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就住在像宏福苑這樣的地方。十個香港人,可能有八個都住在像宏福苑這樣的地方。
小學時代的香港教科書是這麼寫的:香港地少人多。地少值得商榷,人多是體感的:地鐵站﹑商場裡﹑家裡的電梯大堂,都是人。晨早上學上班的電梯裡,從家門口出來哼兩句歌就見到電梯口有鄰居阿姨,立刻尷尬地打住:「Auntie 早晨。」「阿妹,返學呀?」現在回家,看著我長大的熟悉的看更伯伯總會在我拍卡前就開門給我,笑著打招呼:「陳小姐,返屋企啦?」
沒有甚麼實質內容的對話,叫不出名字但熟悉的面孔,幾棟或幾十棟長得一模一樣的二﹑三十層高樓,偶爾掛了幾條底褲的方方正正的窗。放學再學完琴在黃昏的霞光中回家,空氣中總有炒菜的味道。低層的鄰居今晚是煮了腐乳炒通菜嗎?咖哩炆雞?蒜蓉炒大蝦?好香,好餓,快回家看看媽媽煮了甚麼。常撞見的,鄰居的菲律賓工人姐姐剛巧也從補習學校接小朋友回家,我在電梯裡自然地幫姐姐按了她的樓層,雖然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沒有住在大埔過。但在沙田讀大學的時代,偶爾半夜會和同學「打的」(搭計程車)去大埔食宵夜。香港到處都不同,又到處都差不多,食宵飲酒到清晨,大埔的報販開始在街邊疊報紙,小學生穿著純白校服半睡半醒趕校車上學,他們可能也跟他們的鄰居阿姨﹑印尼工人姐姐和看更伯伯打完招呼。「細佬,返學呀?俾心機上堂呀。」「係呀,早晨,bye bye。」
一直到這周四,熊熊的火光,燒掉了我們熟悉的一切。日常的﹑無聊的﹑言不及義的﹑幾乎刻板苦悶普普通通平平凡凡卻又無比重要的,讓我們之所以為我們一切。
周四晚,我們有記者同事在宏福苑現場,和徬惶的生還者和焦慮的被困居民家屬一起等消息,向消防探問救災情況﹑起火原因;有同事在電腦前接住前線同事傳來的訪問錄音,整理專業意見,連夜將一篇詳盡﹑及時的「四問」稿寫了出來,用最短的時間梳理了大火背後的圍標爭議﹑可能的人為疏失與安全問題。
我們也當即決定將這篇心血開放免費閱讀。我們是一家依賴會員支持的媒體,但此刻我們深知身上有更重要的責任。
周五凌晨,我在確認同事發稿無礙後躺到床上。我想起同事傳來的訪問中那些居民的聲音。那些先生﹑女士﹑伯伯﹑婆婆,我一個都不認識,一個都沒見過,但在我腦裡,他們跟我不知道名字但卻又親切熟悉無比的那些先生﹑女士﹑伯伯﹑婆婆的面貌身影疊在一起。他們都愛穿鮮色的薄羽絨嗎?愛穿八分褲吧?在公園散步都微躬著背雙手放在背後嗎?他們在等的家人呢,失蹤的工人姐姐呢?也是滿臉笑容梳著一個蓬蓬髮髻的嗎?
我們在巨大的苦難裡是共同體,但我們不止在苦難裡是共同體,因為我們本來就生活在同一個城市,日復一日的吃著同一家茶記的難吃餐蛋通,無可奈何地淌了同一灘渾水。
最後,我希望感謝這一天半間,在前線和後勤辛苦報道的同事,他們正在這灘渾水中繼續採訪報道。我知道這是他們的職業責任,但責任與愛,正如每個香港人都知道的--是分不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