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2024台灣大選白熱化,明年1月13日,台灣將選出新一屆總統、副總統以及113席的立法委員。在此次大選中,先有藍白合的在野整合協議,而後破局,然而在過程中,包含國民黨總統候選人侯友宜、民眾黨柯文哲,甚至是原欲採取獨立參選的郭台銘等,多次前往台灣多縣市拜會地方派系要角,也出現地方派系「多方押寶」的現象。
例如,上半年多次公開力挺郭台銘的彰化縣議長謝典林,在8月初宣布退出國民黨,此前,他曾連續二日陪同郭台銘與柯文哲拜廟。謝典林的胞姊謝衣鳳,為現任國民黨副秘書長、現任立委,並在本屆大選中爭取連任,其對手為前北農總經理吳音寧。其母鄭汝芬曾任國民黨立委,謝家為彰化地區具有深厚政治實力的地方派系,此次大選,謝家亦被認為是「多方押寶」。
即使,在總統的層級上,地方派系的影響力相對有限,但從區域、不分區立委,以及縣市鄉鎮市首長、縣市議員依然難脫派系的影響。
我們可以這樣理解:「地方派系」原是中性詞彙,只要有政治,就會有派系。然而當地方派系成為壟斷地方政治資源的團體,並透過恩庇侍從體系進行利益交換,其所衝擊的,更是台灣民主社會的根基。尤其,在地方派系與中國統戰系統結合下,亦成為台灣當代地方政治的難題。要如何突破這樣的困局,作者提出「找回中介階層」作為行動策略;此前,我們得先從台灣的日本殖民時期開始,認識地方派系的起源以及演變。
在台灣的選舉當中,有一個相當重要的關鍵詞,就是「地方派系」。除了總統大選受地方派系影響較小之外外,從分區、不分區立委、縣市鄉鎮市首長、縣市議員及鄉鎮市民代表的選舉,都跟地方派系有很大的關係。為了避免造成理解上的誤會,本文會用偏向歷史及理論的方式來解析。
過去我曾任彰化縣溪州鄉公所機要秘書近三年,今年也合著出版《台灣地方政治讀本》一書,對於基層政治有些微的心得。在此,本文將以台灣濁水溪流域兩岸的地方政治現象,來解析選舉與派系的關係,並跟讀者們討論,如何突破這個桎梏。
首先,先探討地方派系的定義:在人類社會當中,「拉幫結派」是正常的現象,任何團體裡面都會有次團體,而次團體的結合運作,也都是仰賴人情義理之間的交換關係,所以「地方派系」原本是一個中性的詞彙:只要有政治,就會有派系。
而地方派系之所以要強調「地方」,是因為台灣在1960年代以前,還是個以農業為經濟主力的社會,都市化程度不高,交通運輸也不發達。在這樣的情形下,整個社會就近似於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談到的「差序格局」。費孝通的觀察是:「(農村)在團體格局裡個人間的聯繫靠著一個共同的架子;先有了這架子,每個人結上這架子,而互相發生關聯。」簡單來說,就是人情義理先於現代國家法治、私領域的關係遠大於公共事務。
在人情義理至上的鄉村社會,形成了一種「道德經濟」,特別是台灣這樣的移民及小農經濟的社會,因為勞力密集,幾乎所有工作需要仰賴人與人之間的交換協助,所以最終萬事萬物都有一套不成文的道德秩序,都可以用地緣血緣、人情義理來衡量。
而這個概念,在19世紀的台灣農村算是通則。到了日本殖民時代,台灣人雖然已經被動接受了「國家」及「公共事務」在私領域之上的現代觀念,但還是有許多台灣總督府無法控制到的、十分細微的日常政治部分,還是必須仰賴傳統的道德經濟系統來處理。
所以,總督府除了透過強勢的警察制度來控制台灣社會之外,還需要「地方頭人」,也就是各地的地主仕紳來協助治理,因此許多地主仕紳就被賦予「保正」、「甲長」等職務,類似於現在的村里長。地主仕紳除了收取租金、出任公職之外,還必須擔任「公親」的角色,負責解決各種家族問題、人情糾紛。這樣的文化,到了國民黨統治時期,逐漸變成了地方民意代表請託、關說的「選民服務」。這也形成了台灣地方派系的基本格局。
戰後地主仕紳的沒落
土地改革排除了原先在日本時代作為政府及佃農中介的地主階級,讓國民黨政府更方便於實行極權的社會控制。
但是,光是道德經濟的觀點,並不足以解釋:在民主化、現代化之後,地方派系為什麼還是這麼強勢?這就要另外從二戰後的二二八、白色恐怖、「國民黨恩庇侍從體系」,以及農產業衰落來說明。
日本時代,台灣的農村土地大多集中在大、中型地主手上(以及各地的製糖會社),地主掌握了農村的經濟,同時也掌握了地方話語權。1949年,台灣進行土地改革前夕,全台農民將近六成是佃農與半自耕農(佃農就是沒有土地的農民、半自耕農是即使有土地,但還是要租地來種田養家活口的農民)。
而當時的地主階級,以及醫生、教師等中產階級,集合成新興的社會菁英網路——總督府優先培養殖民地的醫療及教育專業人才,因此直到今日,醫生、教師在老一輩人眼中,威望還是很高,還是會有人用日語稱呼他們為「先生(せんせい)」。
1920年代帶來台灣文化及政治啟蒙思想的「台灣文化協會」,就是由這一批菁英所組成。例如,文協的精神領袖林獻堂是中部數一數二的大地主,而北部的蔣渭水是醫生、台南的蔡培火、簡吉(農運領袖)原本的職業是老師、彰化的賴和、李應章也都是醫生。大抵上台灣在1920年到1940年代,社會上的中流砥柱不出這群人。
但是1947年二二八事件爆發,台灣有大批社會菁英慘遭國民黨屠殺;許多年輕人不滿國民黨暴政,私下支持中國共產黨,進而引發1949年後,國民黨的「白色恐怖」大清洗,異議人士幾乎被掃除一空,戰前誕生的一批現代知識菁英,多數就此隱遁、噤聲。
另外在1949年前後,在國共內戰的背景之下,國民黨政府全面實施「土地改革」,透過土地改革,將地主土地大量釋放給佃農,帶來幾個重大影響,徹底改變了戰後台灣的經濟、政治生態:
第一,地主階級的消失。經過土地重分配後,地主一夕之間失去了大量收租的土地,等於失去了對於農村的掌控權。雖然國民黨有將四大公營公司的股票配給地主(註1),但多數地主並不熟悉工商業經營,所以多數地主依舊在經濟上損失慘重,政治話語權也一落千丈。
再者,自耕農變多。土地改革之後自耕農突破六成,幾乎每戶農家都可以分配到一塊小小的土地。如此一來,每個農民都掌握了一小塊零細土地,讓這些小農戶士氣大振,不但提高了生產效率,也消除了戰後農村的不安及動亂。
不過雖然小農們擺脫地主控制,卻很難集合起來議價或決定市場產銷。而此時政府透過農會制度(國家高度控制的農民團體)以及糧食制度(國家以不平等、強制的方式向農民「換取」大量糧食),完全控制了農業經濟。
以及,農民遭政府剝削。土地改革之後,佃農擁有了土地,成為「微型地主」(擁有土地不足一公頃,難以透過農業養家餬口)。因此雖然農民士氣大振,但政府同時以「隨賦徵購」、「肥料換穀」等制度向農民徵收稻穀,導致農村雖然生產力提高,但農民仍舊貧窮。直到1960年代末期,加工出口區設立後,大量勞動力流向城市邊緣,農村大量青壯人口消失,傳統的社群秩序也隨之衰頹。(註2)
總而言之,土地改革排除了原先在日本時代作為政府及佃農中介的地主階級,讓國民黨政府再也不必透過地主,就能直接掌控所有的農戶,更方便於實行極權的社會控制。並且利用政治上、經濟上的高壓手段來剝削農民,將勞動力擠壓到工廠去,雖然造就「經濟奇蹟」,但農村卻與日衰頹(無論在經濟上或者文化上)。相對地,傳統地方仕紳的影響力就更加式微。
李應鏜及仕紳們的故事
「遇到這種土匪政府,祖先財產要怎麼保得住?」
上述歷史背景可能比較抽象,接下來舉一個西螺仕紳李應鏜的故事,可以作為經典的案例:
台灣的濁水溪中段(註3)由於河面寬闊,非常難以造橋,所以日本人在興建南北向的鐵路縱貫線的時候,只能從東側的二水繞過去,這也影響到了西螺及北斗日後的經濟發展。在日本時代,濁水溪兩岸仕紳不斷請求政府興建大橋,但由於工程浩大、所費不貲,所以日本人在1930年代末期初步興建了橋墩之後,就因為東亞戰爭下經費短缺而停工。
西螺當地有一名仕紳李應鏜(註4),在1948年至1951年擔任西螺鎮長。當時他在鎮長任內,不斷請求政府恢復大橋工程,解決當地南來北往的交通問題,不過當時政府財政窘迫,無力負擔造橋經費。後來李應鏜直接寫信給「美國經濟合作總署中國分署」(ECA)請求美援,獲得美國應允資助,蔣中正也同意興建(註6)。西螺大橋終於在1953年1月完工通車,為當時歐亞大陸最長的公路大橋。
完成這一項偉業的李應鏜,就是日本時代典型受過現代化教育、學養兼備、且對鄉里充滿責任感的仕紳。不過根據李應鏜的女兒李雅容所寫的《西螺大橋:我的父親李應鏜》一書。二戰爭結束後,家族陸續遭到徵購大戶餘糧(強制跟地主徵收稻米)、土地改革等經濟壓迫,導致家中原有100多甲(1甲大約等於1公頃)的土地,被徵收到只剩1.5甲,使得李家陷入經濟上的困難。
李雅容說,李家土地被政府收走後,只換來實物債券及四大公司的股票(1股10元)。實物債券就是可以每年領到稻穀,但沒什麼價值。李應鏜是經濟系畢業,認為股票是重要的資產所以沒有出售,但除了台泥之外,其他公司的股價直落,李應鏜過世之後,股價剩下原先的一半,大約5元左右。李雅容形容當時狀況:
等到父親領回了一堆形同廢紙的實物土地債券和股票,阿嬤當場昏倒。經過急救醒來後,嚎啕大哭,老淚縱橫:「遇到這種土匪政府,祖先財產要怎麼保得住?」(台語)
除了經濟上的壓迫外,李應鏜也面臨了政治迫害。西螺地方人士因為在二二八事件時參與了攻擊虎尾機場的行動,許多青年仕紳被逮捕。李應鏜冒著生命危險與軍方溝通(嘉義仕紳陳澄波,因為與軍方談判而慘遭槍殺),營救出不少鄉親。但經過二二八之後,原先的西螺鎮長廖萬來因餘悸猶存,不願再參與公眾事務,所以後來鄉民代表們就強推李應鏜接任鎮長。
1951年,白色恐怖最肅殺的時期,李應鏜因為不願意把鎮長宿舍出借給軍官,遂遭誣陷,被指控與廖文毅共謀(註5),遭保安司令部逮捕監禁,西螺也有十餘人遭到牽連。其妻陳勸四處奔走,包括向李應鏜的舊識,台灣省議長黃朝琴、省副議長李萬居、蔣緯國(蔣中正養子)等人求情,終於讓李應鏜交保返家。但李應鏜身心俱疲,後來向子女失望地說到:「離開台灣,越遠越好!」
在經濟上與政治上雙重的壓迫之下,像是李應鏜這樣的地主仕紳階級,對於國民黨統治十分失望,許多人要不就是隱居遁避(例如林獻堂遠走東京);要不就是退出政壇,認真經商;要不然就是繼續擔任公職,但不再從事任何政治及社會運動。因此在黨國威權體制之下,原本的地主仕紳階級逐漸退出地方的公共領域,直到1980年代之後,傳統地方菁英的影響力幾乎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恩庇侍從體系」下,與國民黨合作的土豪劣紳。李雅容透過父親的視角,描述了這個戲劇性的過程:
國民政府接收台灣之後,貪污、腐敗,無法收服人心,更無法獲得地方仕紳支持。於是開始在各地培植角頭勢力,以對抗仕紳階級。當時西螺有一江湖人士林X權,就是國民黨大力栽培的代表人物。
傳統仕紳式微,西螺政壇就遭到角頭黑幫染指。例如韓國瑜的岳父、西螺出身的前雲林縣議員李日貴,就是因挖採濁水溪砂石而崛起;而國民黨籍的西螺鎮民代表會主席林馬義也是黑道角頭,長期組織幫派、魚肉鄉民,終於在2012年遭警方逮捕。這些案例可能都是雲林地方派系的冰山一角。
西螺鎮不是孤例,濁水溪的北岸,彰化二林的「林派」(註7)開山大老林爐,雖然在地方上極有影響力,但根據其子林仲垚回憶,國民黨情治人員天天到他家泡茶,監控林爐,因此林仲垚對政治十分恐懼,所以後來轉到銀行界服務。
彰化北斗也有殷實的林氏家族(連戰的姻親家族,林伯奏娶了連橫長女連夏甸)。家族成員也非常積極參與公共事務。例如林伯廷曾經參加過台灣文化協會;林伯餘曾任四屆台中州協議員、北斗區長;林文騰曾擔任北斗的二二八處理委員會總務部長等等。但是戰後基於上述政治與經濟因素,北斗林家轉向商場或低調從政。
而北斗鄰近的地區溪州鄉,因為台糖總公司從1955年至1970年遷移至本地,搬來了諸多高階的糖廠人員,帶動了地方經濟發展,溪州街上出現了許多電影院、餐館及旅社,乃至地下經濟。溪州人謝言信就在這樣的榮景下,從「街頭」起家,經營起瓦斯業及其他地下經濟產業,進而在1980年代選上省議員、成為一方之霸。
其家族第二代,如媳婦鄭汝芬當選國民黨籍區域立委、孫子謝典林成為彰化議會議長(30歲就當上議長)、孫女謝衣鳳繼承鄭汝芬位置成為現任立委,並在此屆大選與前北農總經理吳音寧競選連任。家族還經營地方的有線電視系統(壟斷的)、瓦斯業、房產業、地下經濟等事業,甚至還跨足教育,承包了北斗的社區大學。
戰後整個政治經濟發展過程讓土豪謝言信崛起,謝家取代了北斗仕紳、通吃黑白兩道,成為彰化南部最大的地方勢力。
地方派系的人情交換與尋租
政治人物可以將公共利益、公共財調換成「私人關係」,並且將此利益私下回饋給自己樁腳,樁腳再以金錢或社群動員作為回報。
在都市、直轄市長大的年輕人,或許很難理解地方派系的金權手段。但直言之,只要在政治經濟發展上有很多模糊地帶,地方派系就能透過「尋租」(rent-seeking)的方式,創造出「超額利潤」。例如台大社會系教授陳東升所寫的《金權城市》一書,就是描述80、90年代台北汐止地區,因為都市計畫變更而出現的超額利潤,進而產生各種政商、黑金勾結炒作土地的現象。
黑道會透過暴力,去佔領具有超額利潤的事業,這很好理解。但白道(政治人物)呢?政治人物可以將公共利益、公共財調換成「私人關係」,例如民代透過關說、施壓改變公共政策,並且將此利益私下回饋給自己樁腳,樁腳再以金錢或社群動員作為回報。
濁水溪因為水流湍急,容易淤積,所以以前濁水溪河床的砂石是「天然黃金」,是品質相當良好的營造業原料。許多「有勢力」的角頭,都會在河床兩岸挖取砂石來牟利,前述韓國瑜岳父就是一例。而中下游的彰化縣在全面禁止採砂之後,上游的南投縣仍然因為有清淤防洪的需求,還是有大量業者在採砂,縣府規定砂石業者要繳交回饋金,作為縣內學生免費營養午餐的經費來源。所以南投的砂石業者,對於縣政府有很大的影響力,甚至前國民黨籍縣長林明溱,其機要秘書就是由砂石業相關人士所擔任。
再舉個彰化溪州鄉的案例。當時有一個民進黨籍的村長,他家裡的生意因為勞資糾紛,不斷遭到彰化縣政府勞工處稽查。村長不堪其擾,就來找鄉長、秘書陳情,但基於法治原則,首長也不能阻止公務員依法行政。後來村長很不滿民進黨的「效率」,就去找國民黨的縣議長、謝家第三代的謝典林陳情,結果沒多久就「處理」好了。過不久,村長就在選舉當中,倒戈到國民黨陣營去了。
這還是個很小的案子,溪州鄉還有更多荒謬的故事。例如說在90年代,國民黨籍的溪州鄉長為了處理垃圾問題,在濁水溪河堤內(河床上)蓋了一座垃圾掩埋場。這座垃圾掩埋場由鄉公所經營,除了鄉內垃圾之外,也會收外地的廢棄物,並收取處理費。
當時一車車的卡車載著不明來源的廢棄物進到掩埋場,管理員在過磅區收現金,且沒有列入公所帳目中。外人只知道當時鄉公所變得非常有錢,鄉長還幫每個員工訂製了西裝外套。後來住在附近的居民發覺很多運來的垃圾是不合法的事業廢棄物,發動抗爭,強迫鄉公所關閉掩埋場,但鄉公所並沒有被調查、也沒有公務員受到懲罰。
當時收受不明廢棄物來營利的鄉長呂炉山,屬於謝家的派系,後來一路高昇,當到彰化縣農田水利會會長。
從此掩埋場就這樣棄置、沒有經過正常的處理、復育程序,在濁水溪河床留下了一個超大型的「垃圾天坑」。每一次颱風,垃圾場的污水就很有可能溢流出去,但是否會造成環境污染,沒有單位有能力、有意願處理。而2008年左右,當時立委,謝家的鄭汝芬提出復育計畫,但當地居民不放心讓謝家處理,所以反對計畫,就停擺至今。2017年的時候,垃圾場還發生大火,燃燒了超過一個禮拜,黑煙臭味飄散了半個彰化。
後來民進黨籍的鄉長黃盛祿,為了徹底解決掩埋場問題,就想到將六公頃垃圾掩埋場整理成太陽能發電場。一來可以發展再生能源,二來可以透過售電的利潤來整治垃圾場。不過鄉公所邀請了許多光電廠商來研究,許多專業大廠因為考量地點條件不良而打退堂鼓。最後終於有一間光電廠商願意承包,他們私底下打電話給鄉長:「讓我們做,我們給你五百萬。」鄉長聽了嚇了一跳,趕緊拒絕廠商,從此之後他就不願意再提光電場的計畫。
後來鄉長跟我表達他對現況的不滿:「鄉長要撈錢真容易啊。你看其他鄉鎮都在改LED路燈,每根鄉長都抽成,全鄉上千盞路燈他可以賺多少?」
不只是政治人物自己賺錢,一般地方派系,也會讓這些利益「雨露均霑」,例如透過圍標工程,指定特定廠商得標,讓底下黨羽也可以分到好處。這就是佔有公共資源,把利益變成私相授受的過程。不只是檯面上的地方派系成員可以分得好處,一般民眾也可以因為得到各種公共財的回饋,進而支持特定政治人物。
例如溪州鄉水尾村因為有焚化爐,每年回饋金可以分到一千多萬,親國民黨的村長就透過分配回饋金的權力,壟斷了地方的話語權。例如他可以透過回饋金,招待鄉親出外旅遊來換取支持。而村裡比較親民進黨的「社區發展協會」並不同意村長的做法,經常與村長派爭執,每次開村民大會時,更是劍拔弩張到需要警察在現場坐鎮。這座人口才一千多人的小村莊,村裡就分成兩個水火不容的地方派系。
或許會有人疑惑,這些利益要如何轉換成選票?政治人物雖然有籠絡選民、賄選行為,選民可以收錢但不投票給他啊?
地方派系因為長期把持公共事務,對於鄉里的人情網絡、社群結構非常熟悉(甚至比你都還熟悉)。派系的基層人員,如村里長、宮廟委員、基層公務員,因為經常在社區走動工作,協調大小事務,所以對於家戶狀況都非常清楚。地方派系會透過這些基層人員去清點人頭,哪一戶有幾票、政治立場為何?他們都可以摸得相當精準。
比方他們知道A戶是對手的鐵票,就不會向A戶買票;他們會向沒有立場的B戶買;或者自己人的C戶買票(確保C戶選票一定會投給自己)。而且買完票都會有秘密清冊,會依此派人在投票所周圍「點名」,確保每個投開票都會開出買來的票數。
例如溪州某位長者跟我分享:今年8月北斗鎮長補選的前一個禮拜,有地方樁腳跟他聊天,說「清點」地差不多了,你們民進黨的候選人能拿到2XXX票。結果投票結果出來之後,長者嚇了一跳,因為最終票數跟樁腳計算的幾乎一致。
地方派系將公共財轉換成人情義理,鄉民再透過選票回饋給政治人物,數十年發展下來已經是堅固的網羅,牢牢掌握著地方政治,選舉反而成為一種「合法化」、漂白的管道。
而近十多年來,由於中國崛起,國台辦的政治、經濟影響力都滲透到農村地區當中。許多統戰活動都以經濟、文化交流之名,透過地方派系、宮廟組織來運作。因此地方派系與中國統戰系統的結合,又形成當代地方政治難解的困境之一。
把中介階層找回來
真正的關鍵是地方中介階層的衰退。
因為地方派系都是用人情交換的方式在控制選舉,所以層級越高的選舉,對於地方派系就越難掌握。例如總統及縣市首長選舉,因為選區太廣、利益太雜、人頭太多,而且會有很多人返鄉投票,這些都是派系無法掌握的變因。所以像是溪州鄉,鄉長、議員、代表、村長等基層公職,多數都會由國民黨包辦,但在總統選舉方面,民進黨蔡英文就可以拿到六成以上選票(2020年蔡英文於溪州鄉得到62%選票)。
在外地的年輕人,因為平常沒有跟地方派系往來的人情基礎,地方派系也沒辦法清點到他們的人頭,所以返鄉投票的人一多,選舉結果就很可能「翻盤」,這也是2014年地方選舉民進黨可以獲勝的原因之一。
不過,不可能每次選舉都遇到像2014年三一八運動、2019年香港反修例抗爭那樣的契機,地方政治要徹底改變被土豪劣紳掌控的命運,就是要把「消失的中介階層」找回來。
何謂消失的中介階層?就是農村的菁英階層在戰後逐漸式微後,加上都市化、工業化的因素,農村的青壯年人口流失,目前台灣農業從業人口平均年齡是64.4歲(2022年農業普查)。年輕人認為農村是沒有前途的地方,所以城鄉之間就變成了一條「單行道」,農村子弟只有出去、不再回來。而返鄉、留在鄉下的青年,反過來被認為是「沒出息」、是失敗者。例如林生祥在〈風神125〉這首歌謠裡面唱到:失意的年輕人騎著機車返回故鄉美濃,一路上祈求土地公把路燈都切掉,不想讓鄉親看到他歸鄉的模樣。
而台灣中部地區,由於台中大都會的快速發展,附近的彰化、南投、苗栗年輕人若是對故鄉環境感到不滿,不需要花心力去跟地方派系對抗周旋,只需要移居到大都會就好。這就造成地方政治的惡性循環:地方公共服務品質劣化後、年輕人更不願意留在地方,造成地方更加劣化,居民就越需要政治人物的特別「關照」,最後讓派系更加掌控公共事務。
公共資源越是匱乏的地方,就越有這樣的現象。所以很多鄉民會嘲諷「苗栗國」、「南投國」,就是因為這樣的惡性循環。
所以,真正的關鍵是地方中介階層的衰退。而這些中介階層並不只是政治人物或者是地方創生的社區工作者,原本地方所有公共事務,都需要優秀的人才、年輕的新血去推動,無論是鄉公所、農會、學校、社區發展協會、民間信仰組織、乃至各種工商機構的服務人員,都算是中介階層。
大多數關心農業的人都有共識,如果要增加農業的產值,農村一定要走向「六級產業化」,就是農村在發展一級產業(農林漁牧)之外,還要加上二級產業(工業)以及三級產業(服務業)。例如二林地區是很有名的葡萄產區(一級),那麼加入釀酒的酒莊(二級),並且引入旅遊、品酒的服務(三級),就能大幅提昇農村的產值。但要發展二、三級產業,勢必須要很多優秀的人才,進行技術改良、推廣行銷等工作,就是所謂的「把中介階層找回來」。
這些觀點並不是空談,已經有很多人在嘗試,找一條「返鄉」的道路,把中介階層嫁接回到地方去。
例如苗栗苑裡的劉育育,原本她是一名到台北讀書的年輕人,因為接觸到社會運動後,返鄉參與「反風機運動」(風力發電機距離民宅太近,居民發動的抗爭)。在運動過程中,劉育育及伙伴林秀芃等人,意識到他不是一兩場社會運動就能改變地方結構,於是他們選擇留下來推動社區營造,開辦「掀海風」書店、辦活動、保存文化資產、推動社區關懷等工作。
劉育育及伙伴們持續在推動苑裡市場保存及重建(市場雖然是歷史建築,但於2018年遭大火焚燬),過程中他們與許多居民討論、辦了許多活動,他們以市場為核心,重構了苑裡生活與文化的想像。於是劉育育於2022年參與鎮長選舉,竟然出乎眾人意料之外,以55%的得票率打敗了代表傳統勢力、打算連任的鎮長劉秋東(劉於2023年6月因鎮長任內涉嫌貪污遭到收押)。
2022年地方大選,保守勢力大勝。劉育育的當選可說是地方政治上最大的突破,象徵沒有勢力、沒有背景的年輕人,透過踏實的地方公共服務,與鎮民一起對話、工作,還是有機會可以戰勝強大的地方派系。
不過,也是有令人遺憾的案例,在同樣地方大選中,年僅30歲的雲林縣議員廖郁賢連任失敗。廖郁賢出身農家,在2014年三一八運動之後投入政治工作,2018年代表政黨「時代力量」參選雲林縣議員(註8),在沒有派系支持下,竟獲得6,179票當選,成為雲林縣最年輕的女性議員。
廖郁賢當選之後,才知道原來雲林「張家」(前縣長張榮味家族及其派系)的勢力如此龐大,從縣長、議會、農會、各地組織都是張家人馬,一名年輕的議員如何能跟盤根錯節的派系網路對抗?她卸任後寫〈雲林,派系就是王道〉一文,提到:「今天的雲林縣,從議會到縣府各局處室,都已統一在縣長意志之下,未來對於預算的把關,恐怕也只是象徵性的程序。」
而她在另一篇〈只有地方派系能參與的球賽〉點出困境:
青年參政者的困境,尤其又不是派系推出的傀儡時,是很難以進入這些組織地方角力的,筆者任期間,最常遇到的是被問「你怎麼又來了」,看到別人那些贈送金錢或禮物、辦桌綁樁或造勢,部署資金比政見會與文宣有用。
廖郁賢雖然落選,但還是持續在地方深耕。她在斗六成立「圓仔花獨立書店」,招募有相同願景的青年,一起來為家鄉服務。並且不斷透過 Podcast、網路媒體發聲,希望能把雲林的地方消息傳播出去。或許經過廖郁賢及伙伴們長期耕耘,雲林人還是能找到破口,未來還是有翻轉家鄉的可能。
地方派系在台灣是幾十年演變的政治現象,要說是台灣「民主之瘤」也不為過。但我最後舉的兩個例子,就是希望讀者們不要灰心,台灣各地還是不斷有青年志士在地方奮鬥、對抗派系。
或許未來隨著台灣民主化、法治化的進程,地方派系有機會在幾十年後,逐漸被被「新陳代謝」掉。只是目前人數還不夠多、地方的公共領域事務還是需要更多優秀人才一起推動。
註1: 即台灣水泥、台灣紙業、台灣工礦與台灣農林公司,這些公司都是國民黨政府從日本時代的會社「接收」並整合而來。原本是公營公司,土改時出讓股票來補償地主,成為民營公司。
註2:值得一提的,傳統社群秩序衰頹並不一定是壞事。比方說在性別平權方面,都市生活及核心家庭的興起,年輕人得以逃離地緣與家族的桎梏,改變了傳統重男輕女等傳統文化。
註3:台灣第一長河濁水溪發源於中央山脈,由於山高水急,所以會挾帶大量的泥沙,因此沖積出了非常肥沃的濁水溪平原,範圍大致上是南彰化到北雲林這一帶,過去是非常富饒的稻米之鄉。連結濁水溪南北兩的城鎮,西螺與北斗,由於貿易的關係,自清代以來就相當地繁榮。
註4:李應鏜(1909-1959),西螺人。畢業於日本京都同志社大學經濟系,返台後經商,擔任過台南州米穀信用販賣利用組合組合長等職務。戰後先後擔任過台南縣參議員(當時西螺隸屬台南縣),以及西螺鎮鎮長,為西螺大橋建設最大推手。但遺憾的是,李應鏜先生因為四處為地方公共事務奔走,加上瘧疾宿疾,因此大橋通車後六年就逝世了。
註5:廖文毅出身於西螺的大地主家庭,家道殷實。1935年廖文毅獲得俄亥俄州立大學化工博士,在當時是數一數二的高學歷知識份子。但廖文毅戰後開始從事台獨運動,到海外成立台獨組織,1956年於東京成立台灣共和國臨時政府,並就任大統領。戰前廖文毅曾經和哥哥廖文奎一起在西螺經營「大承信託株式會社」,並請李應鏜擔任常務董事。也因為這層關係,白色恐怖時期李應鏜被視為廖文毅同黨而遭逮捕監禁。
註6:原本台灣省政府認為大橋太貴、需要太多鋼鐵,不打算動工。但李應鏜透過朋友蔣緯國協助,直接向蔣中正陳情。蔣中正終於同意興建。
註7:黨國威權時期,國民黨黨內的地方派系,經常分成多派,例如彰化有紅派、白派;高雄有黑派、白派、紅派等等。不過1979年美麗島事件到民進黨創立之後,地方選舉從原本的國民黨黨內派系鬥爭,逐漸轉變為藍綠之間的對抗。
註8:廖郁賢於2022年退出時代力量。後改加入民進黨。
這篇的歷史分析角度不錯,分析了台灣小農社會的制度文化變遷,出路來說,提出了一個方向,大家也可以討論參考。
“找回消失的中介”真的是农村的行之有效的方式吗?作为简体老中不是很了解台湾。但这个解方让人想到温铁军和乡建派在中国提倡的新乡绅治理。🤔
看完唯一感想:国民党搞到现在有亡党危机真的是自作自受啊
國民黨還想搞內閣制哩。
霧峰林家在清朝也是土豪,祖先是以練兵打仗出名的,林宅名為將軍府,因為平定叛亂與抵禦外侮有功,授予特權發達起來。到了日本時代,林獻堂前後這幾代變為唸書的仕紳(繼續維持某些特權)。現在的地方勢力,大約給他再多的時間還是土豪。謝家在彰化還壟斷媒體,透過有線電視替自己打廣告。實在很扯。
1,找回消失的地主中介大錯特錯,建立新的才有意義。戰後土地再分配,年青人口大量移到城市是進步開化的象徵,農村不可能也不應該再容納過量的人口,而且誠如作者所講,地主中介本身並不是好東西,國民黨裁培的精英沒有甚麼創造力,只是學習他們,找回地主中介本質上是利益輸送。合適的做法是建立新的地方中介,但如果以貪污犯法作手段就很遺憾。
2,農村地區社會結構與城市不同,基於成本效益,不能用金錢及市場解決所有問題,所以才有人情的存在。社會上盛行喬文化,相信不喬沒有正常待遇,喬就可獲得特殊待遇,這是派系存在的主觀原因。需求決定供應,這是派系存在的客觀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