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6日早上傳來一個難以置信的消息,Michael Wolf逝世了。三月還在Art Central見到他,並看到他的新作《Cheung Chau Sunrises》(長洲日出) ,一個長達兩年的攝影計劃,是他持續每天早上在五時三十分至七時三十分這段時間,拍一張長洲日出的照片,沒想到這輯相片會成為了他最後發表的作品。Michael Wolf的事業正如日方中,卻突然傳來這噩耗,直到這一刻,還沒有使人感到確切的真實感。
跟Michael Wolf相識是因爲工作關係,那時候我正在畫廊工作,要籌備Michael的《街頭街尾》展覽。他給我最深刻的印象是做事很有系統、專業、理性、聰明、幽默,並對他的藝術/攝影事業打理得井井有條,是我接觸過的藝術家中其中一位最專業的。當然,那時候他已經有豐富的展覽經驗並不停在世界各地展出他的作品,是名乎其實的「全職藝術家」。Michael Wolf是四十七歲才展開他的藝術攝影事業,前半生都是從事新聞攝影,並曾在中國工作十六年,為德國媒體《Stern》效力。
德國出生的Michael Wolf,在美國、加拿大及歐洲成長,1994年移居香港。作品曾三度獲得世界新聞攝影比賽(World Press Photo) 獎項。2005年以《The Real Toy Story》得到「當代議題」類別一等獎。這個作品是典型的新聞圖輯,題材是中國大陸作為世界工廠的狀況。
2010年以《Tokyo Compression》得到「日常生活」類別一等獎。這張圖片的美學上已脫離了傳統新聞攝影,是他在東京鐵路月台瞄準一列列擠得驚人的列車,其中乘客被迫緊貼玻璃窗的大特寫,以每日載客量高達八百三十八萬人次的鐵路系統去描述大都市的生活狀況。《Tokyo Compression》一書於2010年剛出版已瞬速賣光,至今已推出第四版。
2011年,《A series of unfortunate events》是以拍攝 Google 街景記錄下來的意外場景,再獲當代問題組別榮譽獎。這個針對Google Street View侵犯個人私隱的作品能夠得獎,於當年惹來不少爭議,因為那並不是在街上拍攝的,而是Michael Wolf用相機對著電腦屏幕,拍下Google Street View中一些具「新聞性」的瞬間,這種破格的拍攝方式挑戰了傳統的新聞攝影,也是世界新聞攝影比賽頒的一個突破。
《A series of unfortunate events》創作源於2008年,Michael Wolf的妻子要到巴黎工作及定居,Michael一同前往。對他而言,這是個已經被拍了千百遍的城市,並且在十九世紀未喬治-歐仁·奧斯曼和拿破崙三世的巴黎大改造(travaux haussmanniens, 1863-1870)計劃後,整個城市的景觀於百多年來也沒有太大改變。對於新聞攝影出身的Michael Wolf,這種不變並沒有引起他的興趣。所以他到了巴黎後,就一直待在家中。Google Street View於2007年剛開始啟用,他用了六個月的時間從Google Street View去觀看這個城市,這倒為他帶來前所未有的感受,像是一種新的觀看方式,去重新觀察這個地方,慢慢更發現了當中不少有趣的事物。
Michael Wolf開始用相機對準電腦屏幕拍攝,他拒絕用屏幕截圖而用相機操作,讓他的創作仍在攝影的軌道上,不同的是拍攝的對像變成屏幕中的景物,而不是傳統的用相機去紀錄外在世界,當年有不少人就質疑這還算不算是攝影?攝影師對眼前景觀作出判斷,並用相機去拍攝他認為重要、或他要告訴觀眾的東西。那相片的焦點放在那裡?用相片去說一個怎樣的故事?盡管是對著電腦屏幕,但在拍攝上他仍然有作為一位攝影師的專業考慮,構圖、角度、在街上眾多事物中去抽取出來構成相片的部份。
《A series of unfortunate events》中有汽車正在燃燒的畫面、有人跌倒、有人打架、有人正躲在車後大/小解,這些隱藏在Google Street View的東西,被Michael Wolf敏銳地嗅出來了,當中每一張相片都是一種選擇,假如沒有人把他框起來,這些東西就好像平常在街上見到的事物一樣,沒有太多人會留意它們。Michael的相片把原本的Google Street View中的景物從電腦屏幕中釋放,賦予它一種新的觀看方式,既有一種美學及創作上的新形式,同時仍有它的對社會性。
三次獲獎,三次的創作意念及手法都截然不同,實在反映Michael Wolf的不甘現狀,永遠有無窮無盡的創意,總有不同計劃想法在腦子中。Michael Wolf是少有能平衡個人創作、社會意義及藝術市場的一位藝術家。他的作品能引起反思,激起我們對城市的關注。
Michael Wolf的其他作品也有不少反映監察與私隱的問題,特別是針對在當代社會中,活在城市的個人私隱。《Transparent City》是Michael Wolf於芝加哥拍攝的項目。起初他只是像《Architecture of Density》般以Deadpan手法拍攝芝加哥高樓的玻璃幕牆,他選擇在黃昏室內燈光剛剛亮起時,站在天台用112-megapixel大片幅數碼機背拍攝對面的大廈。其中有一次,Michael在電腦修圖過程中把相片放大細看,竟偶然發現其中一扇窗正有一個男人向他舉起中指,於是他「逐家逐戶」細心查看,發現室內的情景相當有趣。因為用大片幅相機的關係,照片放大後室內的事物仍清晰可見,人們的一舉一動變得巨細無遺,他在偶然中成為了一位「偷窺者」,用相片訴說廿一世紀城市生活的日常。
相片中有人獨自呆呆地對著電腦或電視,或有人在辦公室打迷你哥爾球、當中更多的是一張張看似孤獨的面容,相片很容易令人聯想到美國藝術家Edward Hopper的畫作,同樣是描繪寂寥的美國當代生活風景,這像是對城市生活中最直接的鞭撻,去掀開這個華麗而高度密集的城市背後,當代人的精神面貌。Michael Wolf的作品邀請我們一同成為「偷窺者」,用顯微鏡對準每一扇窗去觀看別人最私密的生活。從《Architecture of Density》或是《Transparent City》中,我們可以看到千千萬萬這樣的單位,而每一個單位內都有一個不同故事。
Michael Wolf熱衷於用攝影去書寫不同的大城市,香港、巴黎、東京、芝加哥⋯⋯ 由宏觀到微觀。他似乎有一種「搜集癖」,每一個攝影計劃都會做得很徹底,相片數目很驚人,差不多每個攝影項目都可以出版成書,至今出版書籍已超過十三本。最著名的《Architecture of Density》是拍攝香港密集高樓的城市景觀,很多攝影項目都以杜塞爾夫攝影學派(Dusseldorf School)的手法拍攝,客觀、冷靜、抽離、簡化、並賦有潔癖性的美學、具有極嚴謹而工整的處理。此外,他的作品也像Bernd & Hilla Becher般,所有題材均會像處理標本一樣,去大量搜集、分類,並以同樣的方式排列,嚴格按照類型學(Typologies)來組合。《100×100》那一百個每個一百呎的石硤尾舊屋邨單位與在單位內居住的老人家,跟《Architecture of Density》一內一外,合拼成為他一本極具份量的一書兩冊攝影集《Hong Kong Inside Outside》(2009)。
在眾多攝影項目中,更值得一提的是他眼中的香港,畢竟由1994年開始在香港居住至今,他鏡頭下的香港,就像是一封封寫給香港的情書。很多香港人日常並沒留意的景物甚至從沒有想過要拍攝的題材,都被他拍進去了。《Lost Laundry》中紀綠人們曬衫時所遺失的衣物、《Informal Seating Arrangements》中搜集那些在街上充滿港式民間智慧的櫈、就連後巷的地拖、膠手套、雨傘、衣架,神位等等,都是Micheal Wolf的攝影題材。這些都不是為了攝影而發現,而是因為對一個城市充滿感情才能看見。
那時候我們的畫廊在上環,Micheal Wolf就住在附近,也算是街坊。每次見他就是身上掛著一個小斜揹袋,拿著相機,精神奕奕地準備又一次去探索這個地市,儘管他已行走無數次,但他總會找到有趣的事物。朋友曾笑說,香港什麼都被他影過了。就是我們在日常生活中並沒有看在眼裡的東西,在他眼中,就是值得被記下來。當我們常抱怨香港的生活枯燥,Micheal Wolf就總是找到新的趣味。他比很多香港人可能更熟悉我們居住的地方。寫到這裡,腦中仍是他這個畫面。再見了Michael。當看見街上那奇奇怪怪的櫈、後巷那一對對掛得趣緻的膠手套、抬頭看到那些高樓大廈,我們都會想起你。
(葉曉燕,視覺藝術家、策展人。葉氏主要以攝影為創作媒介,其作品曾於香港、中國及英國等地展出。2012年成立RAC,將藝術學院課程帶入民間。除教授藝術、攝影外亦有撰寫藝術評論文章,專欄於《Milk》連載。出版刊物包括《100香港人自攝像》、《春光》。曾於香港藝術學院及香港城市大學任教,現為香港公開大學創意藝術系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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