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你經常來這裡游泳?』、『因為毛主席喜歡游泳,所以我也游泳。毛主席游的是長江,我游的是珠江。』」今年72歲的劉博智憶述,文化大革命演得最烈的時候,有大量中國人從內地游水偷渡來港,當時的香港流傳著這段廣東人應付公安的對話。
出生於1950年的香港,父母祖籍台山,家中有七兄弟姊妹,家人在九龍太子花墟道經營士多維生。他從小就要騎單車送貨幫補家計,認識不少街坊鄰居,那時候發現,他們都是來自中國不同地方的中下階層,從番禺、客家、上海、東莞都有,「那時候完全沒意識到他們是逃避共產黨而離開。」
記憶中,母親擔著擔挑,把餅乾、糖、油、壽星公煉奶等副食品、貼身衫褲帶上廣州給親戚。劉看到這些東西,明明都是中國造的,不明白為甚麼它們送回中國去。他們士多也會幫客人寄郵包回內地,寄的物品也是與媽媽帶回廣州的一樣。
於是他開始想像,這些人為何離開家園?便開始與他們聊天,用相機為每個人拍攝肖像,「肖像最吸引的地方,是可以看到他們每個人的生活也很不同,也令我很好奇他們的背景。」他沒有意識到,自己這麼早便開始拍攝他往後「50年不變」的攝影命題:華人流散史。
就讀九龍區名校英華書院,中四時在同學教導下學習攝影,開始閱讀《攝影畫報》觀看他人作品。高中時候,香港爆發六七暴動,他記得商台電台播音員林彬被親中左派燒死的新聞,離家不遠的深水埗曾出現騷亂,街上有土製炸彈,媽媽不許他隨便外出。
中學畢業後,劉博智曾短暫到觀塘工廠做「墳場工」,每晚11時上班到翌天7時製作原子粒,做了3個月,覺得這是沒有前途的工作,儲夠錢買了台海鷗牌相機,家裡問人借錢準備讓他離開香港。那時候劉的哥哥已去了加拿大,然後到他自己、接著是妹妹、家姐,最後是父母。離港前,他也拍攝了自己的父母:「包括我自己,這是流散的開始。」
說著台山話,闖入多國唐人街
19歲那年,劉博智來到加拿大展開新生活,在唐人街的餐館做黑工:「做『二砧』,剝骨劏雞,每次一劏就是72隻雞,5箱排骨疊得高高的,把豬膊切出來,分開一塊一塊做叉燒。」沒想到,當時與廚師聊天學到的台山話,將會畢生受用。
儲了一年錢後,他來到美國加州就讀布魯克斯攝影學院(Brooks Institute of Photography ),後來攻讀研究院,再去肯薩斯大學任教攝影,直至退休。
「那時我對紀實攝影很有興趣,雖然修讀科目是工業攝影,但在圖書館閱遍攝影師 Robert Frank、Walker Evans、Richard Avedon 等人攝影書。直到於研究院聽導師講課才開始明白他們的作品,不少都與美國的社會制度、種族、階級有關,令我對這些主題更感興趣。」他在大學畢業前,開始從學校開車五個小時前往三藩市,拍攝這個世上其中一個最古老也最大的唐人街。
劉博智到達唐人街後,留意到餐館樓上的住宅陽台,晾著不同年紀穿著的衣服,地拖和掃把:「飲飲食食的地方樓上全都是住家,多是單身寡婦、男人、女人,也有兩夫婦或年邁的老人,大部分人也不會說英語。」他趁有人外出的時候進入大樓,希望拍攝上面的移民,跟老婆婆打招呼時,發現許多人連廣東話也不會說,只會說台山話。
「台山話是很重要的工具,學校學不到的,他們一聽到『阿姆你去哪?』(婆婆你去哪裡?)便放低戒心。」聽到親切的語言,大家都願意分享自己的故事。有時候他把相機放在腳架上,鄰居從門外好奇張望,劉便問他們:「一會可以到你房子拍攝嗎?」趕快去拍完,便去另一家再拍。
「他們1920、1930年代來到美國,一代人老去了,丈夫死後,英語有限,或賣了物業,便來唐人街來租一間房住。」由於讀書時金錢不多,每次拍攝也要很珍惜,先和被攝者溝通,讓他們放鬆下來,看準了才按下快門,「你走進別人的家,你緊張他便更緊張。」
後來,除了溫哥華和三藩市,劉也到過匹茲堡、紐約、甚至是墨西哥蒂華納等多個北美洲唐人街拍攝,從1973拍到1995年。
文革後的中國,驚險運底片
1979年,離港十年後,劉博智回到香港,準備拍攝文革後的中國。
他在任教的大學圖書館,找到大量有關中國的書籍和政治評論,還有從1950年開始的《人民畫報》、《中國畫報》和《中國旅游》等刊物,花數年時間閱讀大量資料,了解中國文革前後的政治背景。他心裡清楚知道,眼前都是符合政治主旋律的「擺佈統戰攝影」,他決心要拍攝一些「與統戰不一樣」的照片。
由於言語相通,他首先來到廣東一帶說粵語和台山語的地方,也就是許多美加華人的故鄉,拍攝了不少肖像和的家居環境,「當時的攝影師比較少拍攝這些題材,多數都是街拍。」
接下來數個暑假,劉都會回到中國拍攝。那時正值文化大革命剛完結的幾年,住家裡仍有不少政治宣傳的痕跡,有人貼上了毛澤東寫給華國鋒的「你辦事,我放心」的標語,另外也有家庭,大廳掛毛澤東肖像,睡房則掛周恩來的。劉解釋,牆上的肖像和標語,許多時候更像是一道「護身符」,證明大家是政治上的「同路人」,萬一被人盯上了,也可以說自己忠於黨。
文革過後,中國社會才逐慚開放,當時較少外國人到中國拍攝,當局或會擔心他們拍到敏感的內容,因此海關審查較嚴格,劉曾聽說過一位美國地理學會的攝影家,到中國旅遊拍了些照片,出境時過不了關,底片都被人拿到廣州沖曬,結果全都沖壞了變成黑色。於是他做足準備,用骯髒不起眼的帆布袋載住三腳架。在通行證上寫許多旅遊名勝地點,洛陽、西安,統統列出來。
離境時,劉跟外籍太太排在遊客隊伍。關員看到他行李內有一大堆底片,把他拉到一旁詢問,劉便對關員說:「你看看我到過這些地方,中國這麼漂亮,我拍攝許多風景照片。」對方顯得有點遲疑,看看遠處高樓上方另一位職員的指示,當時隊面有多位外國遊客在等待過境,那人最後做了一個手勢,把他放行。
1997街頭的香港臉孔
1997年香港回歸,劉博智決定要回港拍攝一輯作品,因為香港街上的背景太複雜,隨便拍攝一個人站在街上,很容易會迷失在背景中。於是他帶上一塊能拉下的白色窗簾做背景來拍攝人像。
由於背景面積不大,不足以遮蓋背後全部環境,畫面裡反而出現了許多回歸前的城市景象和歷史符號,由街上的招牌廣告、其他人的衣著、舊立法局到國殤之柱等。由於那年的6月天色一直陰沉,他利用閃光燈讓照片增強對比。
他表示,自己拍攝的人物都是各行各業的普通人,有太子道樓下的保安,街上遇到的主婦、穿溜冰鞋褲上印有Hello Kitty圖案的小女孩、在殯儀館工作的女道士、也有一位上班族,是劉從加拿大回港的外甥,身穿整齊西裝,腋下夾住報紙,準備去找工作。
其中他拍攝的一位快餐店洗碗工,問他回歸那晚可不可帶自己出去見識一下?劉便帶了他出去走走。
那個晚上,來到了曾為英軍基地的添馬艦,不列顛尼亞號載著查理斯王子和末代港督彭定康離開香港水域,一位白領階層看著船離開,顯得有點不知所措。目睹香港回歸中國,劉博智想:「人們把英國把旗揮來揮去,但要走的始終都要離開。」
追尋古巴唐人的故事
拍完香港回歸,劉博智想追溯更早期的華人移民史。2009年,他首次到古巴拍攝,「像發現了另一個世界」。
第一次在夏灣拿拍攝了10天,後來全島都有去,一拍就是10年。他從「台山會館」和「龍崗會館」開始,拍攝華人和他們的後代。因為經過了幾代混血,許多華裔從外表上已看不到華人的痕跡,加上西班牙文化裡兒女會從母姓,名字也不像中國人,要找到他們並不容易。
令他十分詫異的是,當地剩下來的少量華人竟然都是說台山話,「就算他們自己不會說,聽到也會知道是自己父母所說的語言。」於是順利拍攝了許多古巴華人肖像。
「第一批中國人,於1840年已經去到古巴,不少都要靠社團聯結來保護自己,會館就開始雨後春筍般開設。」劉拍攝了他們家居環境,也拍攝有洪門背景的中國會館,又叫古巴唐人把祖先的照片放在心口前,為他們拍照。
「古巴在1959年解放前,夏灣拿唐人街縱橫有20條街,高峰期有20萬中國人居住,那時候美國有金山,古巴一樣也有金山。」他解釋,美國於1860年美國解放黑奴後,大量中國廉價勞工取代他們來到古巴、加勒比海等地謀生。
「礦業、蔗業、煙草,建築業全部也需要人做,但很多都是『賣豬仔』來的。澳門以前有些豬仔館,就是西洋船還未來到時,安置一班苦力的地方。那些出國謀生的人,大多是來自鄉村的廣東人,由中山、南番順,五邑,一直去到鶴山。」劉指出,和現在柬甫寨的人口販賣園區相似。
回鄉
「我到古巴已經沒有甚麼痕跡,但知道以前華人曾經好有錢,他們懂得做生意,又勤力,開設園莊、有自己的貨車隊。」直至1959年古巴共產黨執政,隨後華人富戶的資產全被充公,不少人自殺,「唐人街有班老人,逃離了中國共產黨,怎料去到古巴又遇上另一個共產黨。」
有人把錢收到牆裡,用英泥覆蓋,後來慢慢將錢拿出來,回中國買房子,但劉博智說這些只是極少數。他拍攝了數十年華人移民,不論在古巴、美國抑或加拿大,只有少數華人能夠回鄉。
「大部分都是在古巴死的,根本沒錢回鄉,有些去了美國,去了墨西哥,就在那裡老死。」許多華人經過幾十年打拼,既無法融入當地主流生活,也沒有足夠金錢返回故土,又或者故鄉再沒有相識的親人,或回鄉後不適應生活,於是很多華人最後寧願孤獨地在海外死去。
「為何我們要離開中國?為何不能留下?幾代人去建鐵路、去當礦工,回去台山最後沒有了消息。」他在紀錄片《古巴唐人── 上世紀的移民故事》叩問:「我大伯坐船去溫哥華,去了兩次也撈唔掂(混不下去),非常潦倒地返回香港。我在想金山是甚麼?為何他們要去金山?而我去金山的時候,發覺是另一回事。」
機遇
今天,劉博智最大的興趣是釣魚。他早已厭倦了人多密集的旺角,非常喜愛人煙稀少的美國中部小鎮生活,「沒人找我,沒有應酬,才可以專心做想做的事。」他笑說。
近年,他很少再拍攝唐人街了,看上去餐館上的住宅,發現還是跟數十年前一樣。他見證唐人街的轉變,由最初人們說台山話,後來說廣東話,近20年開始說普通話。
回顧50多年的攝影旅途,劉說:「不管在哪裡,遇到許多機緣巧合的事,碰上許多陌生人,但當他們了解我要做的事,都很願意幫助我。當出現機遇,我要思考怎樣推進它,才能成功到達一個又一個地方。」
太太是美國人,兒子是混血兒,對於中國人身份認同,現在他看得很開:「我覺得自己去到世界哪裡便能夠適應哪裡,在我的世界觀,不一定要做中國人或香港人。」可幸兒子的廣東話說得不錯,也會在家中做港式燒排骨。
這幾年,他開始專注到非洲拍攝新的計劃 ,尋找華人移民史之前更早的黑奴歷史。談到最近一兩年港人移民潮,劉博智哈哈大笑,說自己不拍了,「由你們後生一代去拍吧。」
好喜歡這訪問,謝謝。
好喜歡最後一張在天台拍攝的相片。
白色牆身做背景,代表了劉博智遊走國際,不再拘泥於國籍。
很好的报道,阅读过程特别有趣~!最后看出来摄影师已经看淡了很多,波澜壮阔的是往事了。
纪录片中的叩问跟结尾的豁达形成了对比,也许是摄影师终于看开了,豁达了。我也曾想过同样的问题,为什么要去国外?为什么不能用自己的力量去把成长的土地建设成想要的样子?为什么放任他们为所欲为?
謝謝。
很好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