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伍家朗的球衣背后,香港运动发展到底以谁为本?

香港羽毛球好手伍家朗因为一件球衣被卷入政治风波,结果奥运场上临阵换新球衣,最终铩羽而归。谁该为此负上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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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判断失误之后,在对手的咆哮声中,伍家朗低头看著羽毛球,左手拉扯著球衣的肩膀位置。湿透的绿白色球衣,离开身体一刹,又瞬间吸附回去。

这是一场世界排名第九,对上第五十九的比赛。排名不是绝对,但前香港羽毛球奥运代表潘乐恩认为,那不是平日的伍家朗。不论是网前交锋,抑或对羽毛球落点的判断,这位香港羽毛球代表都失却了过往的锐利。

这场比赛未开始,伍家朗已成为香港全城焦点。因为在早前的比赛穿上一件全黑,没有区徽的球衣,伍遭到建制派批评“不想代表中国香港”,最后临阵更换战衣。2018年,伍家朗曾表示,他花了两年时间,克服了赛场上的输羸压力。但这次,身穿不熟悉的衣服,面对不熟悉的压力,终爆冷落败,无缘晋级。

“在我认知,这件事是没可能发生的,不应该会发生。”曾为2008年北京奥运中国队设计战衣、投身业界近二十年的Eric Leung如此评价。

香港理工大学应用科学及纺织学院副院长叶晓云。
香港理工大学应用科学及纺织学院副院长叶晓云。

球衣物料决定表现?

东京奥运意外地为压抑已久的香港,带来久违的兴奋。截至8月6日,香港运动员已经夺得一金两银两铜,超越了过去6届奥运的总和。

全城奥运狂热,终究也避免不了政治化。伍家朗的黑色球衣引来建制派狙击后,翌日羽毛球总会解画,称伍家朗因未能够与现有赞助商续约,决定自己安排球衣参赛。伍家朗亦于个人社交平台Instagram中解释,他未获授权印上区旗,不能擅自印制。根据《区旗及区徽条例》,若未经副行政署长事先批准,任何人不得使用国旗、区旗、区徽等图案。

比赛过后,穿著湿透新球衣的伍家朗对传媒坦言,不会将落败完全归咎于临阵更换球衣,但承认受到影响。同时,一众香港网民亦围绕球衣提出意见,当中有网民指出,该FILA球衣用料为100%聚酯纤维,必然难起吸湿排汗之效。

不过,根据其2021年的产品型录,有份赞助其他香港羽毛球运动员的日本品牌Yonex,绝大部分球衣均使用100%聚酯纤维,另有小部分球衣为82%聚酯纤维 & 18%混合纤维。

香港理工大学应用科学及纺织学院副院长叶晓云解释,一件衣服能否有效排汗吸湿,并非单纯取决于物料。纤维的编织、形状、之间的空隙、后期化学加工等,都会影响到其后果。例如,Yonex的球衣资料中,都会强调其使用了异形断面纤维,可将热气及水气快速排出。

至于伍家朗一开始穿著的全黑Lululemon球衣,其物料则是49% 尼龙,43% 回收聚酯纤维, 4% 氨纶及4% X-static® 尼龙,售价亦相对较高,是否优于FILA和Yonex?叶晓云表示,单以物料实在难以判断,但用上氨纶这种具高度回弹的物料,衣服的回弹力或会更高。

心理影响或更为关键

球衣设计师Eric Leung表示,一件奥运战衣不能只著眼于物料,设计上可是充满细节。他举例,为了设计08年北京奥运的战衣,由2004年开始,他和运动用品厂商团队已需要亲身飞往北京到各运动总会,与相关人士会面,并观看运动员的练习及比赛,以设计出最合适的衣服。

“例如举重,原来运动员不会经常将条bar(举重杠)上胸口,更多是举到大腿就放下,不断重复这个动作。”所以,这些部位的用料就需要加厚,或者使用更坚韧的物料。又例如射箭,Eric Leung观察到运动员经常只需移动其中一只手,“当时我有个想法,就是不对称的design。”不过,经运动员试穿后,反馈却是不甚舒服,“好像有点不Balance(平衡),最后我们就改了这个设计。”

Eric Leung表示,这类与运动员的意见来回,至少需要两次。同时,设计途中,亦要进行多次科学测试,“例如研究运动员出汗最多的地方”,由开始设计到成品诞生,少说也要3、4年。

那末,球衣对运动员的表现,影响有多大?曾代表香港出战两届奥运的羽毛球运动员潘乐恩表示,香港的羽毛球员很少会得到度身订造的球衣,临阵换衣带来的影响,或许没有想像中巨大:“可能是质地上或者贴身,但也不会影响打球的速度、力量之类。反而,我觉得整件事是心理上的影响较大。”

伍家朗身穿新衣的比赛中,潘乐恩观察到,“明显他的动作和平时的神态有些许不同,没有以往的从容。”她指出,运动员的确要克服压力,但是次风波,伍家朗要承受的,是“完全想像不到的其他事情,也不是正常要承受的东西。”

叶晓云亦表示,相信球衣并非决定输赢的绝对因素。然而,她指出,除了物理上的功能,心理、外观、触感等,都是人们判定衣服是否舒适的指标。衣服紧贴身躯,“可能只是有些许不习惯……都可能令他没有那么自信。”甚或,球衣的颜色设计,亦有机会影响球员心理:“有可能他喜欢黑色,深沉一点,又是平实的design。”

事实上,心理层面亦是球衣设计的重要一环。Eric Leung向端传媒表示,08年奥运的中国队战衣,胸口国旗的背后,都会印有中国国歌歌词:“起来前进”4字。他指出,这项设计,非关外观,而是考虑到运动员手接胸口之际,与国家的无形连系:“只有运动员穿衣时才会看到,我们想将这个connection给他们。”

对于球衣会否影响表现,Eric Leung表示,其实不用想得太复杂。即使并非专业运动员,可以穿著熟悉的衣服,表现自然会提升:“你自己打波,都不会突然买一对新鞋吧……我穿得舒服,奥委会又批准,我当然穿上去比赛,就是这么简单。”

前香港网球总会主席周小龙。
前香港网球总会主席周小龙。

世界级球员亦需自行准备球衣

是次风波,亦令大众质疑和讶异,一位世界级球员,竟需要自行安排球衣?潘乐恩以自身经验解释,除了以整个团队,男单女单、男双女双打五场的团体赛之外,即使是世界锦标赛、奥运等,香港羽毛球总会都不会为运动员处理球衣事宜。而球衣的赞助,一向亦由球员自行处理;球员亦不一定要配合穿著羽毛球总会本身赞助商的球衣:“上一届(奥运选手)周凯华、李晋熙的赞助商好像是Victor,当时比赛他们也是穿自己的赞助商球衣。”

前香港网球总会会长周小龙指出,香港的确没有规例列明,各体育总会必需为运动员准备球衣,然而,没有规定,不代表就没有责任。“(总会)百分之百有责任,不然你这个运动的总会用来做甚么。”

2014年,香港派出10名网球运动员出战亚运会。周小龙回忆,当时的中国香港体育协会暨奥林匹克委员会(下称港协),仅提供典礼用的西装外套,而比赛用球衣,则由运动员自己的赞助商提供。然而,10名运动员之中,只有1名有赞助商提供球衣。当时任网球总会会长的周小龙,负责为其余9名球员安排球衣,印上名字、缝上区徽等亦一手包办。“(今届奥运)有多少个运动员代表香港去打羽毛球?4个而已。问4个人有没有球衣,是一件好困难的事吗?”

他表示,若果是运动员个人的比赛,总会自然不应干涉其球衣问题,“但这是奥运呀,是代表香港的比赛……你可以让他有自由不穿(总会安排的球衣),但你应该有责任要安排,at the very minimum(至少)要准备多几件吧。”

体育总会不为运动员安排球衣,在国际上实属罕见。Eric Leung向端传媒表示,不论中国或美国,与赞助商洽商沟通的,绝大部分都是各运动的总会或协会,而非运动员本人:“当然,若你是巨星,例如刘翔、C朗(拿度),可能就会有自己的Agent(经理人)去处理。”

设计08年奥运战衣时,Eric Leung和运动厂商的同事,都以各体育总会为主要沟通对象。他更指出,视乎赞助商,球衣的设计偶尔亦要迎合总会主席的喜好。例如,中国队乒乓球球衣“一定要有龙element(元素), 因为代表中国,其实这个设计是federation(协会/总会) 主席的喜好,赞助商设计师没有决定权。”

7月26日,港协发表声明,指个别运动项目比赛时所穿的衣著,会因应不同需要,“由运动员所属的体育总会协调统筹。”

即使香港羽毛球总会的确未有为伍家朗准备球衣,Eric Leung表示,仍可有不同的处理手法,将球衣带来的影响减低。

FILA香港发言人回应传媒查询时表示,伍家朗的新球衣,是由香港羽毛球总会派员到FILA当地的门市购买。Eric Leung认为,既是如此,为何不考虑其他品牌的球衣?他指出,FILA本身并非专长于比赛衣服的品牌:“它主要是做悠闲运动服的……不是追求performance(表现),而是lifestyle(生活品味)的。”

事已至此,Eric Leung只感荒谬。他表示,伍家朗不是普通球员,而是有能力争取奥运奖牌,所谓“Top Tier(最高层次)”的运动员。在他过往的经验中,球员不可能需要突然换下惯用战衣,体育总会不可能没有准备后备球衣,球员亦不可能需要自己去购买球衣。

“他是代表香港去参赛奥运,竟然要他自己去买球衣,再印名字上去参加比赛,这已经是悲哀。”Eric Leung道。

2021年7月28日东京奥运会,香港队的伍家朗与危地马拉队的凯文·科登比赛。
2021年7月28日东京奥运会,香港队的伍家朗与危地马拉队的凯文·科登比赛。

球衣的背后,是整个架构的问题

周小龙表示,一间体育总会的责任,准备球衣只是基本。发掘青年新晋,以及培训精英球员,才是总会的主要职责。然而,由于各体育总会的职责,并没有硬性规定,做多做少,仅视乎各总会的自发性。

2002年,香港网球公开赛停办。往后十多年,香港网球总会没有引入或发展任何一项职业网球比赛。周小龙于2014年担任香港网球总会主席期间,重新引入香港网球公开赛。周小龙表示,当年柬埔寨都有3项国际赛事,越南都有6个,“香港当时可以是1个都没有。”

另外,周小龙任主席期间,让球员不只限于总会一位教练,而是出外参与不同的训练营。周小龙表示,当年一场比赛,成本约为40万港元,而将运动员送往训练营,则需要约60万。当时,香港政府对网球总会的资助,每年约为200万,“所以我们要自己去找赞助。”截至今年,该家公司仍然是香港网球公开赛的主要赞助商。

现今,羽毛球作为香港的“ A级”精英运动项目,羽毛球总会最近3年获得的政府资助,分别为3.94亿元、5.11亿元和4.42亿元。周小龙认为,如此优厚的经费,羽毛球总会绝对可以做到更多。

不过,潘乐恩表示,在其职业生涯当中,不论是日常训练、培训,以至比赛前后的准备安排,她感觉不到香港羽毛球总会有很大参与:“其实球员和羽总之间没有太多的交流。”她表示,上述一切,几乎都由教练一手包办:“也有可能教练都是收到上面(总会)的指示,就一次过跟我们说。”

总会之间的落差,源自没有监督与问责。目前,香港共有79个体育总会;理论上,这些体育总会交代的对象,正是港协。然而,历年来,港协多次爆出惹人非议的新闻。

谁来监督港协暨奥委会?

2013年,港协发生了一次同样与衣服有关的风波。当时,香港网球总会建议派出四男四女,代表香港出战天津东亚运动会,港协最初只允许派出两男,经过上诉,再加派两女。

周小龙表示,当年他追问港协为何只肯派出4人,港协先是表示不获批的球员未够资格参加比赛,接续表示“而且去比赛不用钱吗,我们要做队衣给她们。”

结果,两名最初不获批准,“未够资格”的两名女子球员:张玲和胡可澄,一路杀进季军战方落败。

2020年4月,香港审计署发表报告,指港协在选拔2018年亚运男子游泳队选手时,17名泳手中,仅6名符合遴选准则,另外11名则以“其他因素”获选,其中包括香港游泳总会委员吴旭光之子吴欣键。另外,报告亦揭发,港协一共设有29个委员会,其中14个在2017至2019年期间未曾开会,另有61名成员未曾出席任何会议。再者,港协的采购程序中,有20项采购为单一报价;港协声称市面仅有一家供应商,但审计署则认为有多款选择。

对于外界对港协、各体育总会的批评,以至敦促政府检讨有关问题时,香港民政事务局局长徐英伟一方面指出,政府需要尊重《奥林匹克宪章》有关体育运动在组织、管理、经营上的自主原则;另一方面则向港协拨备每年五百万元的限时拨款,以成立专责小组检视各体育总会的运作。

不过,翻查资料,至少有10名港协委员身兼不同体育总会的主席或会长。例如港协委员会会長霍震霆,兼任香港足球总会会长,而港协副会长汤徫抡,则是羽毛球总会的主席。周小龙表示,要求港协监察体育总会,“即是自己人管自己人……若果这次(球衣)事件有人需要被谴责或督促,是否汤徫抡要谴责汤徫抡?”

2017年8月,经过2016年的里约奥运之后,面对民间及媒体对原有体育制度的种种批评,台湾立法院通过了《国民体育法》的修订,扩大了民间参与并监督各单项协会的机会。对比香港,每届奥运过后,政府只会增加拨款,或者兴建有关运动的场地;其整体制度及架构,多年来未有重大改革。

撇除制度与体制,周小龙认为,香港运动的核心问题,不过是有否以运动员为本位。若以运动员为核心,各体育总会自当尽全力支援旗下运动员,亦不会惧于舆论,要求伍家朗更换球衣:“当你go back to运动员,其实这次风波根本不会发生。”

(端传媒实习记者郭海渝、黎嘉琪对本文亦有重要贡献)

读者评论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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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穆咀這一次亂嘴不用負責任,也不用向當事人道歉。
    新香港真的是顏色對了,就可以為所欲為。

  2. 一日老闆體育當道,一日都會被班老闆話曬事,專業變業餘,業餘變聯誼

  3. 可見,作為社會的一分子,你不理政治,政治亦會“關照”你。一門有關如何管理社會之學問,有人會覺得同自己毫無關係,只要“講經濟講民生”,也是非常之奇怪。

  4. 穆狗 呢條數一定繼續同你計落去

  5. 根本就是某垃圾政黨的人搏出位,無端讓香港球員承受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