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界東立法會議席補選在即,受年輕人歡迎的媒體《100毛》老闆林日曦,日前在facebook表態支持本土派候選人梁天琦,並呼籲新東選民「不必理會什麼配票策略,配票帶不來改變……去觀察一下候選人的言行,選一個你自己喜歡的,投他一票,就這麼簡單、純粹。」此說隨即被部分民主派支持者反駁「不顧大局」、「投梁天琦等於送建制派入局」,揭開了一場「投票所為何事」的論戰。
是次選舉將決定民主派能否拿回關鍵一席,保住議案否決權,阻止建制派以修改《議事規則》限制「拉布」(以冗長辯論拖延議程)。新界東一向是泛民「票倉」,外界原本相信能威脅到泛民候選人楊岳橋的,只有建制候選人周浩鼎,離不開傳統的泛民建制相爭格局。年初一晚一場旺角騷亂,卻造就本土派組織「本土民主前線」候選人梁天琦異軍突起。在一眾本土派領袖及支持者大舉網絡宣傳下,本來名不經傳的梁天琦逐寸擠進了楊周之爭,泛民猛然意識到其力量發展已足以影響大局,急忙祭出「大局觀」,企圖守住選票。
在此次紛亂龐雜的爭論中,「顧全大局」和「投票自主」,往往被置放於「理性 vs. 感性」的框架之內理解,顧大局就是過分計算損害投票自主;投票給喜歡的候選人就是單純情緒發泄、政治幼稚。兩種想法,真的是「理性 vs. 感性」這麼簡單的二元對立?
議會政治與大局想像的矛盾
今次爭論初期,泛民/楊岳橋支持者多着力指出,在單議席單票制的選舉制度下,勝者全取,敗者得票無任何價值,因此應有策略地投票給勝算較高的候選人,以合力踢走最不接受的候選人作為目標。率性投票,只會便宜了建制派,讓他們有機可乘剝奪民主派在議會上唯一的抗爭武器──拉布。
的確,修改《議事規則》的危機是實實在在的,不是高舉「投票自主」就會自動消失。這種危機感,反映出泛民心中想像的「大局」的輪廓。這種想像有兩條支柱:一、議會政治是爭取民主道路上的主幹道;二、非建制派陣營選票同源,應該是一體的,分裂只會在議會政治上便宜了建制。
但事實上,兩條支柱之間,不無矛盾。
1980年初,港英政府開始推動代議政制改革,民主派人士李植悅和馮檢基率先嘗試參選,進入地區議會(區議會和市政局),改變壓力團體害怕被行政體系吸納收編的想法,帶起民主派循選舉進入議會的潮流。當時民主派領袖司徒華「立足其外,進入其內;內外呼應,內外互動」的理念,以及90年代初,民主派橫掃立法局直選議席的經驗,一度鼓舞民主陣營,認為進入議會是大有作為的,甚至逐漸發展至以議會民主作為爭取民主運動主軸的統識(Hegemony)。然而,習慣了議會政治的泛民,也同時埋下了分裂的種子。
80年代積極爭取民主的神父夏其龍認為,當年有民主派人士開始循選舉進入建制,是民主運動分裂之源。以往在體制外胼手胼足爭取,容易團結一致,但壓力團體或社運人士面對議會選舉之後,便容易因選舉和議席利益而分化。回歸後的立法會選舉,特區政府取消了對民主派和大黨有利的單議席單票制,採用有利小黨的比例代表制和最大餘額法,令民主陣營分裂加劇的情況無法逆轉。
「非建制派陣營一體」的想像,其實相當脆弱,只要一到議會選舉,便一戳即破。
被割碎的泛民基本盤
立法會選舉採用比例代表制後,民主陣營內的路線與意識形態分歧,毋須再為選舉而被迫統合。不滿傳統泛民政黨過分溫和、不思進取的,可以另起爐灶取得議席(如社民連、人民力量);選民亦不用再為「大局」而被迫選擇與自己立場有分歧的傳統政黨,「泛民基本盤」慢慢被割碎,游離票愈來愈多。
泛民必須正視,在特區政府形塑的議會政治遊戲規則潛移默化下,今天綑綁泛民支持者於同一陣營內的「泛民統識」(假若曾經存在)已經逐漸變弱,分裂才是常態。路線和意識形態之爭,非但無可避免,甚至逐漸成為存亡之戰。2012年崛起的本土組織「熱血公民」,以至今天的「本土民主前線」,不過是這個游離選民爭奪戰的新玩家而已。而且,不要忘記,這些激進組織並非單純靠「鎅票」(瓜分同票源選票)生存,他們亦已發展出其獨有的群眾基礎,甚至放棄吸納支持泛民的保守溫和選民。
論者提出今次補選採用單議席單票制,不能用「合則俱損,分則有利」的比例代表制投票策略。他們需要先弄清這論述目的,到底是想重新團結整個非建制派,還是只為爭取游離票?
倘若是前者,機會微乎其微。你死我活的路線戰爭已開展多年,習慣了新選舉邏輯和新政治動員論述(票債票償、狙擊、踢走XX黨)的政團和選民,不會因為了解到這次選舉制度有別,而輕易合作協助「路線敵人」勝出。用昔日「議會民主化為重」的泛民統識,已無法壓倒本土派及其支持者闖入議會表達主張的欲望。
今天仍然相信非建制派陣營是一體的,又或者選民會以議會大局為重自我綑綁,到底是純然理性計算,還是夾雜着感性期望?相信無人能斷然說清。
挺梁的一個目標、兩層意義
將議會民主視為兵家必爭重地的人認為,投票只是第一步;當手中的一票成功選出當選人,讓他能夠在議會中替自己發聲時,那一刻選票的民主意義才會得以彰顯。在這之前,民主表達並未完成,選票給了落敗的候選人更無意義。
很多本土派人士無法認同這種強調結果、必須透過理性「規劃」、「協調」以達到進入議會目標的務實策略,其認為投票唯一考量是「誰是自己喜歡的候選人」。有人批評這種思考只在乎表態,是情緒發洩、毫無理性,這又是事實的全部嗎?
對於本土派來說,這次投票支持梁天琦,有一個目標:
力推梁天琦入議會,不是希望他乖乖審議議案做好議員工作,而是想有人能將本土議程,以及體制外的激烈抗爭帶進議會,逼使議會面對本土主張。這批人不會「棄梁保楊」,因為楊堅持和平理性非暴力,不可能代表他們反抗。本土派支持者明知梁勝算較低,還對勝利心存盼望,大力宣傳,只因他們對現時議會失望。「顧全大局」等於抹殺本土路線的成長空間。
假如目標無法達到,就代表情緒發洩、浪費選票?本土派支持者亦不認為如此,他們認為光是投票本身,就有兩層現實意義:
一、在官方承認的選舉制度下,表達自己對梁天琦、本土派理念和抗爭手法,以至旺角衝突的支持。特首梁振英曾經表示:「不能把旺角暴亂60多個暴徒的行徑、一些極端的訴求放大到認為是全社會的問題。」梁不肯成立調查委員會,研究旺角衝突的成因,和市民不滿的來源;刻意將衝突背後的一股不滿,化約成60多個「暴徒」的極端訴求。對本土派而言,最有力的反駁方法,就是以選票數量賭一賭,本土派的不滿是否如他所說,只是小眾極端訴求。
二、彰顯主體意志。要遵守議會政治的遊戲規則,就要考慮配票策略,必要時得放棄自己的首選,改投勝算較高但理念分歧較大的候選人。在代議政制底下,公民在投票的那一天,其實未必能成為完全的主權者。假如需要「顧全大局」而被迫投給次選,主體意志在一定程度上是妥協了。觀乎今次本土派支持者的言論,不少人主張:表達個人真實意願的重要性,遠大於計算建制與非建制的誰勝誰負、誰能勝出。這些人在投票的一刻,已彰顯了主體意志,完成了他們心中的民主意義,可算是一種「直接民主」。
泛民,未來你們是什麼?
面對本土派理性計算和激烈情緒糾纏的論述,泛民及其支持者顯得不知所措。他們初時唯一想到的辦法,就是重建一個「非建制派」的框架/大局,嘗試套着對方。在今次補選爭議之中,可以看到無論是公民黨文宣,抑或是泛民支持者的呼籲,都刻意用上「非建制派」一詞,更絕少提到本土派「鎅票」,顯得小心翼翼。這種策略,相信不止為了避免得罪傾向本土派的選民,亦為9月的立法會選舉留一線合作空間。
然而態度曖昧、定位含糊不清,就可以爭取到本土派支持者的好感嗎?事實證明,這種策略只會令自己陷於被動——公民黨需要林日曦和部分泛民支持者提醒,才發現一直只顧推銷「大局觀」,根本沒好好宣傳過「楊岳橋是誰」、「他的政綱是什麼」。
而其實更為重要的思考應是:泛民在未來的抗爭,會扮演什麼角色?
過往泛民及其支持者,一直批評本土派沒有給群眾提出可行的完整抗爭策略,只販賣民粹和虛假希望。但在北京和特區政府強硬關上溝通大門後,無論是民主回歸、逐步推向「雙普選」(特首和立法會)的願景,還是議會抗爭、和平示威、「又傾又砌」(又溝通又批評)等手段,都已經難以再令人相信可實現香港民主。一直「行之有效」的手法和民主路線,驟然崩潰,泛民除了悵然若失,並沒有積極思考過新出路。
誠然,本土派亦沒有必然成功的抗爭策略,但他們起碼建構了願景論述。這些「願景」縱然誇大了可行性,當中亦混雜着民粹操弄、情緒政治、急進思維等元素,但因為抗爭定位和路線比較明確,最終至少能包裝成「希望」。支持者會認為,既然舊的方法都已經試盡,倒不如「博一鋪」(賭一次)。
泛民政黨害怕走向激進暴力,會失去固有支持者;又擔心批評激進暴力,會得失年輕一代選民。於是他們只能/希望按兵不動,觀察民意風向變化再決定未來位置,因此一直逃避建構新願景、發展新論述。不過,政治沒有那麼便宜,可以等人見風使舵。沒有新論述與本土派對撼,游離票只會慢慢丟失,而新支持者亦不會自動送到門前。不認同暴力、不認同「抗爭無底線」不是問題,希望重新統合非建制陣營亦不是問題,關鍵是在這刻,泛民只能重複說着「我們不是什麼」,而無法清清楚楚說清「我們是什麼」。
時代已變,新願景思考縱使艱難,也避無可避,否則只會在拖延中死去。
梁天琦在上周六的造勢晚會中這樣說:就算你年紀多大,只要你是一個相信自由、擁抱自由的人,你就是一個新的時代;就算你年紀多輕,如果你的思維想法仍然都是舊的那一套、擺脫不了舊的框架,就是舊時代的人。
他已經搶先定義了「新時代」,泛民你們還要等麼?
(李相,傳媒人)
註:新界東補選候選人包括公民黨楊岳橋,民建聯周浩鼎、本土民主前線梁天琦、新思維黃成智、方國珊、梁思豪及劉志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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