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乌克兰难民在波兰:逃亡之后,她们难以接受失去、无法思考未来

没人在准备长期战争,短暂收留难民家庭的波兰人开始打听接下来该怎么做,一些志愿者处于身体和精神崩溃边缘。
2022年3月12日,乌克兰利沃夫,一对母子在等待登上前往波兰的火车时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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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中,跨境而来的难民

波兰东南部小镇Przemyśl,距离乌克兰最西部主要城市利沃夫不到100公里,3月10日下午一点,天色正亮,小镇中央火车站的站台上,从基辅抵达的列车到站不久,逃离了乌克兰的人们正如潮水般离开车厢、涌向站台。站台上备着一排波兰当地父母捐献的婴儿车,还有一辆装满了卡通公仔的购物车,任孩子们挑选,有人把一只微笑的小熊夹在了显眼的栏杆中央。

过去的14天里,Przemyśl小镇巴洛克风格的中央火车站大厅里挤满了人,但却并不如想像中喧闹,从寒冷的户外走进室内,能立刻感到人潮带来的温暖。大部分人神情疲惫而迷茫——有人提着行李失神地站在角落等待,有人坐在椅子上睡了过去,有人在焦急地盯着手机。火车站侧廊有一间为有孩子尤其是带着婴儿的母亲改造的休息室,消防员在门口值守,不允许闲人进入,隔着房门能听到孩子夹在嘈杂声里的啼哭。穿着显眼黄色马甲的志愿者和警察在人群里穿梭,分发还有余热的食物;通信公司在站台免费派发电话卡;志愿组织联系的巴士停靠在火车站门口,将人们拉到下一个中转目的地。

自2月24日俄罗斯入侵乌克兰以来,常驻人口只有6万的Przemyśl小城,已经涌入了35万左右的乌克兰人——战争下,他们已成难民。截止3月15日,根据联合国难民署统计,已有近300万人从乌克兰进入波兰、匈牙利、斯洛文尼亚等国,其中,超过180万人逃到了波兰。

人群里,一个身高155左右、深棕色头发的瘦小乌克兰女人突然拍了拍我,冲我友好而羞涩地笑了笑;身旁是一个10多岁的小孩。她不会说英文,但从袖口泛黑的白色羽绒服里掏出了一张写满联系方式的纸张努力给我比划。借助翻译软件,我大概明白了,她想和儿子去布拉格寻找在那交换学习的女儿,他们从乌克兰东部交火最激烈的地区苏梅过来,这是他们第一次离开乌克兰。她手机早已没电,希望我能帮忙打电话报个平安。

等待电话接通的间隙,乌克兰母亲开始和我激动地形容,在俄军炮火轰炸了她们所在的地区后,所有人被社区通知要在30分钟内迅速逃离,慌乱中这对母子只随身携带了一个行李箱和书包,挤上了已经严重超载的撤离大巴。

电话接通了,女儿那头的声音比我想像中冷静,在她的描述、以及后来的联络中,我才听到了更多关于这对母子逃亡的细节——轰炸发生当天是国际妇女节,也是那天,俄罗斯同意为平民提供逃生的“人道主义走廊”。撤离巴士开得异乎寻常的缓慢,只有20公里时速,在不到两百公里的路程中,他们三次被俄军拦下。巴士不断改道换行,才到了能搭上火车的城市Poltava。同样满载的火车在行驶21小时后,抵达了利沃夫。在这座被视为相对安全并靠近波兰边境的城市,仍不时响起巨大的轰炸声。这让她们决定立刻登上另一趟能够跨过边境的火车。

我把电话转交给了母亲,和女儿通上话后,她的声音显得明快了些。我拉住身边能讲乌克兰语的志愿者,请她帮助这对母子寻找临时住宿和最早一班开往布拉格的车次,女人用感激地眼神握住我的手表示感谢。短暂交谈后,她们消失在了候车大厅汹涌的人海中。

与此同时,在离车站往东14公里远的边境口岸Medyka,另一部分步行进入波兰的人在这里聚集。因为可以步行或乘坐火车到达,这里成为了波兰与乌克兰约500公里边境线上8个过境点中最繁忙的一个。沿路摆放着一箱箱衣服和零食,志愿者向涌入的难民分发热茶、食物和洗漱用品。来自法国和德国的公益组织在路边架设了五六个帐篷,分别为人和宠物提供紧急医疗救助。

晚上6点多,天色逐渐变暗,边境口岸的气温已经逼近零下两度,即使穿得足够多在寒风里站上半小时也忍不住发抖。等待上车的队伍已经排到100米开外,有时人们要在户外待上快一小时才能离开过境点。人群中大多是孩子和女人,附近闪烁的消防车灯打在人们疲惫的脸上,她们推着行李箱随着队伍缓慢移动,等待大巴将她们带到附近一个大型商场改造而成的接待中心。

她们会在那里获得更多食物和物资,更重要的是——关于接下来可以在哪落脚的答案。

2022年3月7日,一列载有乌克兰的难民的火车在Medyka越过边境抵达波兰。
2022年3月7日,一列载有乌克兰的难民的火车在Medyka越过边境抵达波兰。

下一步⋯⋯无法打算

进入波兰的大部分人会选择暂时留下来,有人会辗转去德国、意大利等其他欧洲国家。对于选择留在波兰的难民来说,华沙和克拉科夫两个大城市是他们的主要落脚点,这里的相关帮扶组织更充足,也是城市主要交通枢纽。

3月7日,当我抵达华沙莫德林机场,在航站楼门口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29岁的乌克兰人Daria,她在2月25日和妈妈乘坐了一辆载满12个乘客左右的面包拼车跨越了边境口Dorohusk。那是边境线上靠北的跨境点,距离华沙约三小时车程。

这个边境口只能通过开车抵达,跨过波兰一侧的边境后,波兰人道主义组织(Polish Humanitarina Action)和其他自发的志愿团队在口岸为一路奔波的难民们提供热饮、食物、毛毯和基本感冒药物。夜幕逐渐降临,冷风刺骨,冒着热气的烤肉摊格外受欢迎,逐渐聚集起了排队的人群。

人们在志愿者架设的帐篷里和篝火边进行短暂停留。有时,早早有人等在波兰这一侧,将一路奔波而来的家人和朋友接走;更多时候,抵达这里的人们并不知道该去往哪里,她们能做的只有等待开往附近临时接待点的巴士,再做下一步打算。

这些接待中心通常由学校体育馆、大型商场或仓库临时改造而成。其中,位于Hrebenne跨境口附近的接待中心是我们走访的几个边境口中规模较大的一个。

这所小学体育馆的中央摆放了两百多张床垫。入口处,志愿者搭起了临时咨询台为人们登记需求,帮助她们对接到合适的车辆和住宿。一道简易隔板将人们的休息和就餐区域分开,身着红色马甲的心理医生走到床位前询问人们的状况;孩子们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把弄着路上获得的玩具。长途跋涉之后,经历了战争创伤的人们在这能稍稍放慢节奏,填饱肚子或是休息一晚。但更多人仍在牵挂留在乌克兰的家人,一名年轻的妻子坐在喧闹体育馆的角落,看着手机屏幕默默流泪。

Daria和妈妈在跨过边境口后,幸运地被波兰同学Anya一家开车接到家中住下,又辗转通过其他方式,找到了愿意为她们提供短期住宿的一户华沙家庭。遇到Daria的那天下午,她刚从机场送走决定飞去意大利投靠亲人的乌克兰朋友和她的孩子。

也是在当天,波兰议会通过的一项法律草案将允许乌克兰人在波兰合法居住和工作 18 个月,并能够获得身份号码、拥有工作和获得福利、医疗、教育的权利。该立法还将规定向为乌克兰人提供住宿的波兰人和实体每天支付40兹罗提(8.30欧元),并向逃到波兰的每个乌克兰人一次性支付300兹罗提(62.3欧元)。

但是,如果战争持续,长期生存会是每个难民不愿面对、但不得不面对的难题。如今,Daria和妈妈正在华沙寻找一间能长期租住的公寓。Daria是一名键盘演奏家,她说最近刚拿到一个为克罗地亚当地演出团队工作的机会,正在等待一份工作合同。但是,更多人没有这么幸运,她们会挣扎于如何生存下去。Daria的母亲原本在一家美容院做行政工作,但在语言不通的异国他乡,她的技能失去了优势。

“希望战争赶快结束,回去重建我的家乡。”这是在采访过程里,大部分乌克兰难民告诉我的唯一打算。

2022年3月6日,乌克兰难民抵达波兰边境。
2022年3月6日,乌克兰难民抵达波兰边境。

向战区逆行

随着普京对乌克兰发起的军事轰炸逐渐升级,每天都有上万乌克兰人想要越过边境口岸。为了让通行效率更高,波兰地区边防军的发言人Piotr Zakielarz告诉媒体:“在与乌克兰接壤的所有边境口岸,所有车道都是开放的。”有时,即使是没有有效证件或者没有证件的人也会被允许通行,边境检查极度简化。即便如此,由于难民人数过多,乌克兰一侧的人有时仍需要等上24小时才能通过。

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已经成为欧洲的英雄式人物。他同时也下令禁止18到60周岁的男性出国,号召大家留在自己的国家进行战斗,只有在极少数情况下,比如需要照料许多孩子的单身父亲,或身患疾病的男性会被允许通行。

许多从未受过任何军事训练的男性上了战场——社交网络上,我看到一个叫做Vladyslav的男人晒出了自己手持枪械,身着军装的照片,可Linkedin履历上显示他其实是一名数字传播专家。他写道:“我这一生从没想过加入军队,即使是小时候我也从不迷恋任何与战争有关的游戏或电影,直到今天我依然痛恨与它有关的一切……但今天我很骄傲能赌上性命保卫我的国家。当一切结束,我再也不想穿上这身军装。”

我们一路上听到许多类似的故事,新婚夫妇或是刚有孩子的夫妻被迫分别,留在了国境线的两端,母亲带着襁褓中的孩子和家中其他女人一路逃往异国,她们担忧着还在战场中的爱人,但有人已经失去了和家人的联系,不知他们的生死⋯⋯残酷现实正发生在无数乌克兰家庭当中。

但是,也有主动想要逆行的人。在Medyka车站,偶尔能看到拖着行李往乌克兰一侧走的人群,他们逆行的理由各不相同。有希望回去为乌克兰战斗的人,但他们不仅来自乌克兰,也来自世界各地。在距离Medyka边境不远处的接待中心,我遇到了在来自英国的Tim,他曾受过短暂的军事训练,目前正在一边当志愿者,一边等待自己提交给乌克兰边境国防军的申请通过。他希望能够去往乌克兰西部城市利沃夫,为那边的平民提供基本保护。“我想至少陪着她们安全地抵达边境口岸,也想战争结束后帮助他们重建家园。” Tim告诉我。

一位住在华沙的乌克兰女人也是逆行者中的一位。她在一家为残障儿童提供服务的志愿组织工作,大家喊她做Lina。战争爆发后,Lina开始驾驶着货车往返于基辅和Dorohusk边境口岸,将首都基辅没人照看的孩子载到波兰边境,再把波兰这边筹集到的物资和药品送回去。在边境和她对接的人回忆说:“8天以来,她穿着同样的衣服,每天工作超过17个小时”。

另一个边境口的志愿者Martyna则向我回忆起带着两个孩子的一个乌克兰女人:她们刚刚逃到波兰不久,却很快决定,一定要回去乌克兰参加一场葬礼;但是,由于没有护照,她们在边境口被警察拦下。这是不少逃离战场的乌克兰人遇到的另一重现实——没有证件的她们,被允许离开战火纷飞的国家,却无法在没有护照的情况下从别的国家再进入乌克兰。

祖国突然成为回不去的家,对于那个被堵在入境口的女人来说是难以理解的事实。对很多一辈子在乌克兰生活的人来说,突然被抛掷异国他乡也很残酷。当是,倘若她们决定逆行,却会发现,家乡可能也无法再轻易返回了。

2022年3月3日,一名居住在德国的意大利男子 Davide Martello 在波兰 Korczowa 的一个临时住宿中心为乌克兰难民弹琴。
2022年3月3日,一名居住在德国的意大利男子 Davide Martello 在波兰 Korczowa 的一个临时住宿中心为乌克兰难民弹琴。

潮水般善意下的隐忧

在边境线上,我们见证了无数个破碎的家庭,但也看到如潮水般的善意。

“我不想留在家干著急,就过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在许多难民安置点里,忙碌奔波的年轻志愿者们都说了类似的话。他们从波兰不同地区甚至是世界各地奔涌而来。大部分人原本都有份全职工作,他们是设计师、律师、软件工程师……战争发生后,决定和公司请假来到边境口岸帮忙。这份没有报酬的志愿工作强度极大,许多人要在零度左右的户外连续工作上十几个小时。

抵达波兰的第二天,我们在Dorohusk联系上了波兰人道主义救援组织的Martyna,那天是她在边境口志愿服务的第十天,直到晚上11点我们离开边境口时,她仍坐在户外帐篷里忙碌地回复着电脑前的信息。“最开始来的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当地的人送来了发电机、搭建帐篷的工具……他们每天都会来,看看我们需要什么。” 许多援助点最开始的搭建和运转,是靠着志愿者24/7的接力工作和当地波兰人的帮助才一点点成型。

也有许多直接带着物资前来的个人。德国大叔Abert原本是一家市场营销公司的CEO,如今已经退休。战争发生后的一周,他开着自己的房车从德国到Dorohusk口岸开始驻扎,吃住都在车里。出发前,他在Facebook上筹集了25万欧元,又联系上波兰本地曾在军队工作的朋友和边境口的部队打了招呼,最终联系上需要到基辅救助小孩的Lina,通过她往返于边境口和基辅的车辆,把物资捎去前线,回程再把孩子们带回边境,每天如此来往。

Abert曾在1970年代的时候在哈尔科夫附近工作过,当时这座城市还属于前苏联。我们问起德国人对普京宣称向乌克兰发动全面战争是想搞“去纳粹化”的看法。原本健谈的他突然沉默了几分钟,叹气说:“我完全无法理解普京的言论。”他曾有家人为集中营工作,在战后被审判,纳粹这个名词对他的整个家庭来说都是极其糟糕的记忆,也是整个德国社会的禁忌。

除了奔波在前线的志愿者们,还有成千上万波兰本地家庭主动在当地服务中心登记下自己的住所和个人信息,然后等待着工作人员为他们匹配合适的难民人选。家住华沙附近的Michał就在家中接待了一对乌克兰母女。他说,注册过程极其简单,不到12小时,就有工作人员给他打了电话。经过几天的磨合,她们已经能用本就相似的波兰语和乌克兰语大致理解对方,如今,他把家中的备份钥匙交给了这对母女,让他们自由出入。“你只有像家人一样无条件地信任他们,这样才行得通。” Michał说。

在华沙和克拉科夫这样的大城市,更能轻易地在不同角落感受到人们对于难民的关注。街道的广告牌展示着乌克兰国旗和团结标语;车站门口站著为乌克兰难民募捐的街头艺人;在波兰最大的折扣超市Biedronka,随处可见的Donate标识;高速公路上有显眼的援助电话;克拉科夫博物馆、艺术中心、图书馆在为难民孩子开展各种文化活动⋯⋯

这些,都是志愿生成的“系统”。人们出于一腔热情将自己的住所、车辆、物资、时间贡献出来,背后没有任何官方监管。在Przemyśl的售票大厅,来自意大利、英国、美国等不同国家的志愿者,他们手举的纸板上写着提供前往克拉科夫或华沙等大城市的交通服务,有人甚至表示愿意直接将难民接到自己的国家。

但是,这也让人产生担忧——妇女和儿童坐上一辆陌生人的车,谁来保证安全?联合国难民署对可能存在的剥削难民和贩卖人口的可能性表示关注。并说没有家人或合法监护人的儿童越过边境的风险更高。我在采访中就曾听到这样的残酷故事,孩子被带过了边境,但他的父亲上了战场,母亲在逃难中身亡。

在Przemyśl车站门口众多的宣传页中,其中一张是来自当地政府的提醒——不要将证件轻易交给任何人;在接待中心的注册点登记自己的信息以防止拐卖。人们形色匆匆地经过,没人特别在意。

2022年3月9日,一名从乌克兰逃离战争的孩子在波兰 Przemysl 的公共汽车上往窗外看。
2022年3月9日,一名从乌克兰逃离战争的孩子在波兰 Przemysl 的公共汽车上往窗外看。

“她们不同”,她们是邻居和朋友

面对邻国的战争,波兰敞开大门迎接乌克兰难民,一项调研显示超过 90% 的波兰人认为,波兰应该接受逃离战争的乌克兰难民。

这与波兰曾经对待难民的态度截然不同。波兰从来不是一个对难民友好的国家,2014年,波兰移民局仅向732名外国人提供保护,同时拒绝了2000人的入境请求。在被接受的人中,只有115人是叙利亚人——尽管当时叙利亚内战已经迫使400万人逃离。3个月前,波兰警察还在边界线上向伊拉克和叙利亚的庇护寻求者发射水炮。

直到这一次,波兰边境突然敞开了大门。乌克兰战争开始两周后,超过100万乌克兰公民进入波兰。在欧洲,还没有哪个国家在两周内迎来如此多的人群。

许多波兰人给我列出了不同理由,来表示这次情况不同。“她们是我们的邻居”、“大部分波兰人都至少有一个乌克兰朋友”, 也有更为直白的理由,“她们是基督徒,是我们斯拉夫的同胞。”

有媒体报导,边境上人们区别不同种族的事件和波兰社会对乌克兰人的欢迎态度实为种族主义——波兰人宁愿接受白人、基督徒的乌克兰人,而不是来自阿拉伯世界或非洲的难民。

但是,事情也有更为复杂的一面。乌克兰人在波兰已经生活了很长时间,他们中超过一百万人合法地进入了劳动力市场。华沙的自动取款机和售票机包括乌克兰语,在波兰,大多人都会有一个乌克兰朋友。因此,乌克兰的战争难民,要比来自其他国家的新移民要“熟悉”得多,两种语言的相似性也有帮助;难民群体中占绝大多数的妇女和儿童也是让人们放下戒心,有人说:“她们离开了自己的丈夫和父亲,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帮助她们?”

波兰人决定竭力帮助乌克兰难民,也来自内心对战争威胁的恐惧。3月13日,在我们离开边境线的两天后,俄罗斯战机向靠近波兰边境的军事基地发射了30枚巡航导弹,这距离我们曾经到达的Hrebenne边境点只有不到五十公里的距离。曾被视为安全的乌克兰西部城市利沃夫,正在遭受越来越猛烈的俄军空袭,原本决定留下的人也开始计划逃亡。

波兰境内,难民的人数还在不断增加。联合国难民署预测,到2022年7月,流离失所的乌克兰人数量将超过400万。大约59%的乌克兰难民将在邻国波兰暂时定居。但是,没有人为乌克兰的长期战争做好了准备,短暂收留乌克兰家庭的波兰人开始打听接下来该怎么做,一些站点的志愿者们处于身体和精神崩溃的边缘。

华沙市长Rafał Trzaskowski在波兰城市联盟的一次会议后说:“无论是城市还是政府现在都无法应对来自乌克兰的难民潮。有必要实施一个欧洲和国际援助系统”。据Rzeczpospolita日报报导,在华沙至少有20万难民被安置(相当于该市人口的10%以上)。在克拉科夫,这个数字是10万(相当于人口的13%),每天还有数千人继续抵达。

在距离Przemyśl车站不远处的Medyka跨境口,已经连续工作6天的希腊志愿者Justyna正在忙于将成千上万名抵达的难民疏散到下一个目的地。她是一名软件工程师,正在波兰度假时,战争发生了,如今,她决定辞职留在这里帮忙。在这个跨境口,她每天都有许多迫近的问题需要处理——疏通堵塞的厕所、为乌克兰一端的志愿者提供食物、将成堆的垃圾运送出去、联系更多的接驳巴士……

只有她给了我一个关于未来的肯定的答案——“我会一直留在这里,直到战争结束。”

2022年3月11日,乌克兰国旗颜色的气球被放置在波兰东南部 Medyka 过境点的一块土地上。
2022年3月11日,乌克兰国旗颜色的气球被放置在波兰东南部 Medyka 过境点的一块土地上。

尾声

战争还未结束。离开后,我的脑海里常常闪现出在波兰边境看到的画面。画面里,大部分都是女人,不同的女人,她们穿着沉重的棉袄、揹着行李带着孩子,有时和家里其他女人在一起,疲惫又坚定地前行。

我们抵达的第一个跨境口是Dorohusk,夜晚,等待巴士的人们聚在篝火边取暖。一个带着毛线帽的年轻母亲抱着自己的小孩轻轻摇晃,篝火暖黄的光线衬在她的脸庞,她的眼神,则温柔地看着另一个站在她跟前的小孩。那天恰好是国际妇女节,而我要等几天后在Przemyśl遇到那位从苏梅逃亡而来的母子时才会意识到——那个温暖、平静的夜晚,也就是这对母子的家园被炮火轰炸,不得不动身离开的时候。

一辆呼啸的救护车高速从我们身边的公路驶过,打破了篝火边的平静。后来,朋友告诉我,那是一位刚刚跨过边境、怀孕38周的乌克兰妈妈即将临盆。我难以想像,她是如何从战火纷飞的地方一路来到边境,并坚持到了最后一刻,将孩子诞生在安全的地方。

但是,你很少能迎面看到她们崩溃的样子,在人群拥挤的地方,场面常常比我想像中更有秩序,但那是一种平静却被极力捂住的悲痛氛围。人们忙着赶路,照顾身边的小孩和宠物,思考接下来的打算,还来不及悲伤——就算家园在一夜间被炸毁,就算逃亡时甚至来不及拿上从小到大与家人合照的相册。所有生活的印迹被迫抛掷在了身后,眼前也只剩一片迷雾。

未来只会比跨过边境这一步更加艰难。我发消息问Olena——Przemyśl车站遇到的女人的大女儿,“接下来妈妈和弟弟留在布拉格有什么打算?”她回复说,母亲撤离时,所有孩子和女人都被告知,一定要留在安全的地方。

因为,Olena说:“一旦战争结束,她们将成为重建乌克兰的重要力量。”

读者评论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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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想起了之前关于波兰不接受难民的报道,原来波兰并不是不近人情,只是讨厌穆斯林

  2. 谢谢若含的记录!19年底开始听《不合时宜》,看到这篇报道非常惊喜,就像未曾谋面的老友去到前线,做了一件我非常关心却无法自己去做的事。非常喜欢这篇文章的视角,越过边境的一刻是最吸引聚光灯的,也是肾上腺素最高的时候,头脑中都是如何活过这一天。感谢这篇报道记录了ta们在迫近的危险过去之后,如何继续生活。如果有跟踪报道的话,非常期待

  3. 非常好的详尽报道,温暖又富有力量,感谢端和记者的努力。

  4. 謝謝端,天佑烏克蘭🇺🇦。

  5. 感谢报道,非常有关怀的文字。

  6. 感謝報導,非常讓人觸動的文字。

  7. 感謝記錄。祝福堅強的烏克蘭人民。

  8. 感谢现场记录

  9. 感谢端的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