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5月26日,日本媒体《周刊文春》刊出日本知名导演河濑直美对工作人员、演员施暴的惊人报导。这已经是继榊英雄、园子温、中岛哲也之后,三个月内第四位导演卷入丑闻。对于港台影迷而言,河濑直美的作品给人诗意与温暖感受,在2020年的金马国际影展也被选为焦点影人。听到消息,第一时间多半无法消化。
但对于日本人而言,河濑直美的身分却不只是电影导演这么简单。近年她与执政党自民党关系走近,因此得以接下拍摄奥运官方纪录片的重责大任。在日本人眼中,她是站在第一线为建制派掩饰奥运争议的旗手,堪称反奥运人士的头号大敌。更有媒体将之比作效力纳粹的名导兰妮.莱芬斯坦(Leni Riefenstahl)。
本文将从日本#MeToo事件开始,一路谈到河濑直美深陷奥运泥沼的完整背景。读者将会发觉这整件事恐怕不如外界想像仅关乎影视人权益,背后也存在盘根错节的政治风暴。
Part 1
美国自2017年#MeToo运动揭竿,许多借职权之名施以性骚扰的影视工作者一一落马,当时就有人讨论是否可能在亚洲掀起类似风潮。随后南韩在2018年揭发了名导金基德的施暴行径,相关报导不断。但日本却始终没有跟上,外界始终认为这与民族性格有关,相信从众、服从权威的日本社会恐怕难以效法。
然而在2022年三月初,日本媒体《周刊文春》刊出了导演榊英雄性侵演员的报导,随后《AV帝王》演员木下凤华也被指控性侵两位演员。四月事态再升级,在日本、台湾都备受影迷爱戴的异色名导园子温被控性侵多名合作女星,就连他的制片梅川治男也被爆出逼迫女星拍淫照的丑闻。
到了五月,曾演出电影《渴望。》(2015)的演员派谷惠美向《周刊文春》出面指控名导中岛哲也未经他的允许,逼他拿下胸贴上阵、并在片中呈现她的露点片段。她详述了自己的经纪人如何受到中岛哲也胁迫,以及自己如何陷入忧郁,甚至有轻生念头。
正当外界都认为日本版#MeToo运动已经成了气候时,事态却又有了全新演变,对上述电影人的口诛笔伐,忽然导向了另一个新对象。曾以《殡之森 The Mourning Forest》(2007)荣获坎城影展评审团奖殊荣的河濑直美成为了丑闻中心。
Part 2
在五月底,《周刊文春》刊登了业界对河濑直美的完整控诉。在此之前,一直有对她不利的零星报导刊出,其中包括指控她曾脚踹工作人员的消息,也有一则新闻是关于她出席东京大学入学仪式时的发言被解读为帮助入侵乌克兰的俄罗斯缓颊,一样造到网友非议。不过这些报导都并未真正危及河濑直美的事业。
但在最新一期的《周刊文春》当中,对她的指控可谓相当全面,更有演员实名做出指控,可信度更高。首先是一名匿名男职员在2015年被河濑直美公然袭击脸部,现场有多人目睹,最后迫使他黯然请辞。曾演出《殡之森》的演员宇多滋树则一一列举多项河濑直美的罪状,包括她在戏中逼到尾野真千子为戏爆瘦,并直言自己后来也被河濑剥削,叹道:“河濑直美是一个不懂得说谢谢和对不起的人。”
其他指控则多半针对她对演员的残暴执导法,例如《朱花之月》的演员大岛叶子则在片场失去进食能力,只能在吊点滴输入营养维生。《光 Radiance》(2017)的女主角水崎绫女更是只要表现不佳就被河濑逼去下跪。
文中还有一些指控其实相当八卦,例如其中一段是提到她看上了年轻人非职业演员小水藤太,随后起用没有演员经验的他主演《朱花之月 Hanezu》(2011),还支持他在奈良开餐厅,暗示他接受了河濑直美的包养。当河濑发现他与其他女人有了互动之后,据说河濑残酷地封杀了他。
这类指控实在令人看了不感不可思议,一大主因是河濑直美本身的“人设”与她的行径实在相去甚远。当影迷听见拍摄大量性暴力题材作品的金基德、园子温对演员施暴,固然遗憾,但不至于难以连结。但作品向来使人如沐春风的河濑直美,就令人大感意外了。
Part 3
出生奈良的河濑直美,在18岁就决心拍摄电影,早期曾经拍摄不少独立纪录片,曾经入选日本山形影展,小有成绩。在1997年,她推出首部剧情片《萌之朱雀 Suzaku》,巧妙地融入自己的纪录片式纪实,使得作品深具生命厚度,在坎城影展荣获了表彰最佳新导演的金摄影机奖。
对生与死的诗意展现,透过田园景色抒情的风格,大致概括了河濑直美的影像特色。在2007年,她的事业到达高峰,以《殡之森》荣获坎城影展评审团大奖,当时欧洲影坛都一致认为她是最可观的日本作者导演。随后凭藉着自己在国际所获得的声名,河濑直美在2010年在家乡成立奈良电影节,动员市民一起参与,也邀请海外影人到访交流。
只是长期以来,作品偏离主流叙事的河濑直美几乎不被日本影坛认可,她的作品几乎不会入围日本金像奖等主流奖项,日本影坛仿佛不将她视为圈圈中的一分子。事实上,日本人一般主流大众并不会认识河濑直美,即便是小众影迷,也只会将她视为欧洲人力捧的导演,无法对她的作品有强烈共鸣。
Part 4
2017年,在山下敦弘执导的伪纪录片影集《山田孝之的坎城影展 Takayuki Yamada’s Festival de Cannes》之中,一心想要前进坎城的山田孝之找上了河濑直美,请教她前进坎城的技巧。
自2003年起,河濑直美共五度入选坎城主竞赛,被视为“坎城嫡系”一分子。之所以有“嫡系”之说,是因为坎城本身也存在某种不可言说的“会员制”。要能够进入主竞赛,多半必须先入选次要单元,之后导演只要有水准表现,影展方便有可能让你晋升上主竞赛,并且竭尽所能巩固你的声望与地位。对于欧洲人而言,河濑直美的价值除了她的影像才华之外,一部分也看重她女性身分的特殊性,毕竟日本女导演一向在整个产业而言就是小众中的小众。
在剧末,山田孝之完成了自己冲击坎城的作品,但最终却无法如愿入选坎城。除了创作才华之外,影集没有谈到的,就是这些潜规则。
不过即便像是河濑直美这样备受坎城宠爱的作者,也不见得地位就一定牢固。在2017年,她的作品《光》在坎城场刊的影评评分表现不佳,在奖项上也空手而归。隔年新作《圣草之爱 Vision》就被坎城拒绝,片中影星茱丽叶.毕诺许(Juliette Binoche)与永濑正敏在片中的跨文化爱情毫无说服力,最终只能落入地位较低一阶的圣赛巴斯提安影展。
一旦失去坎城影展瞩目,就等于在欧洲市场的价值被贬低。在日本市场也不存在影响力的河濑直美也许也有了危机意识,这或许可以解释她的新作《晨曦将至 True Mothers》(2020)的转变。该片堪称是河濑直美最通俗化的创作,描述一个母亲在领养孩子多年后,遭遇到了其生母的要胁。电影一样有着温暖特质,充满着对女性的关怀,也是后三一一之后又一部以“羁绊”为题的日本作品。
就各个角度来看,河濑直美这次似乎更想做出一个让日本人也能喜爱的故事,而她也获得了回报。《晨曦将至》不仅让助河濑直美重回坎城竞赛,也获得日本电影金像奖的最佳导演等七项提名,在每日电影奖、报知电影奖也有所斩获。或许更具指标性的是,该年日本推派《晨曦将至》角逐奥斯卡奖最佳国际影片奖。“欧洲人的河濑”从此成了“日本人的河濑”。
Part 5
事实上,河濑直美可能更早就开始对职业生涯规划进行了策略性调整。她在2018年接受东京奥林匹克组织委员会的邀约,出任2020年东京奥运官方纪录片的导演。在1964年东京承办奥运时,官方纪录片是由大导市川昆执掌导演,这说明了没有一定地位,无法胜任这个职位,这极有可能是河濑直美从影生涯的巅峰。
不过触角延伸回国内的尝试,对她而言却反而成了噩梦的开始。随着2019年COVID-19的爆发,东京奥运延期一年举办,日本人怨声载道,已经不再有多少人把奥运的风光当作一回事,更呼吁政府关注民生经济与防疫问题,而不是配合国际奥委会大搞表面工程。
许多日本人第一次听到河濑直美的大名,正是她以奥运纪录片导演身分登上电视时的形象。作为官方纪录片的总舵手,河濑直美必须为不受欢迎的东京奥运擦脂抹粉。在2021年六月,她曾登上日本电视台NTV,表明人们应该把面对COVID-19的焦虑与针对奥运的不满分开来看,与主持人加藤浩次展开唇枪舌战。
2022年底,东京奥运已经顺利结束,但日本各界对河濑直美的不满却也随之飙高。在NHK上一支名为《河濑直美眼中的奥运》电视纪录片中,河濑直美声称日本申办奥运成功后,“我相信大家(指日本人)都很开心”。媒体LITERA的社论直言,决定申办奥运的是唯利是图的政客如森喜朗、石原慎太郎和安倍晋三,指出日本人并没有全部支持申办奥运,遑论疫情发生之后,对奥运的支持率一再探底。当时一个名为“我们没有申办奥运会(五轮を招致したのは私达ではありません)”的Hashtag也在推特上广为流传。
媒体LITERA也指出河濑直美与前首相安倍晋三的太太安倍昭惠过从甚密,安倍昭惠曾捐款给右翼教育团体“森友学园”,因而争议缠身。咸认为河濑直美有机会取得东京奥运纪录片导演职位,正是因为她与长年执政的自民党人的关系非比寻常。
而这个电视纪录片最大的争议,莫过于其中一个采访片段的呈现。一名脸部被打上马赛克的受访者接受采访时,电视字卡出现了“据称参加了反对东京奥运集会的民众在采访中坦白,实际上是收了钱被动员,才参加抗议活动”字样。但问题是受访者根本没有提到自己是收钱办事,在激起争议后,站在建制立场的NHK才公开道歉。各界纷纷出面怒骂河濑直美,认为她为了诋毁反奥运人士,竟不惜造假,违反纪录片伦理。不过NHK事后表明河濑事前对这个字卡呈现并不知情,但仍有公民团体紧追不舍,认为河濑直美明显是共犯之一。
由上述种种争议可以得知,河濑直美早在殴人争议之前,就已经收到日本舆论围攻许久。
在2022年五月,坎城影展在经典单元开辟一个专题,选映河濑直美执导的东京奥运纪录片。但国内却不见欢欣之声,所有人都能想像官方纪录片之内不可能会呈现奥运会场外的抗议,以及疫情之下百姓所遭遇到的磨难。更有人担心上述字卡抹黑反奥运人士的内容会不会也在纪录片中重演。
就在这个时刻,河濑直美丑闻接连爆出,看来绝非巧合。从报导中可知,河濑直美的行径在1990年代拍摄剧情片首作时,就与演员有过节,或许之所以长达二十年都没有成为新闻焦点,正是因为河濑在当上奥运纪录片导演之前,并不具有全国性的知名度,因此新闻点不足。
Part 6
《周刊文春》挑在东京奥运纪录片首集(拆成两集放映)登上院线前一周,将河濑直美的恶形恶状一次公诸于世,除了正义因素,显然也不乏政治考量。对于港台观众而言,河濑直美是一名艺术片导演,但对于对奥运颇有微词的日本人而言,却认为她相当于一名为建制派喉舌的政治人物。
LITERA早在2021年六月的社论就列举了河濑直美数项发言,指她一再以所谓弘扬日本文化等民族主义式言论来倡导奥运,对疫情却避过不提。作者认为她与当年深受希特勒(Adolf Hitler)器重、执导柏林奥运纪录片《奥林匹亚 Olympia》(1938)的传奇女导演兰妮.莱芬斯坦并无二致。莱芬斯坦被认为在作品中美化了纳粹党的法西斯意识形态,而河濑直美也被认为协助掩盖了日本政府的无能。
在日前东京的试映会上,东京奥运主席森喜朗都出席与会,冠盖云集,但会场之外也有抗议活动。而在坎城的首映,对这些脉络浑然不知的法国人却给予了河濑直美热烈的掌声。河濑直美也持续在脸书等社群媒体上更新自己在坎城的行程,对自己惹来的争议只字未提。在5月30日,她甚至接受了法国政府所颁发得艺术文化奖章。
河濑直美对演员与工作伙伴的欺凌与伤害是既成事实,但她“为国(建制派)牺牲”也是事实,是否会就此会在国内失去创作舞台,目前仍难以判断。但以她在欧洲所受到的欢迎来看,未来如果她要在欧洲重起炉灶,并非是不可能的事。而这在国际影坛早有先例,金基德惹出事端之后前往哈萨克拍片,在染疫过世前也在爱沙尼亚继续拍片。
过去有评论指出河濑直美是因为女性身分而遭到放大检视,或许是因为评论者没有熟悉上述脉络,此事与性别关系甚小,更多关乎日本国内的政治斗争。但事实上也因为她的丑闻,上述所谓的“噁男导演”意外获得了喘息空间,看似要延烧下去的日本#MeToo运动,似乎也先暂时停歇,不再是新闻焦点。
一位不愿具名的日本电影圈内友人见状,向我打趣道:“园子温、中岛哲也应该好好感谢河濑直美。”
感谢作者让我对河濑直美有了更多了解
說河瀨直美之前不太受到日本影壇認可,似乎太過輕率。日本影壇的主流大廠/獨立影人長期涇渭分明,日本奧斯卡通常是大廠作品的天下,以此論證河瀨不受歡迎並不公允。如果她這麼鮮為人知,山田孝之的影集又怎麼會找到她,作為日本影壇前進世界影展的代表性人物?
對Litera雜誌的引用,也缺少媒體性質和方向的說明,純粹以它們聳動的言論(例如和納粹攝影師類比)來吸引讀者目光。事實上最近奧運紀錄片試映的結果,不少聲音反映的是河瀨對奧運高層的批判性。文章試圖讓觀眾留下她和右派走得很近,才被放大攻擊的印象,完全模糊了真正的問題,可能是在於她過於高壓的導演方式,對演員和工作人員身心帶來的傷害。換個立場想,這件事情反映的是獨立製作必須跟大廠競爭之下,可能反而會尋求更專制強勢的方式來拍出作品,因此還是要回到產業工作環境的問題。硬是要套政治立場的討論,對解決問題並沒有任何幫助。
河瀨直美醜聞 和 #MeToo根本是兩碼子事,應該分開談論。 現在卻被大男人主義的日本當權派拉出來引開話題,掩護那些#MeToo戰犯….
希望端传媒在校正方面下点功夫,这样的低级错误不应该出现在这种优质媒体上
“到了五月,曾演出电影《渴望。》(2015)的演员派谷惠美向《周刊文春》出面指控名导中岛哲也未经他的允许,逼他拿下胸贴上阵、并在片中呈现她的露点片段。她详述了自己的经纪人如何受到中岛哲也胁迫,以及自己如何陷入忧郁,甚至有轻生念头。” 这里的他和她,我有点没看懂
2022年底,東京奧運已經順利結束,但日本各界對河瀨直美的不滿卻也隨之飆高。>>是2021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