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金,原名金雪飛,1956年出生於遼寧金縣,曾在中國人民解放軍中服役五年。1982年畢業於黑龍江大學英語系,1984年獲山東大學英美文學碩士學位,後赴美留學,1992年獲布蘭戴斯大學(Brandeis University)博士學位。哈金於1993年至2001年在艾莫里大學(Emory University)任教,之後任教於波士頓大學創意寫作中心直到現在,也是該中心六十多年以來的第一位華人寫作教授。
1990年哈金出版了第一本英文詩集:《沉默之間》(Between Silences),這本詩集的副標題是「A Voice From China」,這幾乎可以指代哈金所有的作品:一個來自中國的聲音。移居海外的這些年裏,哈金是在「用異國他鄉的語言來表達自己故鄉的悲喜交集」。自1990年起,哈金開始用英語寫作,他的作品已被譯成三十多種文字;他的小說《等待》獲美國國家圖書獎和1999年福克納獎;《好兵》(Ocean of Words)獲得了1996年海明威獎;2004年長篇小說《戰廢品》(War Trash)再度贏得福克納獎,併入圍普利策獎。美國國家圖書獎評審給哈金的評價是:「哈金對個體與社會的衝突,人心的永恆共性與政治的不斷變化之間的衝突,有着深刻的理解。」
余華曾經在讀完哈金的小說之後評論道:「我讀到了太多隔靴搔癢的中國故事,可是遠離中國的哈金讓我讀到了切膚之痛的中國故事。……在我眼中,哈金永遠是一位中國作家,因為他寫下了地道的和有力的中國故事。」
哈金的辦公室在波士頓大學(Boston University)一幢古香古色的小樓裏。出現在眼前的哈金一如之前通過文字和照片裏感覺到的那樣,誠懇、質樸、謙遜。一見面,哈金就滿臉歉意地說自己的辦公室因為漏水,有工人在維修,所以只能借用別人的辦公室接受採訪。不過巧的是,這間辦公室的主人也是美國非常有名的一位詩人羅伯特.平斯基(Robert Pinsky),1997-2000年,他曾擔任美國國會圖書館詩歌顧問桂冠詩人。美國的「自白詩」代表人物(Confessional Poetry)羅伯特·洛威爾(Robert Lowell)也曾在這裏教出不少獲得普利策獎的詩人。
自2001年離開艾默裏大學,到這裏任教,哈金在此生活了20餘年。這是被他視為「家」的地方。「我每週來上一次課,主要是教中長篇小說,工作量還是很大的,因為它不是小短篇,有大量的案頭的工作,幫學生做,我自己也得寫小說。」2022年3月,哈金在波士頓連續兩天接受筆者近6個小時的採訪。這也許是近幾年來哈金最全面的一次訪談,話題從他童年成長的環境、14歲當少年兵的經歷、一直到走上文學創作之路……訪談期間他暢所欲言,毫無保留地將心底最真實的一面呈現出來,以至於在談到一些經歷和感受時,哈金數次哽咽甚至落淚。
「英語世界的不同聲音」
一開始我就很清楚,我不能用標準的英語來寫,否則你就和別人一樣,消失了。
端傳媒:很多人知道你,是從你第一部獲獎小說《等待》開始的。《等待》也從更大層面上給你帶來了聲譽——先是在1999年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其後又獲得2000年「美國筆會/福克納小說獎」,也是第一位同時獲得此兩項美國文學獎的中國作家。從你收到的反饋來看,無論是出版商還是評委,這部小說最吸引或打動他們的是什麼?
哈金:有的人會說這是一個austere love story(冷峻的愛情故事),實際是沒有愛情的故事。很多人有過類似的掙扎。有一段間,我經常收到印度讀者的來信,我還問過印度的同學:為什麼印度人會對這個小說感興趣?他們說印度男人在文化上與我們有點接近,他們對小說裏描述的那種狀態能夠感同身受。
我記得評委會主任查理斯·約翰遜(Charles Johnson),在評論這部小說的第一句話是:it’s a beautiful book。《等待》並不是一些人想像的暢銷書,它對西方很多人來說屬於陽春白雪,是從文學傳統那裏繼承過來的一本書。
端傳媒:《等待》得獎,對你來說意外嗎?
哈金:我記得有一天我的編輯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等待》被選入NBA(National Book Award)的shortlist。我不懂NBA是什麼機構,我還以為是美國籃球聯賽呢,沒拿它當回事。那天晚上學校要演易卜生的一齣戲,所以我在學校待了一天。晚上回到家,一看家裏的傳真機上來了很多信,全國各地的媒體都來要採訪我。我才意識到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到了那時,我也還沒有特別認真地對待,因為另外的候選人裏面也有非常強的作家。
最後是去紐約參加頒獎儀式,所有入選者都要出席。最終的獲獎名單是在晚宴上公布的。我最近才從一個出版人朋友那裏聽說,他們當時都以為是另外一位老作家會獲獎。《等待》是突然殺出來的黑馬。這個獎在美國的幾個大獎當中,份量最重。
端傳媒:有名的小說家和評論家厄普戴克(John Updike)在《等待》上面對你讚譽非常高,稱是「史無前例的」,你當時注意到他評價了嗎?具體的含義是指什麼?是指你對語言的這種另一種運用是以前沒有的,還是到底是什麼意思?
哈金:我沒注意到他的評價。但是他前面有一個叫弗蘭辛·普魯斯寫了一篇很好的評論,影響很大。她說這部小說「史無前例」,可能多多少少就是說我故意沒用那種標準的英語。
端傳媒:你說的「故意」是什麼意思?是指故意用這種有語法錯誤、用詞又比較簡單、不需要對語言有更深層的掌握?
哈金:比如說,我想用的兩個詞一個是難的,一個是容易的,那我堅決要用容易的。這樣整個從頭到尾文風比較簡潔比較簡單。
端傳媒:這是為了創造你的風格嗎?就是讓別人覺得這是一個外國人寫的?
哈金:外國人寫的。有些地方,特別是中國人的表達方法,儘量跟他們傳統的不一樣,要簡潔。這個其實在英文當中也有傳統。比如奧威爾寫的《動物農莊》或《1984》都非常簡單,他認為比起文字,經驗更重要。文字像一個像窗戶的玻璃一樣,通過這窗戶可以看到裏面的東西,他有他的一套理論。我是根據這個傳統寫的《等待》。在英語中這個傳統也很悠長。比如《聖經》裏的文字,牧師在前面讀,每個人得能聽明白,所以文字得特別簡潔清澈才行。
我知道這個傳統,另外,也不是我一人這麼寫作,像賽珍珠、奈保爾,他們都學的就是聖經傳統,這個傳統孕育了一大批作家,而且都是大作家。誰不希望自己的作品什麼人都能看懂?你用那種特別花哨、特別繁瑣的文字,往往是因為經驗不夠豐富,沒有內涵,要靠語言創造一個殼。
端傳媒:你什麼時候覺得這可能是一種風格,或者用你的話說,「這是我在英語世界裏的一個不同的聲音」?
哈金:一開始我就很清楚,我不能用標準的英語來寫,否則你就和別人一樣,消失了。這個我清楚,但究竟做成什麼樣,我並沒有特別明確的目標。但是我是想寫出一種英語,別人一看就是異國來的英語,但還很自然。怎麼達到這個效果,現在也是個問題。
我現在慢慢寫的也比較複雜一些了,但是異國的東西還是得保持,其實這是個很重要的工作,而且別的作家也這麼做過。比如賽珍珠的一些語言也是從漢語當中借過來的,在她的小說裏,「火車」她就寫fire wagon,「百日咳」寫one-hundred-day cough,但是讀者也能明白。反過來講,前面沒有路,你也不知道能走多遠。你得有對語言的感覺。另外你得知道「英語的耳朵」能夠接受多少。張愛玲就是另一種路、走向極端了。她也是想把英語寫的跟別人不一樣,與衆不同,所以很多漢語直接就接過來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就直接用拼音這麼寫上去,也不加註解,你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我們懂漢語的人,也需要很長時間慢慢才能弄明白怎麼回事。不懂漢語的人,疙疙瘩瘩,沒融成文體的一部分。所以前輩們都雄心勃勃的,但是他們有的做得很好,有的做得不好。
把英語當成第一語言寫作,不光是技術上的問題,心理的壓力也是一般人承受不了的。
端傳媒:你現在主要以英語為第一語言來創作。對你來說,最難的是什麼?
哈金:把英語當成第一語言寫作,不光是技術上的問題,心理的壓力也是一般人承受不了的。
國內一些作家非常優秀,比如說余華,他的小說賣得也非常好,《活着》、《許三觀賣血記》。但是一個作家告訴我,他看了余華的小說之後本來想寫推薦語,但是編輯說『不要搭理,碰都不要碰』。為什麼?因為你是另一個文化、另一個語言,他們有一種骨子裏的瞧不起。我以前的一位編輯是德國人,她的丈夫寫小說也寫電視劇,我的編輯讓他讀《等待》,但她丈夫回答:我才不看呢,中國佬能寫小說嗎?但他讀了之後,他親口跟我說他很服氣……所以確實存在這種問題。在文化各個層次當中,如果要真正實現突破,你得做得非常好;有時即便做得非常好,也未必能達到你想要的結果。要承受各個層面的壓力,需要巨大的心理承受力。
端傳媒:現在的華人作家,無論是寫詩還是寫小說……真正完成這種蛻變,也就是說不僅是語言上的掌握、而且完全在另一種系統裏被認可、被接受的人多嗎?
哈金:有,但是不多,有幾位做得比較好。比方說像李翊雲,閔安琪。閔安琪非虛構類的書寫得很不錯,也算非常成功。閔安琪跟我是一個時代的,最有名的作品叫《紅杜鵑》,書寫得非常好看,她寫了十幾本,都特別成功。她說:我也不是寫文學,我也不是寫什麼藝術品,我就是拿這麼個故事過來,我寫完在英語界賣。她也不容易,剛出國時其實一句英語都不會,出來之後就真的捨得把自己給放到那個位置上重新開始。她也非常有耐力,早期她跟嚴歌苓是一塊的,是朋友,但是以後兩個人分開,各走各的路,嚴歌苓去走漢語寫作這個路子,當然她也非常成功。
比我們在前面有幾位台灣作家,他們都想用英語寫作。比如夏濟安也一直寫,雖然沒寫成功,但他寫出幾個很好的短篇。張愛玲的是另一種風格。江南人對西方文化特別崇尚,他們有一種英語情結,特別希望用英語寫作來證明自己,張愛玲好像是29歲的時候就說過:我從此不寫漢語。她英語確實很優秀,但她走的是另一個路子,運氣也不好,也有各種各樣的因素。
現在從中國大陸出來的年輕人,語言不是問題。就看他們寫的本身有沒有什麼新東西。
現在從中國大陸出來的年輕人,語言不是問題。就看他們寫的本身有沒有什麼新東西。
端傳媒:談到用英文寫作的中國作家,大家能想到的比較成功的,是林語堂。你怎麼看林語堂開闢的這條路,他是在英語世界裏紮下根來、發出自己的聲音,這種華人作家嗎?
哈金:林語堂是才子,他不單在哈佛大學拿了比較文學的碩士學位,而且也是德國萊比錫大學的語言學博士,很了不起。他確實是有才華的人,也很幸運,因為早期賽珍珠對他很好,也給了他大量的幫助。他跟張愛玲的結果也不一樣。
林語堂屬於真正的農民出身,在福建鄉下長大,他本身就很聰明,也下了很大功夫用英語寫作——他真正喜歡的地方實際上是法國南部,他經常在那邊住。他說他不喜歡美國,也沒有入美國籍。不過林語堂也走了很多彎路,費了很多時間編了個大字典(注:《林語堂當代漢英字典》);還發明打字機,最後破產了。他應該清楚:作為一名作家,你的創造力應該用在哪兒?但他覺得自己的最大成就是大詞典。
他寫關於中國的非虛構的文章,確實是大家。比如寫蘇軾的那本傳記,應該說是站住了;《生活的藝術》現在還有再版,他在這方面做得很好。至於小說基本都絕版的,不出了。
林語堂多多少少有中國南方的英文的傳統和情結。很多人特別嫉妒他,包括張愛玲和郭沫若也嫉妒,我聽夏志清說,郭沫若嫉妒死了林語堂。
家人在哪兒,哪兒就是你家
「家」,實際上是自己創造的。在漢語裏,我們往往把「家」和「家鄉」這兩個詞混到一塊。「家鄉」實際上不是你的家,是你父母的家。
端傳媒:你這麼多年還是保持着東北口音。我好奇的是,如果提到「家」,你的第一反應是哪裏?
哈金:我真沒有想這個問題……家,那還是波士頓吧,我們現在住的地方,我們已經住了20年了——這一輩子之前也沒在哪個地方住過20年。
「家」,實際上是自己創造的。在漢語裏,我們往往把「家」和「家鄉」這兩個詞混到一塊。「家鄉」實際上不是你的家,是你父母的家。人長大了,總要有自己的家,你可能到別的地方去了。我想我父母也不會覺得他們的家在山東,雖然那是他們的老家。
家就是家人,家人在哪兒,哪兒就是你家。
端傳媒:你出身於軍人家庭,所以對「家鄉」的概念也並不深?
哈金:不深。我出生在大連金縣(注:現金州市)縣城,在亮甲店長大,我父親當時屬於旅大警備區守備二師。他抗戰後期參加了八路軍——我常開玩笑說,我們也可以說是「紅二代」。我父親也參加了抗美援朝,受傷後回來。他是志願軍通信團的,屬於彭德懷這條線,從戰場上回來這些人多多少少都「沾上光」,所以很早就失勢。以後他被送到黑龍江建設兵團,類似於半轉業,實際上就是部隊不要了,對吧?
端傳媒:跟父母的感情深嗎?
哈金:不是很深。我上小學二年級時,我們守備二師要往大連八一小學送兩名學生,可能我學習比較好,就被推薦去了。八一小學在大連市內,離我家所在的亮甲店有120里路,所以我兩週才能回去一次。那時年齡小,剛去的時候想家,特別特別想家,但是大概過了一兩個月以後,對家、對家人的感情就斷了。因為我們兄弟很多,父母也沒有特別對我怎麼樣。
但別的同學家都在大連市內,所以每到星期六下午,整個中山路好幾百米長全是車,都是來接孩子回家的。但我們不行,因為家離得遠,只能兩週回一次家。反正自己到時候上車往回走就行了。
那個時候就明顯感受到「階層」的存在。我們家雖然也是軍隊出身,但我父親的軍銜是營級,比較低,我們不在營房裏頭住,而是和普通老百姓一起住在大院裏。我小時候和他們一塊玩,也都看到他們生活的艱苦,比如揭開鍋看到他們吃的就是樹葉、野菜或者槐樹花。但是在大連八一小學就不一樣了,雖然說是「自然災害」,但實際上他們生活非常好。那是軍隊的學校,我記得我們班有個姓吳的女同學,說她爸是奪取瀘定橋的18勇士之一,後來是大連守備區炮兵司令。這些軍隊高級官員們都住在南山區小洋樓,到週末派小車來接孩子,各式各樣的小車。我記得有時候這位吳同學當司令員的爸爸親自來接。我們小孩子都好奇,看他帶幾顆星,他們的生活是另一種生活,我們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
其實到最後我也離開了那所學校,根本原因是付不起。我小學沒上完,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就又回到了亮甲店。所以小時候的正規教育就是4年,學的就是文化大革命的社論、毛澤東的「老三篇」這些東西。
端傳媒:少年時期什麼性格?
哈金:普通的孩子吧。我們跟街上小孩一塊玩,也是經常打架,我不怎麼參與,我弟弟他們打——現在想起來,那時候小孩兒也沒什麼別的可玩的,可能打架也是一種生存方式,感覺他們一天到晚打架。上了大學以後,我回去了一趟亮甲店,見到小時候那些玩伴,他們還在說打架的事,還沒長大的感覺。我到美國之後,我弟弟有一次回過亮甲店,把我寫的《小鎮奇人異事》帶回去給那些小夥伴,讓他們看看他們在不在裏面?肯定那些人不太喜歡。
端傳媒:所以你從小就是把自己放在一個中間的位置。
哈金:英語是between,就是在大夥之間,有點兩頭不靠的意思。雖然我們住的是部隊的營房,但部隊裏的孩子對我們是非常瞧不起的,因為我們是跟部隊外的街頭上的這小孩一塊玩;但地方上的孩子又覺得「你們是軍隊的」,能吃上饅頭,生活比我們好。其實我們家也沒好多少,我到大連市內上學的時候,我弟弟他們在家捱餓,整天吃玉米面黃餅子。
端傳媒:你的原名叫雪飛,很特別。
哈金:我是1956年出生的。我媽回憶,我出生的那一天雪大得門都推不開,他們就給我取了這個名字。我當年因為一直覺得自己會回去的,所以也沒想要起一個英文名字,結果一直用到今天。周圍熟悉我的人都叫我「雪飛」。
大概十幾年以後,我父親病了,我申請簽證想回去看看,未果。以後我媽媽又住院了,申請好多次也都不給我簽證。我後來就算了,我說:我不會再來了。
端傳媒: 你後來再見過父母嗎?
哈金:沒見過。大概是90年代初時候,我媽想出來過,但給她辦的時候,她覺得身體不好後來放棄了。大概十幾年以後,我父親病了,我申請簽證想回去看看,未果。以後我媽媽又住院了,申請好多次也都不給我簽證。我後來就算了,我說:我不會再來了。
端傳媒:父母對你有怨言嗎?
哈金:一開始他們會有,甚至我弟弟他們也有怨言,但是他們也看到了,我確實在努力。
端傳媒:你早期的小說,基本上每一本都會在扉頁上寫獻給太太,現在也還是會堅持嗎?
哈金:基本上是這樣,這也是發自內心的一種表達。說到「家」,實際上你家就是你兩個人,對吧?這跟在國內的環境不一樣,親戚朋友一大幫,在這塊啥也沒有,很多事情就得兩個人面對。我們有什麼事都商量,基本沒有什麼危機。但最大的危機是九年前,她生病了。那個時候真是有晴天霹靂、什麼都垮了的感覺。但也很幸運,挺了過來。
對移民來說,夫妻兩個人就像一個team,相依為命,互相幫扶。我們很幸運,沒有因為外面的壓力把家給壓垮了。兩個人像一個船,如果風浪大了船再碎在那兒,就沒辦法了。
我太太總是說:在中國,你沒有出息,你不能回去。她說我不擅長在中國那種人際和那種等級觀念強的地方生存。
端傳媒:在你很多職業或者人生的關鍵時刻,太太的意見似乎都起到關鍵作用。
哈金:我是先到美國留學的。我太太讓我一個同學轉告我:告訴雪飛,出去別回來了——當時我同學到了美國後,也沒傳這個話給我。我太太總是說:在中國,你沒有出息,你不能回去。她說我不擅長在中國那種人際和那種等級觀念強的地方生存。
有一段我找不到工作,當地一個私立小學校要招一個dorm parents,就是住在宿舍,別讓學生出什麼亂子。當時都快談好了。房東問我太太:這個工作挺好的,你覺得怎麼樣?她說:我沒事,我願意做,但是雪飛不能做。對方問:「為什麼?」她說:「他有這代人最優秀的腦筋,不應該做這種事情。」當然美國人不相信她的話。但我太太一直相信,我在這一行會做得很好。她說你只能做好兩件事:一個是寫書,一個是教書。除此之外你什麼也做不好。你也別操心其他事。
端傳媒:你當時讀書的時候生存的壓力,也是一個真實的壓力?
哈金:是的。但是我當時也有我的生存方式。我給自己立一個規矩:我可以「出賣」身體,就是幹活,但是我不出賣腦筋。我做了很多工作,人可以在那兒,但腦袋在別的地方,想別的事。有幾年都是幹那種活。比如說晚上在停車場打更、開車;或是在工廠裏打工,晚上看看機器什麼的。其實我第一本詩集就是在打工時候寫的。我太太特別嫉妒,當時因為她不會英語,她出來幹活一個小時就是實打實的幹,下死力做,她說「你不幹活坐那塊就給你錢」。
從少年兵到作家
1975年2月,我從部隊復員,到佳木斯鐵路分局做電報員。
端傳媒:14歲當兵是一種什麼樣的經歷?
哈金: 我一開始是炮兵,我們是反坦克炮營。
但是我不知道的是,我們去的是真正的前線。我們當兵的地方在吉林琿春一個叫防川的小島——聽說它現在是一個景區了。防川處在一個三角地帶,是「一眼望三國」(中、蘇、朝)的地方:我們的營地離琿春縣城很近,可以看到蘇聯那邊的瞭望塔;還有一邊是朝鮮,因為當時朝鮮和蘇聯好,也是走「修正主義」路線的國家,和中國關係非常敵對。
「珍寶島」事件發生時,琿春的形勢也非常緊張。兩邊的高音喇叭一天到兩邊對着罵。我們有時晚上都不讓脫衣服睡覺,要做好戰爭來了隨時衝上去的準備。我們也明白要真打起仗來,我們也守不了什麼,因為我們一個團1000多人,要守700多里的邊界線,肯定也守不住。我們就是前方哨兵,形同虛設,得等到後面部隊上來才能夠真正打仗。但奇怪的是,生活是很艱苦,但我內心很安靜。因為也沒什麼選擇餘地,要是有戰事的話,你就得往前去,也沒有辦法,總比在家裏待着強。
端傳媒:當年是怎麼完成從軍人到學生的身份轉變的?
哈金:大概是1971年左右,邊境平靜下來。對我來說,一個很現實的問題是:戰爭沒了,那你該怎麼辦?總不能這麼衝衝打打?我想有機會的話,還是應該繼續讀書。後來社會也開始鬆動、有上大學的機會。但那時候都是工農兵學員,所以我希望到地方工作之後能被推薦上大學。1975年2月,我從部隊復員,到佳木斯鐵路分局做電報員。
我父母當時在黑龍江富錦縣,那裏有一位老師,馬上退休回上海,他就把一些書處理了。我媽媽買了一面袋子書寄給我,其中不少是文革前的高中課本寄。我就自學那些課本,文科還行,但理科自學就很難,像數學得自己琢磨,化學零基礎根本看不懂。
1977年夏天聽說可以考大學了,我開始準備。考試是在冬天,整個考下來也不算順利,數學我才考了50多分,但文科考的還很好,甚至英語都考過了——我也沒有正式學過英語,也就是每天早上跟着廣播講座學半個小時,跟了一年多。學的內容也簡單,每天一開始都是「毛主席萬歲」之類的句子,學的也是最基本的單詞。最後我被錄到黑龍江大學英文系。
其實我考上大學以後,鐵路局還要留我,又說可以「提幹」,說上大學幹什麼,當幹部多好。和我同時去鐵路局的大部分都留下來了,而我是唯一一個死活不留,就要出去讀書的。
我不想改變什麼。但是我覺得我會比他們強,不是社會地位或物質生活,但我覺得我可以做出更有意義的事情,這個信念還是很強烈的。
端傳媒:為什麼那麼堅決?
哈金:我就是一種感覺:每個人生活當中都有個坎,你跳過去了,你就跟別人不一樣了。我記得部隊裏好多人真是聰明,有能力,但是他們就是安安穩地滿足於現狀。而我是一個不安穩的人,非得跳出去。
另外,剛才講到我小時候在大連八一小學讀書時感受到的階層的不平等。到了部隊,認識得更清晰。我記得有個戰友是北京人,是個籃球運動員,很高的很帥的一個小夥子,他爸爸媽媽都是「高幹」。我們聽說他媽媽病重期間給他留了遺囑,特別好奇,因為她媽媽是老革命,留什麼遺囑給他兒子。後來我們聽說,他媽媽的遺囑是「永遠不要放棄你的北京戶口」。這其實就是中國人和人之間的不平等。我對這件事印象特別深。我不想改變什麼。但是我覺得我會比他們強,不是社會地位或物質生活,但我覺得我可以做出更有意義的事情,這個信念還是很強烈的。
端傳媒:現在回頭看,到黑龍江大學讀英語是你人生一個重要的轉折點?
哈金:其實英語並不是我的第一志願。我們那代人都覺得外語只是個工具,不是正八經的學問,所以我不是喜歡,也沒有特別上心地去學。
我們那年是文革後首次招生,十年壓了太多的人。招上來的學生參差不齊,差別很大。就我們黑龍江大學英語系來說,大概有十幾個已經在外語學校畢業,還有的父母是英語教授,他們從小就學英語,這幫人已經英語非常流利;像我這樣的以前都沒怎麼學過的也有;班裏還有十個新疆來的漢族同學,一句英語都不會,他們是為新疆定向培養的,畢業後大部分回到新疆。
我們剛到的當天晚上就有一個聽寫測試,然後學校根據這個水平來分班。77級的同學相差很大,有的人英語不好,自然一進去我被分到了慢班,現在很多人熟悉的閻學通就是我慢班的同學。慢班的老師有的是過去學俄語出身的,他們英語根本也不開口。一些課本是從蘇聯弄過來的。我們的課外讀物,比如狄更斯的短篇,這邊是英語,這邊是俄語,這邊是漢語。發音也是,一方面是英國英語,一方面是中國英語,一方面是俄國英語,混到一起去了。當時我還經常聽蘇聯的英語廣播台,還做的不錯。我們那屆確實不一樣,有的人水平真高。有一個同學從來不去上課,他直接就在被窩裏看狄更斯,因為他爺爺是英語教授。
那種環境下,更多的感受還是不公平。因為系裏也有外教,但他們從來不直接教我們。論智力的話,我們也不比他們差,但是沒有機會。
端傳媒:是怎麼轉到文學研究這條路上的呢?
哈金:考研究生確實很辛苦。我雖然對英語不是很感興趣,但是上了學之後,正好是80年代,一下子學校有幾個教外國文學的老師,都是中文系的,他們開講座,談美國文學,講海明威、福克納、馬拉莫德……我開始對這些感興趣。我想繼續學美國文學。學美國文學最重要的是英語要過關。但這方面我比較弱,幸運的是,我考過了,到山東大學學美國文學。
我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讀外語、讀文學。在黑龍江大學,我們也沒開過文學課,只是把英語當成純粹的語言工作來學,我沒有什麼感覺。到了山大,我們跟着外教讀,他們在美國買海明威這些人的原著,帶回來給我們,我從那時候開始接觸真正的文學。也慢慢地對英文有了感覺。特別是聽外教讀詩歌——詩歌是我的專業,還是很喜歡的。其實如果只是「看」詩,可能感覺不到什麼;但是聽外教們讀詩,感覺完全不一樣,一個是聲音確實比較別緻,其次可以到詩裏的那種音樂感。我開始對詩有感覺。平時在家裏也老聽他們的錄音。
我當時的想法就是博士論文做完、拿到學位就回山大繼續工作。1989年時開始做論文,快做完了,就回不去了。
端傳媒:你在1985年出來讀書時,對自己未來的道路是什麼設計的?
哈金:我當時的想法是未來成為研究英美詩歌的學者。當時有一個很有名的老教授王佐良,我希望將來能夠成為他那樣的人,也寫詩、也翻譯、也研究。雖然我起步比較晚,但感覺將來會成為一個很優秀的翻譯家。
另外,我當時已經留校開始工作了,也結了婚。我申請到了布蘭戴斯大學(Brandeis University),當時的性質叫「自費公派」。我的論文寫的是關於現代主義詩人,如龐德、艾略特、奧登和葉芝,因為這四位詩人的作品與中國文本有關,並引用了中國文化。我當時的想法就是博士論文做完、拿到學位就回山大繼續工作。1989年時開始做論文,快做完了,就回不去了。
端傳媒:剛到美國來的時候,無論是語言還是那種學術上面的訓練還是有差距是嗎?
哈金:當然不一樣。出國之前我覺得自己很幸運,因為在中國做美國文學研究的人很少,而且在當時拿到碩士學位的人更少,全國也就不到10個。而且我們一直是美國外教教出來的,多多少少有點優越感。文化的衝擊倒也不是很大,因為我們在國內也跟美國人接觸,知道美國大概什麼樣子。但一到了美國就發現,電視裏說的什麼根本聽不懂,因為在國內學的英語是另一種英語。課堂上的風格也不一樣。這邊學生喜歡表達觀點,滔滔不絕。老師也喜歡學生跟他爭論。但是中國學生往往張不開口,一方面是語言上面的原因,另外大庭廣衆之下不好意思張口,但慢慢就好了。需要一個適應期。
不過我還是比較幸運的,我在布蘭戴斯大學遇到幾個非常好的老師。當時美國一位很有名的詩人叫弗蘭克·比達特(Frank Bidart),特別喜歡讀手稿,這裏的詩人中流傳着一句話:「如果弗蘭克說你的詩稿完成了,那就完成了。」他在布蘭戴斯大學教書,我是研究生,我不能選他的課,我只能旁聽,但旁聽得交作業。有一次我把在部隊時的一個經歷寫成了一首詩《死兵的獨白》。老師很感動,他在電話上給《巴黎評論》的詩歌編輯讀了。對方當時就接受了我的詩。老師說:你得有個名字,你想用什麼?我就說「哈金」怎麼樣?他說:非常簡練,我很喜歡,就用這個名字吧。
因為我很喜歡哈爾濱那個城市,「金」是我自己的家姓,後來開始用「哈金」這個名字。
端傳媒:這是想「蓄意」已久的筆名嗎?
哈金:好像我的一閃念,因為我很喜歡哈爾濱那個城市,「金」是我自己的家姓,後來開始用「哈金」這個名字。
我的另一個導師叫愛倫·格魯斯曼(Allen Grossman),也是個詩人。我在國內寫過一些漢語詩歌,從來沒有發表過,我申請讀研的時候寄過幾首我譯成英語的詩歌。他看到了,覺得我的詩有潛力,有一種獨特的節奏,所以堅持說「我們應該收他」。當然那時候我並不知道此事,是後來有人找到了檔案,看他們在校刊上寫的。
格魯斯曼知道我發表了詩後也非常高興。第二年他們給了我一個獎,是格魯斯曼教授親手發的。他說:你一定要記住,對你來說創意寫作永遠是第一位的。從那個時候起,我對寫作開始認真起來。他們可能想說,你在這方面可能比你做學術更有才華,雖然沒有直接表達。所以說,我當時也並沒有自卑感,因為我注意到了在英文文化當中,對能創作東西的人是一種特別不一樣,他們覺得這些文化當中最重要最有動力的,是精英。我後來出版了《在他鄉寫作》一書,在扉頁上寫着將此書獻給他。
他們覺得你一定會做得好,而且我應該覺得自己應該做的好。但我在國內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老師。我後來對學生們也很好,我總是要求他們要認真,不要把自己寫的東西當成「作業」,而是一定要作為一本書,一定要有一種偉大的情緒。
端傳媒:其實你最初是以詩人的身份「出道」的,後來怎麼寫上小說了?
哈金:有一年我來BU(波士頓大學)讀我的詩,認識了萊斯利·愛潑斯坦(Leslie Epstein),他是波士頓大學的「創意寫作項目」的主管、小說家。他的父親(Philip Epsetin)也是一名編劇,其編劇《卡薩布蘭卡》而聞名。他們為華納兄弟工作,一共寫了200多部電影。但他父親在40多歲就去世了。萊斯利現在就負責這個寫作坊,大概30多年了。
當時他很喜歡我的詩。我畢業後找不到工作,他說:你可以到我們這來,我們給你獎學金。所以我來這兒旁聽了一年。我第一本小說「Ocean Words」(《好兵》)就是在萊斯利的課上的作業。
萊斯利當時跟我說:我給這些學生布置作業也就讓他們做一做,但是你不一樣,你寫的是文學,不一樣。
萊斯利也算是我的一個恩師。我找工作的時也是他給我寫的推薦信。他說「我從心底裏認為他是個天才」,這樣的話可能多少有些誇張,但它對我意義重大。它讓我感覺我一點都不比別人差,所以我從來沒有這種自卑感。他們覺得你一定會做得好,而且我應該覺得自己應該做的好。但我在國內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老師。我後來對學生們也很好,我總是要求他們要認真,不要把自己寫的東西當成「作業」,而是一定要作為一本書,一定要有一種偉大的情緒。
我總是說:你要不把你自己認真看待,誰能認真看待你?一定要有偉大的幻覺。也許你寫的作品什麼都不是,但是一開始你不能這麼想。你得有那種心境,那種情緒,那就繼續做下去。高爾基有一句話說得特別智慧,他說一個人才華的發展程度和速度,跟他的雄心成正比。英語說是vision。你真覺得自己應該做什麼能夠做什麼,你得有信心跟雄心。我對我的學生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故意弄亂七八糟的,懶懶散散的,這是不行的,一定要認真。
從學生到教師
那是一個教詩歌的位置,當時有二百五六十人的申請,其中一些人出了好多本書。所以最終給我這個工作職位時,不光我自己也意外,我的朋友也都很意外。
端傳媒:您到了美國之後,從來沒有想過放棄寫作,無論是寫詩還是寫小說?有沒有那麼一個時刻,就覺得這個事太不現實了。
哈金:一旦開始做了以後就沒有放棄,但沒做之前我總是三心二意。一開始我用的是笨辦法,也是比較錯的辦法:我頭兩本寫的都是短篇小說,短篇小說很難,沒有人要的。早期也有人代理我,但以後他們放棄了,根本就賣不出去,所以我就自己把這些小說寄到一些小的出版社——這些小出版社現在都破產了——他們同意出。出來以後,我就給一些獎項寄樣書。比如美國筆會海明威獎,不需要公民身份。我第一本小說出來以後,沒想到就真得了獎。
第二本小說起初也是沒人出,我寄給喬治亞大學,他們有一個獎,Flannery O’Connor Award for Short Fiction。沒想到這本書也被接受了,給了我一個獎。獲了獎之後就可以出書,所以我也挺幸運的。
端傳媒:您在1993年申請到艾默裏大學(Emory University)職位的時候,很意外嗎?
哈金:是很意外。因為那是一個教詩歌的位置,當時有二百五六十人的申請,其中一些人出了好多本書。所以最終給我這個工作職位時,不光我自己也意外,我的朋友也都很意外。但是拿到了工作機會之後,我就必須認真起來。我以前沒真正學過詩歌寫作,我聽過弗蘭克·比達特幾次課,我跟他一塊工作過幾年,哪怕我不太清楚的話,我可以回想到我們在咖啡桌上我們怎麼想怎麼做,當時那是我的主要的本錢。
那段經歷對我來說的確非常重要。對我來說,我必須一切完全靠自己。另外,有一個問題很現實:我是英語系的教授,我不能去問別人。
端傳媒:您在那個位置上工作了8年,那段經歷給您後來的這種職業寫作有什麼樣的影響?
哈金:當時我們住在喬治亞州的鄉下,那種狀態用英語形容是total isolation,完全沒有外面世界,與外界隔絕開來,什麼事都靠自己。當時網絡也沒那麼發達,一切全靠自己。那段時間是很艱難。但不管多難,任何一個小困難就得努力去克服,一個句子一個詞組弄不清楚,就得去查,必須下死功夫來做。
那段經歷對我來說的確非常重要。對我來說,我必須一切完全靠自己。另外,有一個問題很現實:我是英語系的教授,我不能去問別人。否則將來就是大麻煩,有人故意找你麻煩的話,將來也沒辦法,是不是?
美國的南方教會比較盛行,《聖經》影響巨大。有的商店專門賣與聖經有關的書和印刷品,index,漢語叫「引得」。書裏會解釋聖經當中一些詞是怎麼用的。我買了好多本類似的書,倒不是說我對聖經有多麼大的興趣,而是我可以把它當成學習的工具,了解不同情況下一個英文詞是怎麼用的。
「引得」是一個很宏大的傳統,每一版新的聖經,都是好多學者辛辛苦苦做多少年的工作,積累的成果。它把每一本每一個詞每一個詞都列出來,回去可以查。我現在還有好多本,那種很高等級的印刷品。當時只是學英語的笨辦法,沒有選擇,因為也不可能像現在一樣上網查別人怎麼說的。
端傳媒:從生活上來講,就等於標誌着您生活開始有第一次有穩定的收入,有固定的收入,生活安定下來了。
哈金:是的,在南方生活區別還是很大的。我們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地,雖然只有我一個人工作,但是生活還很安定的。教書是我的職業,教書以外你必須得出本著作,不然可能工作未必能保住。所以有很多時間來構思小說。
從「流亡作家」到移民作家
移民文學實際上是一個很小的傳統,真正的挑戰是怎麼把移民的經驗給生成一個宏大的、普遍的,真正的偉大的文學傳統。
端傳媒:你最近出版了《自由生活》,也在業界引起比較多的討論。它是不是象徵着你開始把描寫的主體從中國改到了美國?
哈金:移民文學實際上是一個很小的傳統,真正的挑戰是怎麼把移民的經驗給生成一個宏大的、普遍的,真正的偉大的文學傳統。我從美國移民文學當中也學到很多。斯坦拜克(John Steinbeck)。這些作品實際上也都可以說是我作品屬於的傳統。
另外,實際上我不可能與過去的生活完全斷掉。那就是你生活的一部分。雖然過去可能成為包袱,但也可能成為力量的源泉,這就是我與奈保爾的他的《大河灣》不同的地方。我覺得作為一個人,過去是甩不掉的,他說「把過去踩在腳下」,可是你怎麼踩也是甩不掉的。所以怎麼能讓過去不成為一種負擔,而變成一種力量,能夠使你的人生的旅程走得更遠。我在一首詩裏用了一個比喻,「我的過去像裹屍布一樣纏着我,但我可以把它剪開,縫一縫,做成一雙好鞋,穿起來跟腳」。鞋子可以跟腳,可以讓你來方便未來的旅途,這是最重要的。
有些作家生命力強一些,就能夠老有新的東西寫,但是真正做好了太難了。講好一個故事,講得有深度、完整、有趣,這個需要多年的功夫。
端傳媒:嚴格意義上講,你在中國大陸的生活經驗到1985年就停止了。但你後面的作品又涉及到中國大陸的主題,你是怎麼來獲得的信息或靈感的?
哈金:我基本上會跟蹤國內的一些新聞。要寫小說,有些當下的東西,細節是比較難把握的,但是另一方面有些東西可以推測。比方說疫情期間的隔離,自然食品就要漲價,有的人會受不了精神沮喪……有些東西是可以舉一反三的,當然也會有侷限,那種親切感、質感可能會缺乏。但那不是最主要的。其實很多題材不一定都是當下的。作家張煒很多年前說,題材是跟作家的生命力連在一塊的,我覺得這是真的。有些作家生命力強一些,就能夠老有新的東西寫,但是真正做好了太難了。講好一個故事,講得有深度、完整、有趣,這個需要多年的功夫。
端傳媒:從你離開國內到現在近40年了。這期間中國發生特別大的變化,這對作家來說是一個非常豐富的題材的來源,但是你又沒在那兒,這對你來說是不是一個遺憾?
哈金:這不是我自己能掌握和左右的,所以只能是根據自己的現實情況來做最大努力、做能做的事情。
談到經驗,很明顯,大陸作家經驗有的是,但是真正成為好作家,得有敏感豐富的心靈。跟中國的生活遠一些、現實遠一些,也有好處,就是你可以看待不同的生活,想不同的問題,有失有得。
為什麼我不鼓勵用外語寫作——除非你覺得這門語言已經是你的第一語言。因為要面臨太多的壓力和各種各樣的打擊,確實是很難的。包括納博科夫、康拉德那些用英語寫作的大作家,也是非常苦,很不容易。
端傳媒:你是這批人當中勇敢地完成了轉變,然後用並不屬於你的第一語言,但是你也克服了這一關,然後達到了這種狀態,但是很多人是不是完不成這個蛻變。
哈金:是有這個問題。為什麼我不鼓勵用外語寫作——除非你覺得這門語言已經是你的第一語言。因為要面臨太多的壓力和各種各樣的打擊,確實是很難的。包括納博科夫、康拉德那些用英語寫作的大作家,也是非常苦,很不容易。納博科夫有兩、三次次直接從辦公室給運到醫院,是累垮的。我們光看到他們的輝煌,但後面有很多艱辛的勞動。
端傳媒:剛開始的時候,你定義自己的那種寫作者的身份是為底層發聲。你在詩裏寫「作為一名幸運者,我為那些不幸的人發言,他們受苦受難,忍辱負重,在生活底層消亡,他們創造了歷史,同時又被歷史愚弄或毀滅」。
哈金:這是我在第一本詩集《沉默之間》寫的。但是以後慢慢就無所謂了。我對群衆的態度與以前受的教育有關係:相信群衆。但實際上你看群衆也有很齷齪的是吧?「文化大革命」的發動,作為群衆也都是分不開的,而且中國現狀這麼很多都是因為群衆本身太愚昧,就造成這種結果。「小粉紅」什麼不都是這種群衆嗎?有的時候不可理喻的人有的是。所以我對「群衆」的態度也在變化。我可以同情某一個具體的人,我寫某一段歷史裏面有意思的故事是可以的。但是對一個群體,應該是不感興趣了。
端傳媒:你對自己的定位也應該是有一些變化。起初是否把自己當成「流亡作家」,後來開始慢慢把這些外在的定位都擺脫掉了,然後重新定義自己?
哈金:我並不是看看很重外在的定義。最重要的是作品。作品如果有它存在的意義,有它的分量,就比你作家更重要。如果沒有作品,爭到最後也沒有什麼意義;反過來說,如果作品在那兒,它有價值有意義,別人會來爭你的。
比如果戈裏,他出生於烏克蘭,但他用俄語寫作,烏克蘭和俄羅斯這些年一直都在爭他。因為果戈裏從某種意義上說「俄羅斯文學之父」,寫小人物的傳統是從他那來的,你沒法把他抽離出來,否則整個俄國文學就垮了。但是烏克蘭把他的作品全都給翻譯成烏克蘭語,在這方面特別堅決,「他是我們的不是你們的」,這就是非常典型的例子。果戈裏本人其實對這方面並不是特別明確,可以說他認為自己是俄國作家。最後就變成了一種「不管哪個傳統把它收入進來,都是這個傳統的重要的部分」,所以作品本身要有價值,我對這個更重視。
當然我也不能說完全擺脫掉,「流亡」也確實是一部分,但我也是「移民作家」,所以很難分得清清楚楚,其實也沒必要。
中國也有很多作家或者文化人來到北美,但是真正能達到這種境界的人非常少。他有一個宗教的支撐在那裏頭,精神上還是很堅決的。
端傳媒:談到「流亡作家」,很多人會提起俄羅斯的索爾仁尼琴,他的經歷會對你有什麼啓發?
哈金:他是一種特殊的現象,他的家在佛蒙特州的一個小鎮上,我去過兩次。他有一個80多英畝的園子,在山裏頭,很偏僻。他過的完全是自給自足的生活,與世隔絕。他不說英語,完全一個俄國農民的生活。但他每天還堅持寫作。他的情況跟別人不一樣:他到美國來的時候,是已經拿到諾貝爾獎文學獎了,所以在經濟上沒有後顧之憂。他和妻子兩個人還有一個基金會幫助別的作家。
但他對西方是最不感冒的,他不斷地批評西方,同時支持俄羅斯。反過來,他到美國以後的作品沒有以前在俄羅斯時那麼強大。但他已成為俄國的一種符號、一種標誌。不然為什麼當時葉利欽給他打電話,以政府的名義邀請他回去。其實他回去之後,很長時間很不順,後來慢慢自己有個電視節目,很多人開始接受他,也成為俄羅斯一個重要的作家。但是跟輝煌的古典的俄羅斯作家相比,他還沒達到那個程度。不過,讀他的作品,特別早期的作品還是能看到他確實是非常有力量的一個人。
端傳媒:等他去回到俄羅斯,俄羅斯發生改變之後,就等於他的對立面沒有了,所以他就沒有力量了。
哈金:他變成一個類似於恐龍的那麼一個人。而且他宣揚大俄羅斯主義、民粹主義。其實他晚年也走向自己的一個反面。他對民主、自由這些不感冒、不喜歡。我在電視上看到過一段採訪,他在幹活,以俄羅斯的習慣劈木頭和燒火。這邊記者用英語採訪他,他或者沉默,或者用俄語回答。他是另一種狀態,從不改變自己,當然那也是很有力量的一種生活。我記得芭芭拉·沃特斯(Barbara Walters,美國著名記者)問他:你對死亡怎麼看法?他笑笑說:我是基督徒,生命只是一個過程,我完全不害怕。他心態不一樣,很了不起。中國也有很多作家或者文化人來到北美,但是真正能達到這種境界的人非常少。他有一個宗教的支撐在那裏頭,精神上還是很堅決的。
好看!
好厲害的訪問。
記者的問題也很有深度。
感謝端的採訪,太驚喜了,我很喜歡哈金的小說。
是张炜不是张伟。
已訂正,感謝!
應該是 “余華”, 不是”餘華”。
已訂正,多謝指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