在普遍性地撤出。這看起來是帝國衰退之後,帝國本部人群從邊疆地區的普遍撤退。在北高加索地區這種趨勢尤其明顯,比如說在蘇聯末期,俄羅斯人還佔車臣人口的百分之二十以上,現在已經下降到1.9%。這種趨勢已經在俄羅斯政界掀起恐慌。
所以,從人口結構上來看,儘管俄羅斯聯邦的態勢比起蘇聯來說要好的多,但是這種「好」很顯然是不穩定的。
二、俄羅斯聯邦制的僞裝
當然,僅僅只是人口變化還不足以說明什麼。在瑞士,德語人口只佔全國總人口的72%,比起俄羅斯族人在俄國的比例還要低一些,但是我們不會認為瑞士國家的穩定性成問題。關鍵在於,俄羅斯聯邦的體制並不穩固,在相當程度上缺乏合法性,所以才需要一個強力的主導民族。
這裏要指出的是,俄羅斯的「聯邦制」並不是真正的聯邦制。加拿大學者喬治•安德森在《聯邦制導論》一書中對聯邦制度的構成是如此描述的:1)至少存在兩個政府層級,一個適用於全國,而另一個適用於各地區;2)一部成文憲法。而它不能被聯邦政府單獨修改,主要的憲法修正要得到其構成單位的實質性同意;3)通過憲法來正式分配立法、財政權力給兩個政府層級以確保各自真正的自治;4)通常有一些關於各構成單位在關鍵性中央機構代表性上的特殊制度安排,以提供地方對中央決策的參與;5)一個仲裁人或一種程序來管轄政府之間的憲法爭議;6)一系列步驟和機制來推進或運作政府之間的關係。根據這六條標準,俄羅斯的聯邦制就難說了。它在形式上確實存在一部憲法,也有民族共和國的設置,但是國家權力的實際運行卻是中央集權性質的,民族地方並無任何抵抗中央更改國家權力關係的能力。從某種意義上說,與其說俄羅斯是一個聯邦,毋寧說它就是一個帝國——中央集權,本部自成一體,中央容忍存在具有某種自治權限的邊緣區,有等級制權力控制體系,有參差不齊的政制區劃(以及有一個比較模糊的國家/民族認同)。這種帝國形態與聯邦制有形式上的相似,但精神上卻是迥異的。
俄羅斯的這種類帝國形態來自於蘇聯的遺留。蘇聯實行的是所謂族群聯邦制度——這個概念本身指的是「在承認族群身份與權利的基礎上,以族群為基礎劃分聯邦組成地區,實行地區自治」。但這套制度在實際的運行中又體現成「形式上的民族主義,實質上的社會主義。」簡而言之,一方面,這個國家的一切權力實際都掌握在蘇共手中,一切決策都實際上從莫斯科做出;另一方面,莫斯科在民族地方上需要代理人,一批自少數族群挑選出來的官僚在這些「封地」上威福自用。從效果上講,這套體制既不鼓勵民族國家統一政制,又不鼓勵多民族之間的協商、交流與妥協。蘇聯實行這套制度,俄羅斯當時作為蘇聯的一分子,也照搬了這套制度——本部有「府縣」,在邊疆地區或各州的間隙區有「土司」(自治共和國)。
在蘇聯晚期,俄羅斯境內的「土司」們捲入到了蘇共中央與俄羅斯共和國之間的爭鬥中,無論是戈爾巴喬夫,還是葉利欽都爭相爭取它們的支持,來拆對方的台。戈爾巴喬夫在1990年4月簽署法令,讓各自治共和國同俄羅斯共和國平起平坐,而葉利欽也公開鼓勵各自治共和國「儘可能多的爭取權力」、「儘可能多的爭取獨立。」這種爭鬥在相當程度上鼓勵了各地方的雄心,卡累利亞人、達吉斯坦人、布里亞特人和雅庫特人等尋求擴大他們的自治權,以控制他們領土上的資源,車臣人和韃靼斯坦人等則尋求徹底的獨立。
當蘇聯崩潰之後,葉利欽政府似乎並沒有什麼深邃眼光與宏觀思路來澄清俄國的政制,而是修修補補做裱糊。儘管在1991、1992年,俄羅斯政府內部確實有過討論,一派認為應該將俄羅斯建設成一個單一國家,廢除所有的民族共和國;另一派則認為應該向美國學習,廢除所有的民族共和國,然後在全俄範圍內根據地域而非族群的原則建立具有自治權的各州,即建立地域聯邦制度。但是,葉利欽最後選擇了第三條路——承認現狀,通過簽訂聯邦條約的方式來確立國家體制。1992年3月31日,俄羅斯政府與當時89個聯邦主體中的86個在莫斯科簽署了三項條約(共和國、州、自治區們分別與中央政府簽約,車臣和韃靼斯坦拒絕簽署該條約)。這些聯邦主體同意繼續作為俄羅斯的一部分,以換取更大的自治權和更大份額的自然資源分配,而俄羅斯中央政府則表示尊重它們的特權,承認共和國的主權地位。在以後(1994年至1998年),俄羅斯中央政府又陸陸續續與一些聯邦主體簽訂了46項雙邊協議以作補充與修正。
簡而言之,聯邦條約不是在各區域之間橫向締結的,而是莫斯科與地方縱向締結的雙邊協議的集合。所以,聯邦條約並沒有通過各組成單位之間的對稱協議為俄國建立真正的聯邦制。
這樣造就的國家只能說是一個臨時產物。韃靼斯坦和車臣沒有簽署聯邦條約,宣稱自己是獨立主權國家,很多簽署了條約的共和國也緊隨其後,宣布其憲法至高無上或要求擁有退出聯邦的權力。而許多邊疆州也要求得到共和國地位,比方說19 93年 7 月初 , 斯維爾德洛夫斯克州和車里雅賓斯克州 先後宣布該地區為烏拉爾共和國和南烏拉爾共和國 。 兩個月後 , 烏拉爾地 區五個州的領導人在葉卡捷琳堡又宣布建立統一的 「 烏拉爾共和國 」。
對這些分離主義要求(有些目的是經濟的,有些是政治的),葉利欽的做法回到了沙俄和蘇聯傳統——在政治、經濟上集中中央行政權力。他加強聯邦行政權力,又食言而肥,不再承認各共和國「主權國家」地位,同時還加強了對幾乎所 有聯邦財源和地方預算的控制 , 使地方政府的稅收權被嚴格限制在自然資源 、 農業及通訊等為數不多的領域之內 。當然,他也會賄賂特定地方以做羈縻。哈佛大學教授丹尼爾•特里斯曼(Daniel Treisman)在研究葉利欽時代的中央-地方財政轉移支付時指出,俄國的轉移支付在很大程度被用作「賄賂」,以鼓勵那些較不穩定的地區臣服,而不是獎勵那些表現出忠誠的地區。比方說在1992年,達吉斯坦人均獲得的中央補助金是臨近的斯塔夫羅波爾邊疆區的70多倍。
1993年末,在武力鎮壓了杜馬國會的反抗之後,葉利欽制定了俄羅斯憲法。這部憲法明顯產生於衝突和脅迫,而不是共識和妥協,主要由中央政府強加於各地區(42個聯邦主體沒有批准該憲法)。正是由於如此,一些研究專家同意以下這個說法,「雖然1993年俄羅斯憲法將國家定義為一個聯邦,但實際上它是一個根據行政公告而不是根據自願協議整合起來的新帝國集權結構」。當然,承認現實也許是一種政治美德,濫做更改更是取禍之道,但是不可否認的是,由此而形成的俄國確實更像是一個帝國,而非聯邦國家——後者的建構是從下而上的,而前者卻是從上而下的。
在全俄境內,對這一體制構成有威脅挑戰的,一是韃靼斯坦共和國,一是車臣共和國。它們都拒不簽署聯邦條約,都要求主權獨立地位。韃靼斯坦的底氣在於它有豐富的油氣資源,也是全俄經濟最發達、工業化程度最高的地區之一。車臣共和國的底氣則是貧窮而富有叛逆勇氣的山民。對前者,葉利欽予以懷柔,在1994年與之簽訂了一項條約,條約規定,韃靼斯坦共和國作為主權國家與俄羅斯聯邦聯合,擁有各種超出俄羅斯憲法規定的權力,在法律上使俄國成為了邦聯。對後者,葉利欽政府也在1994年開始發動了血腥的第一次車臣戰爭,企圖用武力來使之臣服。在經過兩年損失巨大、徒勞無功的戰鬥後,雙方議和,俄羅斯軍隊撤離了車臣,使車臣實際上獨立。
三、普京的「去聯邦化」
再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是一次迅雷不及掩耳的政治魔法。我們現在知道,克里姆林宮的技術專家們有效地操縱了民意,將政權私相授受給了一個前克格勃——普京。而普京接下來的作為可以用「去聯邦化」四字來形容,他的主要動作幾乎都是在一年之內完成的。
普京首先是在1999年廢除了與車臣共和國之間的協議,在10月派遣軍隊重新開進車臣。受益於車臣人的內部分裂,也受益於俄羅斯軍隊吸取了第一次車臣戰爭的教訓,這一次俄羅斯軍隊進展順利。普京很快扶持了車臣軍閥艾哈邁德·卡德羅夫作為車臣政府首腦,讓他進行治安作戰。事實表明,本地人鎮壓反叛總是要比莫斯科的外來者有效的多。車臣最終臣服。
接下來在2000年,普京將俄羅斯劃分為七個聯邦管轄區(中央、南部、西北部、烏拉爾、伏爾加、西伯利亞和遠東),2010年增設北高加索聯邦管轄區。每個管轄區都派出總統全權代表以作監督、貫徹中央政令。聯邦轄區基本上與各大軍區的邊界重合(例外是伏爾加-烏拉爾軍區,它被劃分成了伏爾加和烏拉爾兩個聯邦轄區)。此外,普京一開始所任命的7名總統全權代表中只有兩個人是文職,其他都是軍隊或安全機關出身。這就使得聯邦管轄區的軍管色彩格外濃重。薩克瓦也指出,普京的這套做法很像是沙俄時期的總督制。這些新總督可以暫停或廢除法令,罷免州長,解散地區議會。
普京去聯邦化的下一個重要政治舉措就是改革聯邦委員會。原來這個委員會算是俄羅斯國家的上院,代表地方利益,其成員由各個地區的立法和行政部門的首腦擔任。普京從根本上改變了這一委員會的選舉方式,使之「去地域化」。這是分兩步來做成的——第一步取消地方立法與行政部門首腦的代表權,第二步則允許區域外人員成為聯邦委員會成員。到了2014年和2020年,普京政府又頒布了憲法修正案,讓總統能夠直接任命(不通過地方選舉)產生一定聯邦委員會成員。
再接下來則是普京對憲法法院的控制。根據普京政府通過的憲法修正案,俄羅斯聯邦委員會可以根據總統的建議,來解除憲法法院法官的職務。而普京能夠控制聯邦委員會,就能夠控制憲法法院。而當普京控制憲法法院以後,各共和國、州賴以制衡中央的司法手段就消失了。
在2000年夏天,普京還發起了一項重大運動,使各共和國的憲法和地區立法與聯邦憲法保持一致。這進而轉變成對聯邦雙邊條約的攻擊。到了2005年,葉利欽時代締結的幾乎所有聯邦條約都被廢除掉了。到2017年,韃靼斯坦共和國與俄羅斯聯邦簽訂的條約由於到了時限沒有續約,也停止生效。至此,所有共和國的獨特地位都消失了。同一年的又一項重要改革則是議會立法賦予了普京罷免民選州長和解散地方議會的權力。在2004年9月別斯蘭人質危機之後,議會又出台了更激進的立法,賦予總統直接提名地區長官的權力。即使在2012年允許公民直接選舉州長之後,克里姆林宮也能夠通過控制候選人的提名來控制誰當選。在2001年6月,普京政府還制定了《聯邦政黨法》,規定所有的政黨都必須有全聯邦性質,在全俄聯邦主體一半以上都有地區分支機構,這就消滅了地方政黨,這也是控制地方的一種手段。
除此之外,議會還在一直立法、釋法,將職權從地方轉移到中央。拿財權來說,從 2012年到 2018年,地區預算的收入平均只增長了5% ,而聯邦預算的收入增長了77%。俄羅斯政治家弗拉基米爾•雷日科夫(Vladimir Ryzhkov)如此評論道:「負責管理預算制定、執行及大部分開支的部長們,不僅要服從地區首腦,而且還要服從聯邦政府。地區在規劃和支出預算資金、執行社會經濟政策方面的獨立性被廢除……地區財政部成為聯邦財政部的下屬部門。」
普京政府的最後一項重要的「去聯邦化」舉措則是合併聯邦單位。在1993年制定憲法的時候,有10個民族自治區。在2003年至2008年間,十個中的六個被合併到鄰近的邊疆區和州。此外,此前也有報道,克里姆林宮的目標是將聯邦單位的數目減少到 41 個,其中包括幾個非俄羅斯族共和國的消滅。
正由於普京政府這些「去聯邦化」的政策與舉措,使得很多研究者普遍認為,俄羅斯的聯邦制已被破壞,「自治與共享」被「命令與從屬」取代。比如英國政治學家卡梅隆·羅斯(Cameron Ross)就指出,「事實上,俄羅斯是一個穿着聯邦制服裝的準單一制國家。」
四、復古的「沙皇」統治和不穩定的封建關係
但這些研究者實際上犯了一個錯誤,他/她們以為,既然普京是「去聯邦」的,他所建立的新體制自然就是「單一國家」——中央/地方政令一致,全國「郡縣化」。這其實是「錯把杭州當汴州」,在用現代國家政制觀來衡量一個「后帝國」。實際上,普京是在用一種復古的方式來統治俄國——「沙皇」的意志無邊無際,並無分庭抗禮,但是在對「沙皇」的私人依附下仍然是允許存在彈性空間的。「沙皇」的統治可以是相當的差異化、個人化的。
我們可以在這裏舉一個例子,那就是普京對車臣共和國的處置。第二次車臣戰爭的勝利鑄就了普京政治威望的基石。但是普京的勝利在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車臣叛軍的內部分裂。車臣軍閥卡德羅夫艾哈邁德·卡德羅夫(Akhmad Kadyrov)投向普京,替他鎮壓反叛。而普京則投桃報李,任用他來當「土司」,治理地方,鉅額的聯邦補貼被用來確保他的忠誠(到了2015 年,聯邦中心的補貼佔車臣預算的 85%)。當艾哈邁德在2004年死於車臣激進分子的暗殺之後,普京在第二天任命艾哈邁德的小兒子拉姆贊·卡德羅夫(Ramzan Kadyrov)當上了車臣第一副總理,在拉姆贊於2007年年滿30歲,滿足車臣憲法中的總統年齡規定後,普京又提名他成為了車臣總統。
美國記者查爾斯·克洛弗(Charles Clover)在觀察拉姆贊治下的車臣共和國的時候指出,「在接下來的十年裏,車臣將成為俄羅斯聯邦的一個反常現象: 一個近乎自我統治的島嶼,一夫多妻制盛行,伊斯蘭法院進行判決,婦女被迫在公共場合戴頭巾——所有這些 都公然違反了俄羅斯憲法。車臣精英,所謂的卡德羅夫幫,將成為首都最強大的犯罪家族之 一,在莫斯科市中心犯下謀殺罪也能在字面意義上逃脫懲罰。對於車臣人來說,成為俄羅斯 聯邦的屬民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封建關係。它不是一個國家和公民之間的完整的社會契 約,而是一個民族對一個首都之間的帝國關係。 」
挪威政治學家朱莉·威爾姆森 (Julie Wilhelmsen)則指出,雖然拉姆贊看起來忠誠的聽命於普京,替他幹了許多髒活——比如充當普京的「哥薩克」,無論是在車臣、烏克蘭還是莫斯科。但這種封建關係也是有代價的——拉姆讚的人被授予對北高加索地區所有反恐活動的直接領導權,聯邦法院實際上無法獨立的處理車臣的任何案件。從很多標準來說,拉姆贊實際上排他性的控制了車臣國家。在普京—卡德羅夫這對庇護—代理關係中,卡德羅夫並不只是順服的工具那麼簡單。
從車臣這個例子來看,俄國中央對地方的統治很顯然沒有那麼單一。而且,車臣可能是一個最明顯的例子,但卻不是唯一的例子。
衆所周知,俄國政治與法律向來有一個傳統,那就是正式的規則是一回事,實際的運作方式是另一回事。已經有多位研究者指出,普京政府的內部運作在相當程度上是由個人化的、封閉化的庇護/代理關係網絡來執行的。換句話說,在嚴整的正式規則與權力結構之外,普京政權還有一套亞規則與權力結構(同為「文明古國」,咱們對這套潛規則體系的存在應該是不陌生的)。
在普京治下,這種非正式的權力結構與運作方式實際上大行其道。這是因為普京需要用這種非正式政治來維繫自己的權力。很多人都指出,在普京周圍,聚集着一幫「廷臣」。這些「廷臣」——一個相互競爭、關係緊密的內部人圈子——未必有正式的官僚職級,但是會在普京的授意下行事,對普京負責,在俄羅斯的諸多領域建立自己的「封地」。比如普京時代俄國經濟的一個重要特徵是國有化。國有部門佔 GDP 的比重從2005年的35% 上升到2015年的70%。從表面上看是國家重新主導一切,但其實大型國有企業的規章制度與國家運營只是形式上的,實際上它們由一小群普京的親信控制,他們則將國有企業看成是個人的領地。
在俄羅斯的中央-地方關係中,也有相似的事情存在。美國社會學家弗拉基米爾·什拉彭托克 (Vladimir Shlapentokh) 有一本著作,名叫《當代俄羅斯封建社會》,在其中他說道:「與普京承諾在全國範圍內執行社會秩序和聯邦法律相反,克里姆林宮允許地區領導人像封建領主一樣行事,只要他們表現出對克里姆林宮的忠誠,並隨時準備支持普京對抗他的競爭對手。普京幾乎從來沒有因為一個州長在自己的地盤上犯下不正當或非法的行為而罷免他……普京把地方長官和總統趕出了國家政治,然而,他並沒有試圖控制他們在自己地區內的行為。」在許多地方,特別是在民族共和國,各處的領導人在經濟上享受國家的大量資助,在政治上不受挑戰,在行為上不受約束(中央政府幫助這些人消除了地區內大多數對立的權力中心,地方議會、政黨和自由新聞媒體都被消滅或者抑制)。拉姆贊·卡德羅夫只是這一階層中最醒目的角色,比如前任韃靼共和國總統明季梅爾·沙伊米耶夫,前任卡爾梅克共和國總統基爾桑·伊柳姆日諾夫也都以行為肆意聞名於世。什拉彭托克的這個觀察也得到了其他一些研究者的贊同,他們認為,在新中央集權運動中聯邦中央雖然擴充了權力,但是由於克里姆林宮薄弱的治理能力,使得他們無法對地方施政進行有效評估。這導致地方與中央之間達成了某種非正式的交易,讓地方長官以「忠誠換不干涉」,把地方變成純粹的采邑。
現在回顧起來,我們可以說,一方面,普京自執政以來的「去聯邦化」/「新中央集權」運動確實在相當程度上收緊了俄羅斯國家,「由於重申了中央集權國家的行政能力,國家的分裂已經停止並得到扭轉。中心在失去對權力槓桿的控制達十年之久之後,再次能夠確立其對各地區的統治地位,凌駕於它們之上。」但另一方面,這種集權並非從下而上授權的契約行為,而來自於統治集團內部的零和鬥爭。由此而達成的集權並不全然是現代民族國家那種法理、官僚制上的統一行政,而是某種沙皇制的復歸。普京為了權力的穩固,實際上同地方精英做了某種交易,使得中央-地方關係現在變得極度政治化/個人化。所以,看起來普京加強了俄國的中央集權,但這一加強卻也藏着深深的隱患。俄國國家看起來空前強大,但內裏卻顯得虛弱。
由此造成的結果大概是,普京在台上一日,那麼俄國的地方就會保持對中央的順服。他不在了呢?拉姆贊•卡德羅夫會不會以為,自己已經從封建契約中脫離,從此可以自行其事。其他民族、地方的領導人會不會也有同樣的想法呢?
我們至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普京所建立的國家政制是不穩定的。
寫的很差,我客戶端怎麼沒看到本文的作者是誰?
先是嘗試從人口構成來分析,但俄羅斯族總體上壓倒性的多。從分佈來分析又能怎樣?本就是聚居的族群來說明分解的趨勢實在過於牽強。另外使用2080年的人口預測真是讓人笑掉大牙。
然後自顧自地分析假聯邦製,俄羅斯確有眾多自製共和國,但只因其制度不同於美聯邦,便認為集權的假聯邦製一定會落敗並分裂,是否過於自信?車臣因處於反俄邊境上才會想獨立,難道處於蒙古,哈薩克等國邊境上,甚至位於深西伯利亞的共和國也有理由獨立嗎?
只是這樣用人口下降和集權政體來認為國家將分裂,未免太過武斷。何時端傳媒也變得濫用話題博人眼球了。
文章很好,逻辑清楚证据很充分。
关于自决这种问法建议研究叛乱权,各地宪法不一样。文中重点阐述的是俄罗斯帝国宪法并不起作用,封建式的、各地独裁非常普遍的规律。
脈絡梳理的很清楚的好文章!
很有趣的文章。不过从文中提到车臣获得大量联邦补贴、且车臣精英获得了在莫斯科组建犯罪团伙横行霸道的特权来看,车臣统治集团在这一拟封建关系中收获的似乎并非只有地方上的自治权,而也在联邦层面获得了好处——而这些好处在独立之后自然会失去;这是否意味着,在普京消失后,车臣精英仍会有意愿和新一代莫斯科领导集团缔结新的君臣关系、而非绝对倾向于谋求独立?
一个小错误 Daniel Treisman是UCLA的政治学教授而不是Harvard的
他必須入侵烏克蘭,因為革命後的新烏克蘭確立為一個公民國家,包含不同的族裔,以人權為本的民主國,這對普丁帝國是一個壞榜樣。類比中共國:地球這麼大,就是不能放手台灣。一個男人能夠允許你的睪丸自治獨立嗎?It’s your manhood!!😄
總結上文,當普京駕崩,俄羅斯可能會分裂。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当朝的这位和他是好兄弟。。看似大权在握。。实则外强中干。。他们这些人在位注定是民族的灾难。。
好文。閱畢後越發覺得普京非發動俄烏戰爭(又或其他「軍事行動」)不可,畢竟沒有甚麼比戰爭更能動員民眾以及借此為藉口來加強國內的鐵腕統治了
很好的文章,回應網上談得多卻沒人深入的話題。一直以來關注的一個重點,沒看到有人直接回答:到底俄羅斯憲法承不承認民族自決權?聯邦主體/自治共和國能否在法律和現實的層面脫離聯邦獨立???
好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