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下的香港死亡直播:导演郭臻最想拍的

2019之后,电影上,香港人想要怎样的娱乐?
郭臻的《夜更》夺得今届的金马奖最佳剧情短片。

编按:岁末寒流愈甚,但切肤之寒,显然并非这个年尾以及可预期的未来最凛人的。趁2021谜底尚未揭盅,端的文化组制作了这辑“年度文化人物”,志从中国、香港、台湾各拾一锋利切片,切入未来虎口,期冀可由此察看思想之累积与承接,未来若有谜底,我们亦置身其中。专题来到第二篇,香港。访问上月甫获金马奖最佳剧情短片的《夜更》导演郭臻,他说,他最想拍的,是盛典之下一场死亡。

2019年,香港爆发反修例运动,街头弥漫催泪烟与火舌,从夏至冬,每一个星期都有令人心碎的事情发生,以一组组数字为代表。社会动荡,人们没心思娱乐,电影院票房自然受影响。

一年后,香港电影的票房及产量没有太大起色,然而话题不绝。随6月30日国安法生效,反送中纪录片《占领立法会》、《理大围城》购票热潮不断,但发行机构“影意志”一再表示,场地难觅,电影院拒上,难以满足观众庞大需求。后来两部电影,都被电检署勒令加上有如“衰仔纸”(不供养父母证明书)般的声明,指电影对犯罪行为有细致描写。同样情形,也发生在梁铭佳、Kate Riley合导的短片集《夜香・鸳鸯・深水埗》。

创作自由寒冬将近之际,《十年》导演欧文杰高调宣布移民,同时周冠威的《幻爱》收1500万港元票房(尽管只是勉强收回成本),成为全年港产片票房亚军,引起“黄色电影圈”热潮。香港人撑香港电影,更有郭臻的短片《夜更》夺2020金马奖最佳剧情短片,然而由于其形式(短片)及刻划反修例示威的主题,未来或难在戏院上映。《十年》所宣示的十年未到,香港社会已经翻天覆地,香港电影出现一种“独立制作”诸多受限,却比主流娱乐媒体更能引起本地观众支持的现象——郭臻的作品便是其中之一。

在短片《夜更》获得金马奖最佳剧情短片后再见郭臻,他本人还是没什么变化——同样的雷鬼头、抽手卷烟,在他光顾开的“黄店”户外咖啡店聊天,寒风中不经不觉谈了两小时,他还用储下来的印花(便利店或超市的积分小贴纸)请我喝黑咖啡。我问他,都已经拍了十部短片,《流放地》入围过,到《夜更》终于拿下金马奖,你觉得自己是个怎样的导演?

他沉吟半响,说:“懵撚(憨人)啰。”我失笑,但回想整个访问下来,郭臻确实透露一份憨人的气息,他鲜有抛书包,也不是有急才急智的那种导演。缓缓回答,细细回想,他有自己的节奏,令我逐字稿的码字速度也缓了下来。似乎即使外界天崩地塌,也不会改变他的节奏。

《十年》所宣示的十年未到,香港社会已经翻天覆地,香港电影出现一种“独立制作”诸多受限,却比主流娱乐媒体更能引起本地观众支持的现象。

《夜更》电影剧照。
《夜更》电影剧照。

心甘命抵拍电影

1985年生,2004年入读香港演艺学院电影电视系,2009年毕业,至今完成10部短片。每一组数字都是香港制造。“我不是那种影痴级的导演。一直以来,和创作拍档讨论剧本时,你知道总需要提一下不同作品的名字,通常我都没看过,常常给朋友笑话。”

郭臻的中学年代只对历史(香港本地中学课程分为中史及世界历史)和中国文学感兴趣。自言读书表现一般,挺过中五会考,发现预科的课程编排和教学方法更加没趣,一周逃学两三天,预科只考了历史文学。预科毕业,正正是2003年“沙士”疫情结束,香港市道一面消沉的时候。

当时他只能在家附近打兼职,可以回家吃午饭,省不少钱。某日他的同事说想报读香港演艺学院,念电影。他还以为演艺学院只训练舞台剧之类的人,没想到可以拍电影。入读之前,他只有在中学拿著DV拍摄学生会宣传短片的经验。郭臻和同事一起报名,又申请到学费资助,在电影电视系念一年文凭课程,再念本科。

郭臻找到自己的世界。他说,以前在中学性格较自我,不愿和人合作,但是拍电影往往要集体完成,要从编、导、演及各个项目相互协力;而他发现惟独是电影,令他愿意花费心力。“拍戏前一晚我会紧张到失眠,又不怕面皮薄,经常求人帮忙,为了拍电影你叫我跪我就会跪。我找不到其他可以让我如此投入的东西。”

“那时学院对学生的分工不算明显,首两年没有主修,和同学一起拍功课,什么岗位都尝试。欧文杰(《十年》导演)的短片《圣诞礼物》,我是场记。周冠威(《幻爱》导演)当时好像已经是兼职讲师。许学文(《树大招风》导演)更是我功课的tutor。到第三年大家都要竞争考入导演主修,又要笔试又要面试,我是当中的‘黑马’,大家都没想到我成功考入导演主修。”

“为了拍电影你叫我跪我就会跪。我找不到其他可以让我如此投入的东西。”

郭臻导演主修时的功课《一天》。
郭臻导演主修时的功课《一天》。

拍摄别人的家,看到自身的家

在郭臻首两部作品《一天》和《妈妈离家上班去》里,可以看到他对社会基层、小人物的关注。《一天》讲述一个屋邨内的瘦婆每天清早就到鱼市场做零工,天光后便挨家逐户收集纸皮,收入微薄却要养起被儿子遗弃的孙女。《妈妈离家上班去》则切入菲佣角度,菲佣为家人子女有美好生活离乡别井,到头来却因为长年累月的隔阀,未能共叙天伦。

“我好奇菲佣题材,是因为她们存在却有很多人不认识她们,每个人都知道她们重要,却没有人拍过。当时老师比较担心执行问题,我和演员言语不同,菲佣大多数要上班,难以迁就拍摄时间。甚至他们觉得,我不熟悉她们的文化,是不是只想消费议题,搏拿奖(希图拿奖)呢。”

郭臻觉得,当时对学院最大的想法是,一日未拍到成品,千万不要期望有人明白你。“学系的老师当然会讲创作,但是我本来有份幻想,以为学院的存在,是为了帮助有故事想说的人,把成品创作出来。但是当时我要就各种质疑,一一说服老师,如果老师觉得我想法未够深入的话,会劝不要拍。”

确实,近年有不少香港电影关怀社会弱势,延绩人文关怀路线,可是郭臻的作品,并没有刻意炮制议题大杂烩。他记得那时写《妈妈离家上班去》的剧本遇到瓶颈,老师陈慧不断质问他“为什么要说这个故事?”。终于他把自己逼入墙角地思考,发现他想说的,是自己与妈妈的关系。

“我是家中幼子,有几个姐姐一个哥哥,因为妈年纪大时生下我,我和她其实有好大代沟。我以前常常不体谅她,直到拍这部作品,才算是某程度感受为人父母要承受什么,要想什么。《妈妈离家上班去》拍最后一组戏前,我和主角闲聊,她很轻描淡写提起某年回乡,家中的幼子认不出妈妈,一直躲在爸爸身后。那晚是平安夜,会放烟花,烟花爆开的一瞬间,幼子受惊便抱住她的手臂,她就哇一声大哭了。我再努力去拍,其实只能拍出那些真实当中的一小部份。”郭臻一边听一边哭,拍完戏后打电话给妈妈,那天妈妈在医院。

郭臻导演主修时的功课《一天》,戏里瘦婆逐家逐户收纸皮,有个郭太太和她聊天,知道瘦婆没法到鱼市场打工,说会帮她留意工作。他说,《一天》同样是真人真事,瘦婆经常在他的屋邨出没,起初以为只是一个独居长者,后来发现她还要照顾孙女。郭臻的母亲会在瘦婆上门时请她喝汤。经过观察瘦婆这个人,他慢慢生起想要拍摄她的念头。
迂回地把母亲放到自己的作品内,问郭臻想不想拍自己的家?他想了一会儿,说自己仍未准备好。“一想像到要在妈妈前摆镜头,经过镜头凝视她,想一想已经受不住。我不懂得形容这份感觉,可能是尴尬,可能怕不知怎面对。”

确实,近年有不少香港电影关怀社会弱势,延绩人文关怀路线,可是郭臻的作品,并没有刻意炮制议题大杂烩。

《妈妈离家上班去》。
《妈妈离家上班去》。

小人物本土到底,便能普世

从此,郭臻的每一部短片皆自出于名为“香港”的机杼,南亚劳工、老人、的士司机、外佣,无一不是香港的一份子,却又隐藏在繁忙的都市风景中。

“其实是那些人物先吸引了我,我便想拍出来,看看其他人有没有一样看法。”《一天》、《妈妈离家上班去》先后夺得中国、台湾以及欧洲独立电影影展奖项,他说不少观众都在短片中想起自己的家人,即使外国人也一样。郭臻以为电影拍得太本土,未必有人明白,但结果出乎所料,现在才明白电影只要本土到底,就可以走到世界不同角落。在德国参加学生影展期间,冬天平日晚上10时放映学生短片,照样满座。甚至之后有个婆婆在戏院认出了他,走过来说她看了《一天》。

郭臻说,他想拍的人物,都源自身边的现实,因为来自现实,处理上也倾向平实,令观众相信那些事有在发生。他望向街上,早上穿越街道的上班族、推手推车运货的工人、货柜车司机在车内吸烟,都是每日擦身而过的人物故事。

“我还是很希望能拍出人性当中的幽微的地方,就像文学一样。大概观众看我作品里的香港,都不会是一个很幸福的地方,某程度上人吃人,生存大不易。不过我觉得香港人都有种韧性,像《一天》的瘦婆不愿承认儿子弃养,拒签文件以申请综援,那是她面对苦难的尊严。又像《流放地》的南亚青年,明明一天经历许多坏事情,回到板间房,煮营多面(Indomie)吃,站在别人房门前看电视,就好像遗忘了所有事情。无论什么阶级,大家心底里都有份愁绪,有一种缠绕大家的不安感,生活朝不保夕,随时幻灭,所以心灵一直都漂泊著,要以韧力维持或对抗。”

谈著谈著,郭臻偶遇一位同行阿鹿。两人寒喧几句,阿鹿提到,他们两人以前常到牛头角另一条街光顾食肆,老板、员工都熟络,然而他们都是“蓝丝”(持不同政见)。“所以我今天来到这边买午饭,没想到见到你。”阿鹿说。郭臻也同意他们说的话有够难听,自自然然到其他地方消遣。

郭臻对我说:“经过反送中,有很多人平时你和他们关系其实不坏,但去到政见就一定说话难听。他们不是恶人,却又难以相安无事地相处。所以想用电影去表达。”

《夜更》也是一部相当本土的作品。郭臻以“不黄不蓝”的的士司机角度切入反修例运动,不少情节、画面都使香港观众为之心神激荡。今年香港电影有不少独立作品,仿佛传递著不少电影人回应时代的逼切欲望。而郭臻出色之处,可能是拒绝定义,拒绝界线,像当中纠缠不清的剧情、纪实元素。

“个人觉得其实两者真没有明显的界线,现实充满戏剧张力,街上有很多故事,只差在我观察得到与否。《夜更》一开始定位是剧情片,但我觉得剧情既然发生在2019年的时空,好自然就要拍摄正在发生的事件。主演蔡志强当时有问我,到底角色的政治立场是什么?我会说他是一个独善其身的人,骂归骂,不是事实的就不用骂。蔡志强便想起一些同行,不同意反送中运动,却同情青年人。我一听,这个演绎倒不错。”

想过拍清洁工被困在厕所一整晚,呼吸的尽是催泪气体;想过拍南亚老伯因为警察封路而迷路,获年青人帮助回家。反修例运动令郭臻产生很多故事。他认为起码自己生涯中有至少一部作品和反修例有关,《夜更》是当中完成得最快的一个。

“无论什么阶级,大家(香港人)心底里都有份愁绪,有一种缠绕大家的不安感,生活朝不保夕,随时幻灭,所以心灵一直都漂泊著,要以韧力维持或对抗。”

郭臻导演的《浮瓜》。
郭臻导演的《浮瓜》。

拍电影快,时势恶化得更快

“如果因为拍摄《夜更》而令我有事,其实今时今日真的不意外,但没得担心。”他举《十年》的《浮瓜》作例子,指《浮瓜》比《夜更》更加直接表达政治意识。故事讲述香港十年后,中联办官员趁建制派派发食米予街坊期间,策动一场恐袭,由此加速香港成立《国家安全法》。十年未到,今年6月30日,《国家安全法》如假包换,实实在在笼罩每一个香港人头顶。影意志今年推出纪录片《占领立法会》、《理大围城》,送检电检署期间,破天荒被电检署勒令加插声明,指电影内容“对犯罪行为有细致描写”,影意志追问署方声明的基础是否出自《国安法》,对方一直不置可否。

一直以来,但凡牵涉到政治信息的电影,往往会被戏院以“商业决定”为由拒绝上映,即使《地厚天高》、《占领立法会》、《理大围城》回响甚大,也无法上戏院。在2015年《十年》之后,在戏院看有香港政治意识的电影,已成绝响。惟一宽慰是,外国政治意识的电影仍未遭禁,观众仍然可以到戏院看坚卢治(Ken Loach)的电影。以《夜更》为例,电影院不会上映,反而台湾观众可以在戏院看到,香港人只可以在网上,以及在社区放映、私人放映等场合观看。

“隐忧一定多,可是我感觉又未必是很大束缚,因为我们早就经过要说服大家一起走下来的阶段,日后不能够直接讲,就用其他方式。再者我不是一个为议题信息拍电影的人,最重要是人物与故事吸引到我,才想拍出来看别人有没有一样的感觉。”

郭臻目前仍未拍出个人首部剧情长片。在创作环境渐渐恶化的今日,拍摄长片牵涉更大资源,也因此投资者、演员对剧本题材相当敏感。拍过《十年》,又以《夜更》夺金马奖,会否日后更难以开拍长片,成为遗憾?

“不担心。对我来说短片也是一个独立的存在,不是长片才叫电影,短片的力度和重要性,未见得比长片差。当然人一世物一世,起码想试一回拍纪录片和剧情长片,但是如果拍不到,那不是因为我不想拍,而是环境不容许,又有可能是我实力不足⋯⋯说实话,看看中国或者其他国家,总有办法低成本拍到长片,应亮也做过,只是现在真的较麻烦的问题是,发放作品渠道受限。我想观众在戏院看我的作品,大银幕始终比投映机不同。”

“日后不能够直接讲,就用其他方式。我不是一个为议题信息拍电影的人,最重要是人物与故事吸引到我⋯⋯”

《夜更》电影剧照。
《夜更》电影剧照。

盛世下的死亡

去年催泪弹特别多,街头弥漫火焰和毒雾,人人身心受创。在“悲情又有点鼓舞”下,郭臻想起了发生在2012的“南丫海难”,未来他想拍出一场盛世下的死亡。该年十月一日国庆烟花汇演当晚,一艘香港电灯载客船遭港九小轮“海泰号”撞击,瞬即沉没,事故共造成39人死亡、92人受伤。

然而8年后,17名遇难者家属发公开信,批评警方至今未完成事故调查,令死因庭未能召开。他们指警方和多个政府部门冷待事件,林郑月娥不闻不问。同年11月,律政司决定不再就海难起诉任何人。

“我觉得海难隐喻了很多东西,可以说这是香港本身的死亡直播:国庆日下的沉船,安静的海面,8年后仍拿不到死亡证。如果召开死因研讯,可能会像周梓乐一样,有好多可以翻案的资料。可是事实当年部份肇事官员还升官,明明白白是一场庆典下的死亡。”
从郭臻关心的人事可以看到,香港电影发展到今天,《国安法》通过,创作自由一再受压,电影人却变得更加关心自己城市的伤痛,族群的苦难。不论地位高低,电影人都渴望以创作表达内心的说话,而不再像以前般考虑市场,考虑卖座要素。

从《幻爱》高踞全年港产片票房亚军(1500万港元),及受戏院停业影响的话题作《夜香・鸳鸯・深水埗》,到在社交媒体上已乏人留意、被视为亲共的传统主流娱乐媒体,或一般因“商业原因”拒绝上映香港人关心的题材电影的电影院,不难看出,在2019年之后,说出自己的故事,才是当下香港人想要的娱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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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评论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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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好可惜去唔到戲院睇鴛鴦深水埗。重有夜更。

  2. 「我覺得海難隱喻了很多東西,可以說這是香港本身的死亡直播:國慶日下的沉船,安靜的海面,8年後仍拿不到死亡證。如果召開死因研訊,可能會像周梓樂一樣,有好多可以翻案的資料。可是事實當年部份肇事官員還升官,明明白白是一場慶典下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