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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世紀火災首夜,在絕望中心尋找生還線索

「心裡面淌血的缺口,其實我們都不知道可以怎樣去修補。」

香港世紀火災首夜,在絕望中心尋找生還線索
2025年11月26日晚上,香港大埔宏福苑嚴重的五級火火勢仍未撲滅,中華基督教會廣福堂內坐滿等候的市民。攝:林振東/端傳媒

11月26日晚上11時,消防處接報到場已經8小時,大埔宏福苑的大火仍未撲熄。半日的時間,七幢大廈相繼陷入火海,棚架燒得支離破碎,淺褐色的外牆被燻黑,加上停電,失去輪廓的樓群跟黑夜融為一體。有些單位內部火光熊熊,爆炸聲不斷。從日至夜,整個社區彌漫著刺鼻的氣味。

截至11月28日清晨,大埔宏福苑五級火的死亡人數為94人,76人傷。死者除了住戶外,亦包括一名37歲的殉職消防員,以及至少2名印傭。另有多人失蹤。這場世紀大火的死傷數字驚人,牽連眾多家庭。由接報至火勢陸續受控的20多個小時,火場外的人惦記著失蹤的親友,留守於失蹤中心和火災現場,苦苦等待和尋找他們生還的線索。

大火發生後第二日早上起,警方的部署愈加嚴密,記者之間紛紛說自己被拒絕進入庇護中心。警方亦在中心外圍起橙帶,設立採訪區。我在災難發生後的深夜和翌日在中華基督教會廣福堂的庇護中心和護中心和失蹤中心逗留,跟受困者的親友和受災居民聊過。

2025年11月26日,香港大埔中華基督教會廣福堂內,等候的市民低頭休息。攝:鄧家烜/端傳媒

等十多個小時,求一個「結果」

26日凌晨時份,氣溫跌至10幾度,約三四十人聚集在廣福堂。隨著一些人被分流至其他庇護中心或長者中心,場內變得愈來愈靜。有人裹著暖氈於椅子上低頭睡著、有人在吃獲派送的乾糧、有人頂著哭紅了的眼晴刷訊息。奔波整天,他們一臉疲憊又茫然。

27日清晨,外面的火勢稍緩,消防處公布死傷者有72人,包括至少44人死;有至少279人失蹤。不少家屬的希望在一夜幻滅。

早上8時多,42歲的阿邦從天水圍坐頭班車到來,等待70歲阿嬸的消息。阿嬸跟丈夫和女兒住在宏泰閣28樓,但當日只有阿嬸在家,被困在火場。他撐著鬆垮的眼皮,聲音有點顫抖:「她的女兒和老公不斷聯絡她,初初聯絡到的,不斷叫她拿濕毛巾塞住門,但一段時間後已經無回音,打給她不聽,又或者斷線,音訊全無。」

他在不安和焦躁中等待10幾個小時,想求一個答案。「現在好像四十多人死了,但仍有二百多人失蹤。其實都是凶多吉少,但都想快點知道結果。」他說堂姐和叔叔安全,在朋友家暫住,晚點會到,但阿邦昨晚上過夜班後睡不著,也沒吃早餐,想盡快過來支援他們。他知道二人情緒崩潰,「真的是家破人亡。」

阿邦說,當刻最重要的是失蹤的人被找回,之後是追究責任,「但是我不知道政府會怎樣做,因為整個宏福苑全滅了。」他說,「連房子都沒有了,暫時都不知道可以住那裏,很難期望政府可以做什麼來安置居民。」

除了親人,他亦正為移民了英國的好朋友等待消息。朋友72歲的母親住在最先起火的宏昌閣,但朋友在星期五才會回到香港。

另一旁30多歲的黃先生(化名)獨個坐著,眼睛垂垂望前。他70多歲的姨媽獨居在宏昌閣20樓——26日下午3時通話時,她有些咳嗽,表現得害怕,之後便失聯。他說姨媽一家昨日全日留守在失蹤中心,但沒有消息,今日他最早到,其他家人稍後來,「我們還在等。」

他微笑說他 OK,「我只是在這裡 support 整個家庭。」他說其他姨媽們有情緒,而他會給擁抱。「擔心的,但是做後輩的,有些事情不能放在臉上,要支持他們。」

等待愈長,氣氛愈凝重。踏入火災近20小時後的中午,場內的人漸多,禮堂正前方被分割成更有規模的「報平安區」、「失蹤登記處」和食物供應處。關愛隊在派發熱食、飲料和水果。長桌和椅子在空間的兩則和後方,讓人用餐,中間放置一條條矮長椅。人們靜默,面無表情吃飯,或是依偎哭泣。

2025年11月27日,香港大埔中華基督教會廣福堂內,等候的市民。攝:AKL/端傳媒

比起昨夜的憤怒或觀望態度,今天是難受得開不了口。有老人按著心口,揮手說不能受訪;有女士甫開口便眼晴通紅,「一講嘢就會喊。」人群內有時也會傳來痛哭聲。

除了尋人的家屬外,廣福堂亦聚了失去居所的災民。宏福苑於1983年落成,樓齡超過40年,大火不只令老年住戶無家可歸,亦將他們的心血清空。

「你問有邊個唔甘(損失慘重),成副身家擺哂落去。」Mary(化名)是40年前第一批業主,用幾十萬港元購入單位。起火時她不在家,其他家人也平安,但談起被燒毁的家,她止不住眼淚:「因為40年,我用了幾十萬重新裝修,所以現在付諸流水,我只可以說是欲哭無淚。」

冬季快到,她昨天先為家人買新衣服禦寒;至於日後的安置,她說自己很被動,也沒法希望政府能給到什麼。

資訊欠透明:沒官方平安版、警方熱線撥不通

除了悲慟之外,受困者家屬在受訪時都異口同聲提到:缺乏資訊令等待過程更難熬,等待也是他們唯一能夠做的事。

在現場,「報平安處」中有職員用筆記下相關人士的資料,但未知會否作電腦紀錄。牆上懸掛著黑字粗階的警方熱線:1878999。

這個號碼不那麼有效。起火的當晚,陳先生(化名)來到廣福堂,看看有沒有住在宏昌閣27樓的70歲阿姨消息。他晚上8時來到現場,直到近11時40分才獲警察告知「救到 13 樓」,他才較安心,轉到庇護中心等侯。此前他跟其他人曾一起詢問警方,因為一直未有消息。

他說打過「十幾二十次」警方熱線查詢死傷者資料,但撥不通,又不滿民政處沒有製作即時的報平安公告版。民間自26日起流傳一張「報平安表」,列出每個單位供有需要人士標注「求救」、「不確定是否安全」等情況,「你整個壁報版在這裡,我們打少個電話,就不用大家累鬥累。」

2025年11月28日,香港大埔中華基督教會廣福堂內,臨時設立的的失蹤者登記中心。攝:鄧家烜/端傳媒

他身旁的胡婆婆便是看到民間的「報平安表」,警覺哥哥所在的宏泰閣16樓還沒有人報平安,擔心得跟著大伙兒去詢問警察,認識了陳先生,二人便一起行動,互相照應。我一度以為他們是兒孫,之後才發現他們不認識。

阿邦亦指家人在大火首日為阿嬸作失蹤者登記,並提供聯絡電話,但一直沒有消息。他們有致電警方的熱線1878999查詢死傷者資料,「但打那電話是叫我不要重複打來,他說有消息會通知的。」他說,「但是這麼多個小時了,生存也好,已經離開了也好,也想快點知道,但是資訊好像很不 update。」 

他想著快點掌握資訊,所以跑到廣福堂,但發現這裡沒有死傷者名字的廣播,職員亦告訴他不會有中央統一公佈。

黃先生是看新聞才知道消防「救到 20 幾樓」,也覺得官方的消息不是很流通。另一位跟丈夫等待家人消息的女士也跟我說「消息好像不是很透明。」

27日凌晨時分,胡婆婆再打開「報平安表」,看到該樓層有兩戶以藍色標注「至少一處消息來源指安全」,但陳先生留意到沒有被用於確認信息的剔號,擔心是有人報假消息。但他還是覺得官方可效法這做法,「政府做的便不會有這麼多人玩吧。」

訪問期間,胡婆婆收到電話傳來的噩耗,邊啜泣邊站起來跟陳先生道別說,希望他能找到家人。社署的心理學家和社署職員來到她身邊,陳先生也陪伴在側,她不斷說不好意思,又說自己學過心理輔導。臨別時陳先生沒有跟上,胡婆婆特意回頭說要跟他說再見。

27日的早上,陳先生仍然在廣福堂。他往返現場觀察單位,仍有跟我談話;下一次見面時,他只是搖搖頭。我們最後一次碰面是在失蹤者臨時辨認處外。

黃先生為家人找了張空桌,他想起有親戚從外國回來,在香港沒有醫療紀錄,請我幫忙詢問紅十字會職員能否為她配藥。他的家人之後來到,大家沒有多作聲。

我之後沒再遇上黃先生跟阿邦。

2025年11月27日,大埔社區會堂外成為失蹤者的臨時辨認處,家屬排隊前往作登記和失蹤者辨認。攝:林振東/端傳媒

心靈缺口 無力感 災難中的美善

27日下午2時半,起火後的第24小時,社會福利署和民政署的職員協助受災居民申請臨時住所,人龍擠滿了廣福堂的前方位置。人潮不斷之際,職員突然開咪宣布,說附近的社區會堂已成為失蹤者的臨時辨認處,家屬可前往作登記和失蹤者辨認。空間靜得如瞬間壓縮,所有人都緊繃起來。

警方在臨時辨認處外圍以橙帶繞了幾個大圈,排隊進入的人漸多。他們會看到不同遺體照片,並嘗試辨認當中有沒有自己的親人。而離開會堂的路上,他們會遇上到場支援的社工、傳媒和圍觀的街坊。

這段時間我在現場不斷走動,躊躇應如何靠近災民、如何發問、問答會否缺乏同理心——旁人面對椎心之痛,狀況外的我們要怎樣做?我將問題拋給在廣福堂內遊走的傳道人。住在大埔三、四十年的安仔跟 Jessie 連續兩日到場,帶了水、飲料和蛋糕——這些物資不是災民最需要的,但他們希望以這些物資跟災民開展對話。

「物質上面其實不完全缺乏,但是裡面心靈的缺口,其實我們不是做什麼就補得回。就是肚餓可以吃,口渴可以喝,但是心裡面淌血的缺口,其實我們都不知道可以怎樣去修補。」安仔說。

二人所接觸的街坊當中,有些未必想分享太多或較防衛自己,有些會較開放表達說擔心家人或失去了家,「因為這個居住環境可能是唯一居住環境,還有住的人年紀較大一點,他們已經沒有能力可以再找到新的地方,對於未來他們都不知道怎樣。」他又說有街坊對維修招標的過程感到無奈,亦有人對街坊死傷和消防員殉職痛心。

Jessie 感覺到街坊在大火首天表現較冷靜,「 很多情緒都未出,或仍然盼望會跟家人重聚」,但一天後他們陸續收到消息,會不開心且流淚。至對於老街坊,「一生人很辛苦工作放在層樓上,現在好像甚麼都無了。」

不過除了提供合適的援助資訊外,二人也只能聆聽和肯定街坊的情緒,以及「默默地坐在他們身邊」,又或是按意願為他們祈禱。

作為傳道人,安仔說他在26日回家後有很重的無力感:「我們進來後真的做不到什麼。當想接觸街坊,但你又會想他想不想?或者會不會他有很多人都重複接觸了他?」

但另一方面,他又從「美善的畫面」中消化了一些無力感。「你看到很多大埔的人,不論年輕還是年長點的,他們都不斷拿自己有能力(提供)的東西,例如物資。他不斷問不同的人要不要物資,或者很主動出來,哪裡有需要就去埋位。」

他續說,「這是在災難裡面見到:原來大埔人好像很多年前一樣很有愛,我們以為這個社區過了這幾年是很冷漠。」

Jessie 提起接觸到從其他區的年輕人義工,覺得不只是大埔人有愛,而是全香港市民有愛,「幾年前的運動之後到今日,可能這個社會好像變得很冷漠,大家都為了自保,但當我們這個社區有問題時,四方都願意支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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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淑華

鄭淑華

端傳媒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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