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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ineland「最後的日子」 :當法國虎鯨與海豚的未來成為公共議題

當制度與替代方案仍在博弈,時間卻以最緩慢殘忍的方式流逝——它消耗的不是理論,而是生命本身

Marineland「最後的日子」 :當法國虎鯨與海豚的未來成為公共議題
2025年6月7日,法國蔚藍海岸昂蒂布 (Antibes)的Marineland,曾是歐洲最大型的海洋主題公園之一,關閉後公園鳥瞰圖中見到虎鯨 Wikie 和 Keijo在池中。攝:Mohamad Salaheldin Abdelg Alsayed/Anadolu via Getty Images

虎鯨和海豚們的最終宿命一直在牽動著整個法國。位於法國蔚藍海岸昂蒂布 (Antibes)的Marineland,曾是歐洲最大型的海洋主題公園之一,尤其以虎鯨和海豚表演聞名。然而,該園自2025年1月正式關閉以來,這片原本充滿遊客與掌聲的場地變得空曠荒涼,剩下2頭虎鯨和12只海豚,只能在原本表演場地中繼續度日。而牠們的最終命運,已經成為一個遲遲無法解決的倫理和法律難題。

從Marineland關閉到留守動物

Marineland 的關閉並非偶然,而是多重因素長期疊加的結果。首先,關於鯨豚圈養和表演的倫理爭議不斷升溫。自2000年代末起,歐洲與北美公眾輿論逐漸轉向,反對將高認知動物用於娛樂用途。鯨豚學研究者與動物權利組織不斷強調虎鯨和寬吻海豚高度社會化,對深海環境和大範圍活動需求極高,圈養環境難以滿足其身心需求,生活在人工水池中的個體常表現出磨牙、刻板游動、母子分離壓力等「圈養綜合症」,鯨豚表演產業逐漸被視為過時甚至殘酷的產業。

此外,影視傳媒的傳播,也讓更多公眾理解圈養鯨豚的負面效應。2013年,美國紀錄片《黑鯨》(Blackfish)引發全球廣大回響,片中主角提利康(Tilikum)後來病逝的一系列輿論反彈,促成佛州奧蘭多海洋世界(SeaWorld)停止虎鯨繁育與表演的轉變;2033年,邁阿密動物園虎鯨「托基泰」(Tokitae,又稱Lolita)被圈禁52年後獲准野放返鄉,卻在野放前夕因病死亡,相關故事亦激起國際公眾哀慟,法國社會對鯨豚表演的抵制情緒進一步加深。

而在2015年,法國昂蒂布地區發生特大暴雨,洪水倒灌進入 Marineland 園區導致數十隻動物死亡,成為該公園經營轉折點。事後曝光的水質污染、緊急處置混亂和監管漏洞,讓 Marineland 面臨全法國輿論聲討的公關危機,也大幅動搖了其「教育與保護」形象。

2016年3月21日,法國蔚藍海岸昂蒂布 (Antibes)的Marineland外,動物權益組織「善待動物組織」(PETA)的成員身著虎鯨服裝,手持寫有「釋放Marineland 囚犯」的標語牌示威。攝:Valery Hache/AFP via Getty Images

政策壓力隨之形成。2021年,法國正式通過《反虐待動物及增進人類與動物關係法》( Loi visant à lutter contre la maltraitance animale et conforter le lien entre les animaux et les hommes),明確自2026年起禁止鯨豚娛樂性表演,並禁止繁育目前已經圈養的虎鯨和海豚。這意味著 Marineland 的核心商業模式——圍繞表演和互動體驗的門票販售與衍生消費體系——將不再具有合法運營空間。同時,遊客數量逐年下降,疫情期間的高額運營和動物維護成本,都使其經濟模式難以為繼。

在社會輿論、立法約束與財務壓力的三重擠壓下,Marineland 的動物們已不再被視為「景觀」或「表演者」,而成為圍繞動物權利、倫理與公共政策討論的核心象徵。面對無法逆轉的行業轉型,園方最終選擇停止對公眾開放,將重心完全轉移至動物日常照護與轉移安置工作上。

設施老化:動物健康風險迫在眉睫

園區自1月關閉以來,一個由40多名飼養員組成的團隊留守,為雌虎鯨 Wikie(24歲)、其幼崽 Keijo(11歲)以及12只海豚提供日常照料與行為刺激訓練。儘管園方仍費心照顧,卻難以顧及來自設施本身的危機。年久失修的水池結構出現持續裂縫,碎石從池壁掉落,每天約有一立方公尺的混凝土碎片被清理出來。

Marineland 負責人帕皮科(Pascal Picot)在採訪中警告,這些都對鯨豚構成極高風險:「這對動物來說極其危險。只要有一天它們吞下一塊碎片,後果將是災難性的。」

但與此同時,園區無法投入長期修復,因為動物遲早都要轉移;而轉移方案本身,卻陷入遲遲難以決策的政治與技術爭論中。

轉移去哪兒?

當前可以肯定的是,這些長期被人類圈養、甚至出生在海洋公園內的鯨豚,早已喪失在野外生活的能力。因此將他們重新放歸自然,並不是一種值得考慮的解決方案。

針對12隻海豚的未來,一種相對可行的方案開始浮現:盧瓦-謝爾省(Loir-et-Cher)的博瓦勒動物園(ZooParc de Beauval)計劃在2027年建成一座2.5公頃的鯨豚接收中心,用於研究與保護。設施內含7座水池與模擬自然環境的「潟湖」,海豚將在其中生活,遊客可以觀察他們的生活,但不會有任何動物表演。

這一解決方案獲得法國生態轉型部門支持,被視為遵守2021年禁止鯨豚表演法律的「可持續過渡方案」。然而,該設施尚未建成,根據樂觀估計,至少還需一年半時間施工,也就是到2027年3月份。只不過對園區內的海豚而言,「時間」本身就是風險。

國際保育組織「海洋守護者」(Sea Shepherd)稱,這可能是:「避免海豚被分批送往西班牙、甚至中國再度淪為表演工具的最佳機會。」 但這一方案同時也招來了部分其他動物組織的反對,比如說One Voice,他們則認為這不過是「換湯不換藥」,真正該做的方向應是設立海洋保護區(Marine Protected Area,),即在這些動物原本的棲息地附近設置保護區,使他們的生活盡可能貼近真實條件。

2025年3月27日,Marineland Antibes 永久關閉後,虎鯨的命運仍懸而未決。攝:Sipa via AP/達志影像

無處可去的虎鯨

相比海豚的轉移路徑初步明朗,兩頭虎鯨Wikie 和 Keijo才是真正的難題核心。在今年10月,Marineland園方特別要求法國政府出面以推動西班牙政府方面同意,希望將兩頭虎鯨轉移至西班牙的洛羅公園(Loro Parque)。

園方在致政府的信中尤其強調:「虎鯨所面臨的緊急狀況,是客觀的、確鑿的、無可否認的,」並且援此要求法國政府的介入:「我們確信,如果法國能夠向西班牙解釋這些動物目前面臨的生命風險,西班牙有關科學的部門將會依據『緊急案例』准則接受它們。」

將它們轉移至其他海洋公園,雖然從安全管理與護理條件上看是可行方案,卻會立即引發新一輪輿論危機,被視為「將問題外移,而非解決」,甚至被解讀為商業延續的變相合法化;而讓虎鯨繼續留在 Marineland也同樣危險。隨著水池結構不斷老化、裂縫增多,每一天的延遲都可能讓它們面臨真實的生理傷害風險。

11月6日,法國新任環保部部長勒費弗爾(Mathieu Lefèvre)前往Marineland視察,表示將會「研究全部方案」來確保虎鯨的得到照顧。

而從另外的角度來說,受到煎熬的不僅有動物。留守飼養團隊的心理狀況也在長時間的拖延中承壓,他們長期承受高度壓力和不確定性。同樣受到2021年動物福利法影響的也包括馬戲團中的動物們,馬戲團中的動物馴養員的就業和未來也面領著挑戰。

美國廢墟攝影師Seph Lawless以無人機拍攝的「虎鯨表演」影片截圖。

時間與生命拉扯

在這種不確定與拖延的背景下,社會情緒愈發敏感。僅在10月,Marineland 就發生2起非法闖入事件:數名年輕人翻越圍欄只為在廢棄看台前與虎鯨池自拍。更不用說隨著民用無人機的普及,Marineland多次報告無人機侵入航拍水池的情況。近日,美國廢墟攝影師Seph Lawless以無人機拍攝的「虎鯨表演」影片也在社群爆紅,再度激發全球網民激憤。但訓練員為保持虎鯨娛樂而繼續維持的行為豐富化訓練,該攝影師卻為了戲劇效果而剪除,謊稱虎鯨「看到無人機自動開始表演」,亦引來批評。

如今,在早已空無一人的看台前,虎鯨仍會按指令躍出水面、旋轉、再落回水體;海豚也依舊完成曾經能夠引發掌聲的動作,只是再沒有回應。表演被取消了,但表演的身體記憶仍在重復。園方表示,這些活動目前作為對動物的疏導和消遣,有利於牠們的心理健康。

如今,動物表演終止,觀眾的掌聲消失,產生的是更多的問題:人類是否有權將高度智能的海洋哺乳動物長期圈養於封閉空間?當法律推動行業轉型,社會與機構的適應速度是否足夠?在動物福利、經濟利益、文化情感與公共政策之間,誰有最終決定權?

Marineland 的困境不是孤例,而是全球走向「後表演時代」轉型進程中,不可回避的節點。當制度與替代方案仍在遲疑與博弈,時間卻在以最緩慢而殘忍的方式流逝——它消耗的不是理論,而是生命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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