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集《天桥上的魔术师》:1980年代的台湾早已消失了?

“假的”影像,可会留住“真的”时间?剧集里,我们都想暂时忘掉自己是成年人。
《天桥上的魔术师》剧照。
台湾 电影 风物

八年前读到《天桥上的魔术师》时,我完全被那本书迷住了。作家吴明益笔下的故事静默如谜,又布满亦真亦幻的缝隙,所以其实很难被影像化,但当耗资两亿台币打造、由杨雅喆执导的同名改编剧集要开播时,还是让人有种心都要跳出来的期待。

开播前的热身,是农历新年期间李律在Clubhouse主讲的〈中华商场的前世今生〉。一连几晚,他从原书里的故事发源地中华商场,娓娓延展出一段裹挟在台湾近代史里的台北城市演进史。有很多听众也分享了他们的中华商场回忆,无论是西区的崛起与没落,还是少年少女去西门町做制服看电影的私记忆,都是魔术师背后重要的时代景观。

吴明益的故事之所以迷人,是因为天桥和商场都消失了。时代一去无返,故事才获得了伤感的魔力。而这种魔力要如何被呈现为影像呢?

原著作者是召唤自己亦真亦幻的童年记忆,把“一堆闪闪发光的弹珠”串联成让人著迷的小说。剧集导演则是召唤了小说里各种闪闪发光的细节,在故事的缝隙里填满了自己的发散想像。

改编:当眼球变做水晶球

作为一个原著迷,我很确定的是:剧集版《天桥上的魔术师》(下简称《天桥》)对吴明益小说做了一次移花接木大挪移,称之为转译也好,改写也好,总之是抽取了原书中的诸多细节,重新组合嫁接成一个全新版本的“魔术师故事”——当然,既为改编,嫁接没什么不好。我个人也很同意杨雅喆导演在“迷诚品”Podcast里所说的:如果完全服膺于小说,就等于没有改,也没有编。

原著作者是召唤自己亦真亦幻的童年记忆,把“一堆闪闪发光的弹珠”串联成让人著迷的小说。剧集导演则是召唤了小说里各种闪闪发光的细节,在故事的缝隙里填满了自己的发散想像。

两相对比,经过改与编的《天桥》,和原著有哪些差别?我想可以归为以下三点。

首先,最根本的差别是叙事的视角不同。原书里贯穿始终的是成人视角,十则短篇里,有八篇的叙事线索都是:早已成年的主角,重遇儿时的玩伴,与商场与魔术师有关的记忆才因此被唤回;而剧集只保留了以儿童为主线的商场故事。

站在谁的视角去讲故事,看似差别不大,却直接决定了这些故事最终被呈现出的气质。书比剧其实幽暗残酷很多。但我想,这也是它的迷人之处:成年人经历过了人生的苦涩,再调阅出童年的谜语,就如同凝视一个个无法言说的黑洞。那些谜语,也和生命本身一样痛苦——充满死亡、分离、哀伤、沮丧。而孩子们早就在成长里晦暗不明的时刻,触碰到了成人世界的真相。

《天桥上的魔术师》剧照。
《天桥上的魔术师》剧照。

书比剧其实幽暗残酷很多。成年人经历过了人生的苦涩,再调阅出童年的谜语,就如同凝视一个个无法言说的黑洞。而孩子们早就在成长里晦暗不明的时刻,触碰到了成人世界的真相。

剧集改编里,因为没有这层“站在成人视角召唤记忆”的幽微心迹,所以对“魔幻时刻”和“消失”的解读方式,和原著不尽相同。

小说里,那个把乳白色星球一样的左眼球挖下来放在掌心的魔术师,是召唤记忆的灵媒。而剧集里,用水晶球让人直面内心的魔术师,更像是一个有著流浪歌手造型的菩萨,时不时点化一下当局者迷的人类。

小说里,童年的“魔幻时刻”就像斑马的硬刺刚毛,藏在记忆的缝里。到了一定年纪,记忆联合失忆,迸发出巨大力量。主角们发现,原来“那些像被箭矢穿过的痛楚”、“所谓生命的剥夺感”,儿时早已与之相遇,人生无形中也曾被其影响。

而剧集里的“魔幻时刻”,就像读者脑补出的另一版结局,小说里的悲剧被纷纷改写——阿猴也许没有扣板机射杀小兰;大珮被收养后没有自杀,而是替死去的全家人活下去;99楼是可以回来的地方,消失也不必定指向死亡。

消失才是真正的存在

书里的“魔幻时刻”是被提早预言的生命痛苦,而剧里的“魔幻时刻”是被二度创作的生命奇迹。书里的故事伤感,因为是成年人在讲故事;剧里的故事疗愈,因为我们都想暂时忘掉自己是成年人。

剧集从小说提炼延展出的核心是“消失才是真正的存在”:宝物消失了,你才会记得它曾经属于你;亲人消失了,你才会记得你有多爱他。

而吴明益在《天桥》的幕后特辑里说,中华商场对他而言,本来只是一个小商人的求生世界,并不觉得特别珍惜——但记忆到了某个年纪,全都改变,他觉得可以回去该多好,那是他的魔幻时刻。他的表达是:中华商场的三十年历史,就相当于一个人从出生步入壮年,时间滚动,时间里的人“消失了,停止了,才有意义。”

书里的故事伤感,因为是成年人在讲故事;剧里的故事疗愈,因为我们都想暂时忘掉自己是成年人。

人消失了,商场消失了,最终,时代也消失了。而创作者要如何回应“消失”?小说和剧集的取态,其实有著细微区别。

文学从存在和消失的罅隙里诞生,它的本质是虚构。故事召唤记忆,又虚构失忆。原著里我最爱那篇〈流光似水〉:阿卡用微缩模型,复制出了一个和真实商场一样精巧的商场,他“重现现实世界的样貌与色泽”,唤回了“我”童年看到商场天台巨型霓虹灯被砸碎时的目眩神迷。这种诗意,只有当现实中断,才有机会被唤醒。所以在小说里,现实消失,故事才能开启。

而在剧里,消失,是为了唤起记忆,从而印证存在。创作者有明确的意图去“抵抗消失”——要记得恋人很爱很爱的样子、殇逝的妹妹眼里的光、以及那些去了99楼的人;这是记忆的魔法,也是电影里的“心像”。

电影理论家米特里这样区分“影像”和“心像”:以一张桌子为例,你在现实里看到的桌子是“影像”,你对这张桌子的记忆是“心像”。但当你在电影里看到这张桌子时,它既真实,又并不在现实里——它只在电影里。所以电影里的影像,有记忆的魔力,能够对抗消失,留住时间。

《天桥上的魔术师》剧照。
《天桥上的魔术师》剧照。

在小说里,现实消失,故事才能开启。而在剧里,消失,是为了唤起记忆,从而印证存在。创作者有明确的意图去“抵抗消失”

致敬《恋恋风尘》

我相信任何一个爱台湾电影的人,都无法抗拒《天桥》的最后一集。看到小不点“入戏”《恋恋风尘》,原来99楼就是“电影的世界”那刻,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泪如雨下。

一部改编作品可以有瑕疵可以被商榷,但最重要的是改编者是否足够用心。真正用心的改编,才能在原作里“看到”别人不曾看到的奇迹——而杨雅喆导演让我们看到了它。他用最动人的方式,升华了原作的精神,也致敬了那个消失的年代。

《恋恋风尘》与中华商场微妙的互文关系,在小说的尾声出现。阿云和阿远到商场买鞋,商场成为电影中的场景。镜头里依次出现各间店面,也无意间扫到了买鞋的外国人、两个牵著玩具三轮车的孩子、以及顾车的退伍军人老李。电影里的故事是假的,但电影里的商场和取景时拍到的每个商场里的人,却都是真的——这种魔幻感被吴明益形容为“比小说还像小说”。

真实的商场出现在虚构的电影里,而最终,商场消失了,整个商场里只有被那几个电影镜头所拍下的人事物,永远保存了下来。“假的”电影,却留住了“真的”时间,尽管那么短暂。《天桥》剧集不止精准抓住了吴明益寥寥几段表述这种“魔幻感”时的神髓,而且用了深情的巧思将其影像化:反向打破“第四面墙”,让小说里的孩子走进电影,成为时间魔法的一部分。

电影和魔术有天然的渊源。早期电影先驱乔治·梅里叶就是一位魔术师,他无意中发现的“停机再拍”,就是最早的蒙太奇,他让当时还只是被视为纪录工具的电影,创造出了不可思议的戏法效果。而他对电影最深远的启蒙,是让电影能改变“时空的连续性”——当时间可以被中断被重构,也就有了剧情片。所以,电影就是20世纪最伟大的魔术。

电影与魔术

现实里,中华商场不在了,80年代的台湾早已消失。魔术师对小不点说:“被拍下来的东西才会被记得,其他都会慢慢消失。”

我会认为,剧集改编的最成功之处,就是重新发掘了小说里“电影与魔术”的关系。在《天桥》的小说里,电影与魔术的关联,是藏在字里行间的——魔术师告诉孩子:“我只是影响了你们看到的世界,就像拍电影的人一样。”阿卡迷上微缩模型,也是受到《星球大战》的影响。电影和魔术,都在造梦,每个电影导演都是魔术师,他们“把脑中想像的,变成人们看到的东西”,并且选择要给观众看些什么。

现实里,中华商场不在了,80年代的台湾早已消失。魔术师对小不点说:“被拍下来的东西才会被记得,其他都会慢慢消失。”这是对小说尾声的还原。而剧集神来一笔的造梦创作是:把吴明益笔下的“魔幻感”放大再放大,把《天桥》的故事镶嵌进了《恋恋风尘》的故事里。这一次,商场里的孩子不再是大光圈里的模糊影像,他有了清晰面孔,还能和银幕外的观众互动。也许,在平行时空里,《天桥》小说里的“我”,在大银幕上清清楚楚看到了同伴的脸,也看到了自己被完好保存在电影里的童年。

这是剧集新编原作的浪漫,是对《恋恋风尘》的致敬和对中华商场的怀恋,也是杨雅喆导演献给《天桥》的最好魔术。

电影可以满足人们的“木乃伊情结”。电影里的时间是不朽的,但那段时间里的人,又早已“消失”。在《天桥》的幕后特辑里,魔术师说:“世界上最厉害的魔术,就是把消失的东西变回来。”可事实上,消失的东西必须留在99楼。小说里的99楼指向死亡,童年去过99楼的孩子,成年之后在大楼电梯间自杀。剧集则隐去原作的残酷,表达方式也温情得多。

小说并没有告诉我们童年消失在商场里的孩子最后是怎么回来的,而剧集里的呈现简直让人泪崩。小不点的爸爸不顾一切去抢《恋恋风尘》的拷贝,因为他坚信儿子就在里面,所以急到哭出来。我们看到他眼泪滴在胶卷上的空镜头,紧接著下一个镜头就是永远不会下雨的99楼阴云密布开始落雨。小不点说“每滴雨是咸的,像眼泪一样。”消失的人要如何回来?落在胶卷上的泪,是最深情的魔法。而这种痴心,爱电影的人一定会懂。

剧里还有很多原作文字里并没有的充满“电影感”的魔法时刻。譬如〈金鱼〉那集结尾,小不点用手指指向太阳,说“我爱特丽莎”,然后天台下面的西门町变成他想像中的大海,那种迷人的想像力会让人想到寺山修司。再譬如〈小黑人〉那集,天桥上的所有人都跟著小黑人起舞,紧接著交叉剪辑电视机里的阅兵场面,天桥上的集体舞蹈也变成了军事化的集体行礼——魔术师造梦,统治者洗脑,是很有力的影像表达。虽然这两集的改编都不是我最喜欢的,但这两个蒙太奇段落又充满魔力。

《天桥上的魔术师》剧照。
《天桥上的魔术师》剧照。

故事是假的,电影也是假的。然而,小说作者从0到20岁的中华商场记忆却是真的,剧集作者真诚回应原作并为之造梦的情意也是真的。

又会有新的故事来迷惑你

也当然,《天桥》小说里有很多瑰丽的魔法,并没有出现在剧里。

因为剧集只保留了儿童主线,所以〈一头大象在日光朦胧的街道〉最后只留下了那个双胞胎魔术。而原作里唯一一篇结局很甜的〈金鱼〉,也因为去除了少年少女懵懂做爱的情节,所以变成了另外的面貌。

其实,《天桥》小说里所描述的那些生命初期的晦暗谜语,不只包含面对消失与分离时的惊颤,还有很重要的一部分是青春期糅合了性冲动的那种“喘不过气来的痛处”——尤其在石狮子和金鱼的故事里,这两集被改编之后,变得清纯剔透,原著里涌动的难以名状,自然也就跟著消失了。导演在故事的裂缝里,又虚构了新的故事。

我读到“地下电影”的脸书页面上对杨雅喆导演的访问,导演说:“任何改编这本小说的团队,其实都是在吴明益记忆的虚构基底中,再虚构幻化成另个故事。”于是,我记起自己多年前因为其他作品访问吴明益时,因为实在太喜欢《天桥》,所以不死心地想要一个答案:《天桥》里的魔术师真的存在吗?

当时,吴明益先生的回答是:“通常读者问我这个问题,我就会再讲一个魔术师的故事给他听,然后问他你觉得是真的还是假的?他又会被新的故事迷惑。”

故事是假的,电影也是假的。然而,小说作者从0到20岁的中华商场记忆却是真的,剧集作者真诚回应原作并为之造梦的情意也是真的。文字是魔法,光影也是魔法,层层叠叠的魔法里,住著魔术师的小黑人、小不点的99楼奇遇记、《恋恋风尘》里的商场,以及一个消失在时光里的80年代台北。

读者评论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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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小說裏的描述很殘酷,劇集裡的影像很貼心如同迪士尼影片那樣有感染力。

  2. 影评很棒!最后与恋恋风尘的互文是神来之笔,大陆的观众如果有看,会产生《一秒钟》一般的复杂感受吧。

  3. 這篇是我見過最好的談天橋改編的影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