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重磅的记者自留地”是端传媒新开设的专栏,由来自不同地区的记者轮值书写。这些故事也许并不重磅、也非必要,却是记者生涯中,让我们心痒难耐、不吐不快的片刻。我是本次值班的记者陈姝玥,这是来自潮汕的一幕。
“春祀秋尝,遵万古圣贤礼乐。左昭右穆,序一家世代源流。”
这是2020年,农历庚子年十一月初六,十七年前方氏宗族先祖牌位入龛的纪念日。广东潮汕榕江沿岸一古镇的大宅后厅,正举行四年一次的祭祖大典,香案两旁的堂柱被贴上了一副红底金字对联。
上午九点,祭祀典礼开始。供奉祖先牌位的龛门被缓缓打开,五十七尊牌位,先后从两米多高的金漆木雕祖龛中被“请”下,摆在供台上。站在高处的一名礼生负责搬出,两位轮流接手。他们身着灰色长衫,头戴黑色礼帽。
五十七尊牌位,七代父系先祖:出资建造家族大院的方公,方公父亲及祖父,以及方公膝下四代直系子孙。古老的祭祀文化,至今仍在潮汕继续孕育延绵。一场以血缘和地缘为纽带的宗族活动,将方氏父系祖先的亲属与后辈齐聚一堂,纪念他们共同的先祖。
这座大院是祖上富商方公于清朝雍正年间(1733年)所建,为典型的“百鸟朝凰”潮汕民居格局,占地五千多平方米。中轴线上为南北直通的四进客厅、三天井,后院有一座两层高的琼楼。厅堂外两侧各有两条花巷,内花巷各15间房,外花巷各27间,加上厅堂及后院的房间,共计百间,平时供后代居住生活。
跨过三进厅,穿过天井,便抵达后厅,门上的匾额写著“思成堂”,这是举行祭祖仪式的地方,一席红毯一路向外铺至大院门外。
主祭者就位,佐祭者就位,执事者各执其事。负责宣唱仪节的通赞喊。
主祭者名为方盛,76岁,是家族第十一代裔孙,这是他第三次担任主祭。他身着定做的棕长袍、黑马褂,头戴一顶无檐圆帽。方盛神情严肃,脸颊两侧皱纹已深,细长的眼睛像故意眯起,挺着瘦瘦的身板,站在香案前就位,等待通赞的下一道指令。
鞠躬拜,兴。拜,兴。拜,兴。拜,兴,平身。
方盛掀起开衩的长袍,先下左膝,再接右膝,一拜,从跪垫上缓缓起身,再拜。他的妻子林艾珍和女儿坐在天井一侧的角落,静静地围观拍照。
方盛身后,“参祭者”的长条方阵,从天井向三进厅外延伸而去。他们是族内辈分及年龄较高的数十位男性裔孙,身穿集体定制的深红唐装,下着深色长裤,直立主祭者身后而不动,目光随方盛的跪拜和起身而上下飘忽,其中不少头发花白或谢顶的。
参祭队伍两旁,民乐队锣鼓喧天,围观人群熙熙攘攘,或站立、或端坐于天井两侧,探头探脑、拍照录像,多是像林艾珍这样的妇人:她们当然不必身著古装,只是寻常衣物,在古色古香的大厅院里,一时也辨不清是她们更不协调,还是那些神色肃穆、把智能手机藏在裤兜里的男人们更古怪。
盥洗!通赞拖着长音说。
诣盥洗所盥洗!站在方盛东侧的引赞高呼,又从跪垫前经过,走向西侧的盥洗台。方盛跟其身后,先向东,再绕到西。
他摘下帽子,拿起毛巾,将其浸入一盆热水,拧干后往脸上擦拭几圈,再洗净毛巾,重新挂起。方盛把帽子戴好戴正,不紧不慢,拍拍两袖,结束盥洗。
诣香案前跪!引赞说。方盛又转身绕回去跪下。
祭祀大典程序繁缛,主祭角色亦与其他裔孙不同。在通赞和引赞的指引下,方盛需独自完成部分程序。除了洗脸,他还上香,酹酒,献爵,三叩首。在三次进献肴馔中,他将移步至神位前,各献三次酒、行叩首礼,最后再侑食、献茶。
即便祭祖传统在当地一直延续,这样大型的仪式还是少见。林艾珍与丈夫是同一镇上的人,她讲,现在一般无乜宗族这样去祭祖,过麻烦呐。
在长达约五十分钟的整场祭祀中,主祭者是叩首、跪拜、起身、走动次数最多的人,其他众裔孙只需行三次四拜礼,其余时间站立其后。林艾珍还记得,十年前宗族理事会的几个成员登门拜访,希望由她的丈夫方盛来担任2012年大祭的主祭者。原本担任过两次主祭的老人年事已高,腿脚不便下跪,眼睛也有些花了,委托理事会重新选一名主祭。
所谓宗族理事会,实是族里较有钱的人物,为宗族捐的钱多,自然而然地成立了一个“非民选”的理事会,再揽入一两位声望较高的族老,操办各式活动。会长的身份便是“族长”,负责管理方氏宗族内大小事务。长久以来,会长对这类事务很是热心积极,大院内的人也都敬重他。2003年为老祖打造新龛和牌位时,他是为首的负责人。
在林艾珍的印象里,祭祖大典中的主祭很是重要,一般由族长或年长辈分高的族老担任。上一届主祭是宗族里辈分最大的长者。彼时,68岁的方盛既不是辈分最高的,也没有在宗族内组织操持过什么活动。
理事会没有细说挑选主祭的条件,只是称要找一个“各方面都比较好”的人,还不断夸赞他们家庭美满、样样如意,方盛是担任主祭的最佳人选。
“我说,莫,我辈序较下,还着叫别人作‘老叔’‘阿叔’,怎的好当主祭?”方盛婉拒了。
他又给理事们介绍了其他人。道此人,道那人,理事们个个都摇头,嫑:辈分虽高,其他“条件”不够好——有人家庭好,身体又毋好;有人身体好,夫妻齐全,但人款孬;有人对祭祖的事也唔热心,都不适合。
怎样算热心?
捐的钱多,林艾珍说。宗族祭祀的开销需要族人自愿捐钱,方盛家及其女儿每次捐的数额并不算少,有些想当主祭的人甚至都无捐过钱。
理事会会长又与方盛道,你要是不当主祭,往后大院也不祭祖了。
咱怎的敢去承担这责任,林艾珍想。
事后,林艾珍听其他了解祭祀风俗的朋友讲,主祭得品行端正、夫妻健在、儿女双全、家有孙辈。“我问伊,阮这样好去当主祭咩。伊道,好,怎呢莫!”
方盛最终答应下来。
若不答应,方氏不再会祭祖这样的“威胁”,事后想想的确有些夸张。2016年再次筹备新一年的祭祖大典时,其他人就有想“竞争”主祭的。一日,一族人到方盛家中做客,提及方盛无担任主祭的资格——方盛的父亲是由嫁出去的方氏“女儿”所生,自小过继给膝下无子的舅舅,因此,严格意义上,方盛父亲不是纯正的方氏父系血统,方盛也不是大院的“亲阿孙”。
我父来给这做囝,我在这出生长大,怎呢唔算大院的人?方盛的怒火一下被点着。他让对方立即止住,莫说此话,不然会得罪更多人——理事会副会长也是被“抱养”的外姓人。
1944年生的方盛从小在大院里和奶奶、妹妹一起生活。他的父亲在1950年孤身“逃”至香港,母亲则在一年后病逝。读完小学,方盛便去厂里打工。直到90年代初,方盛才离开大院,在镇上买地造新房。
方盛在厂里爱看报,练了一手好字。两个孩子在他的影响下也认真读书。女儿方佩佩记得,她和弟弟小学时,大院里只有父亲给她俩订阅了儿童杂志,《小猕猴》。
在80年代末方佩佩考上大学前,大院内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大学生了。不过,方氏家族是做生意起家,大多数后代也是从商,读书的人少,更没什么人去上大学。那时有很多老一辈的人劝林艾珍,不要让女儿去读大学——按老祖宗的规矩,还是经商好,以前有过零星个别的大学生,但后续发展并不理想。
方佩佩后来还是去上了大学,两年后,她的弟弟也考上了一所知名高校。
暗自讲,咱条件不错,林艾珍说。她打心底里觉得,他们这个家庭在大院里是算很好的了,各条件都满足,方盛足以胜任主祭之位。她讲,这些话是不会和外人说的。
林艾珍觉得自己很是低调,实则不然。清晨老人聚集锻炼的广场,或是偶遇熟人的街头巷尾,都成为她“低调”介绍子孙最新进展的地方。
林艾珍发现,直到现在,方氏大院里的老人们还记得,她的女儿是恢复高考后宗族里第一个去上大学的,也夸她的子孙们如今在外地发展得很好,夸这个家庭很不错。
方佩佩的确是常被方氏族人提在嘴边夸赞的“女儿”,但嫁出去的她,顶多只是大院的客人。
阮是被邀请去拜祖的客人,几年正(被邀请)一次,方佩佩说。与外族同姓宗亲一样,她们会收到参加祭祀大典的请帖。若是方氏大院的裔孙和孙媳妇则不同,像是方盛夫妇,平常逢年过节、方公生辰,都得到大院里上香,到了方公忌日,还得到山上扫墓。
而且,也不是每个女儿都会收到请帖,捐钱多的才有,捐几百块的女儿们则无。那年筹备祭祖,方佩佩和姑姑都各捐了两千元。
不过,方佩佩还是觉得,回家祭祖是一件有归属感、很自豪的事,毕竟自己是从一个大家族里出来的。祖宅大院是小镇里最庞大壮观的古建筑,只有这样宽敞的地方才能如此盛大地举办祭祀典礼。
方盛的献礼结束,便到了其他宗亲和众裔孙上前祭拜的时候了——先是外族同姓族亲,再是方公的旁系亲属后代,接着是大院女儿,最后是按辈分的每一辈裔孙及孙媳妇。
只有等到这最后一步,林艾珍才需要从天井一侧的塑料凳上起身,和丈夫等同辈的第十一代裔孙一齐跪于香案前,行四拜礼。这天她穿了条黑色长裙和红色棉外套,脖子上围了一条蓝绿渐变的丝巾。对身高不到一米五的林艾珍来说,冬天的装扮总是显得有些臃肿。
林艾珍讲,祭祖就是男的去拜,姿娘免用拜,有的人更讲究,说姿娘莫跪落。咱知道这些的,也就无去参入。绝大部分时间里,她都在一旁等待丈夫结束主祭工作,替他收下长衫马褂、换上棉外套。
为什么对女性做这样的约束,林艾珍不知道。这我唔晓,可能风俗就是这样吧。
典礼开始前几天,方盛去大院内彩排,林艾珍也跟着去了,帮忙布置祭祀现场,但只是做些边角料工作。她和其他四位院里的媳妇被理事会的人安排帮忙搓祭祀用的糯米丸。其他牲品、海鲜、肉类,都是理事会里那些管事的男人去采购。
各批人马结束祭拜后,祖先的神主牌位被一个一个地请回龛中。林艾珍说,龛是老祖逝后住的家。尽管这些牌位是近二十年前重新请来的,但她记得,以前先祖们也是有老牌位的,只是都不知到哪去了。她讲,有人家的牌位还被红卫兵抄去,乜个都毁无了。
这些牌位上分别写着方家一世祖至七世祖的姓名,及其妻子的姓氏。“显祖六世/考XX府君/妣孺人福氏”“显祖七世/考XX府君/妣孺人福氏”……在这些与丈夫共享的牌位上,大多数嫁过来的女性被记为“福氏”。
这些老祖嬷,也唔知姓乜个,就写做“福”了,林艾珍说。
后厅墙上挂着的三幅画像中,也有一位不知姓氏的“福氏”。她是建造这座大院的主人方公的二房,另外两幅人像是方公和大房申氏。这三张老画像一直被藏在方盛老宅的阁楼上,直到二十多年前,才被拿去请人修复。
按照林艾珍口中的老规矩,申氏是“正资”祖嬷,也是阿娘,而福氏是“花囝起来的”,只能被叫为“阿婆”,逝后也不能与方公合葬。但林艾珍夫妇也不知,阿婆为何也有画像。
如今生活在这个小镇上的方公后人,只剩下了两大房,一支为五房,另一支为七房。其他支派或早已移居海外,或生活在其他省市。五房的子孙后代多,也多是生意人,经济比七房更好。筹办祭祀活动的理事会成员中,大多是五房的。曾上门邀请方盛担任主祭的会长,便是五房的人。
不过,五房虽人多,他们是福氏所生的庶五子派下的后代,论排行仍比不上七房。七房是正室申氏所生嫡七子的后代,如今在大院内算是“大房子孙”。
早年去山上扫墓时,五房的一大帮人会一起先去祭拜他们的亲祖母“福氏”,再过来祭拜老祖宗方公和申氏。这引起了申氏后代七房的不满,便在五房人返回来之前,先烧掉了祭拜的纸钱。为此,两房的子孙常在扫墓的山头争吵。
虽然咱七房人少,听起来好像也比五房小诶,但在大院内还是算“大房”的,林艾珍说。方盛和前一任老主祭都是申氏的裔孙,七房的子弟。也因如此,她觉得丈夫方盛作为“大房大孙”,确实可以去当主祭。
如今即将步入80岁的方盛,愈发感到身体的衰老,尽管他和妻子每天清晨都会去广场上做老人健身操。方盛有“辞掉”主祭的念头。林艾珍也担心,他年纪大了,反复下跪叩首、再站立起来,身体撑不住。不过下次祭祖还有两年时间,变数多,到时再决定。
方氏宗族的族谱上有几页《祭祖礼仪》,记录着祭祀仪式的具体流程,每个角色说的话、做的事。对于将一碗羊血放在供桌下这一步,“献毛血”,方盛也不清楚这背后有什么涵义。古人的糟粕,他一字一顿地说。以前赚几个死工钱,肚子都管不上,敢有时间来弄这些个东西?经济好起来了,才开始复古。
90年代初,林艾珍的儿子大学毕业后,留在深圳一家制造业企业工作。与父亲一样作为“大房”后代,他却从来没有回家乡参加过祭祖典礼。父母也不希望麻烦他向公司请假,没有叫他回来过。他不清楚那些繁缛复杂的流程,也没有看过历次祭祖的全程专业录像。对这样热闹盛大的祭祀仪式,他内心毫无波澜。
他说,老人喜欢就弄咯,是他们的一种心理寄托,也能和很多人聚在一起。但我不感兴趣,也从来没有去了解过。如今他还是在毕业后的那家单位,疫情前每逢假期便外出旅游,平日里也好和朋友打麻将。潮汕那座“百鸟朝凰”还是“百鸟朝凤”的大院,许久,也不会出现在他脑中。
感謝端的新專欄
寫得很用心,謝謝記者 陳姝玥。
謝謝端開闢這個新專欄
感覺文章中好多都是潮汕白話文,很有意思
講起出嫁女,這幾年大陸各地都很喜歡搞「出嫁女回鄉」活動,作為「鄉村振興」方針下的「傳統文化活動」(據我所知,歷史上很少有這種外嫁女在非過年時間集體回鄉的活動)。
作為半個潮州人發表感言。這輩子去過媽媽家的老家兩次,見證了盛大的祭祖儀式,外公外婆算是鄉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每年也給祠堂捐了不少錢,但是祠堂裡所展開的權力的遊戲也是很入戲,在講究宗親血緣的鄉里生活中,血統的純正才是權利的合法來源,外公家族所在的房支也算是枝繁葉茂,但是非「嫡」而且同房族親大多早已移居他鄉甚至他國,在祠堂的祭祀活動卻是受到冷落。舅舅家早已在澳洲落地生根,倒是我媽一個出嫁女兒還在折騰族親的事兒,但在我眼裡就是看不懂的複雜人情。漸行漸遠漸無書,到了我們第三代,潮州僅僅只是一個文化符號罷了,所謂宗親血緣只是老一輩的執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