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居民口述:“逼疯我们的不是疫情,是新疆政府的管理”

“莫霍尔乡有人骑着摩托车去抓在街上不带口罩的人,看到了,就抓去太阳底下暴晒三小时。”
2020年6月25日,乌鲁木齐的新疆国际大市场,人们戴上口罩在街上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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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中旬,在新疆因第二波疫情封锁一个多月后,众多网民开始在微博“乌鲁木齐”超级话题下讲述自己遭遇的“一刀切”防疫措施,引起国内国际舆论热议。

一位网民表示,居家隔离30天后,自己的家门被政府用胶带封起来。另有社交媒体图片显示,一些居民的家门口被埋下了一根钢筋,或被用封条和铁丝拴住,以阻止他们开门。

多名声称被集中隔离的网民表示,他们被隔离在毛坯房而不是酒店,隔离点提供的饭菜发霉、发臭、不熟以及吃出塑料异物,且投诉无果。

根据一位女性的自述,封城后的35天,她婆婆都独居在家,因腰椎间盘突出而行动不便。婆婆所在的小区不肯放她出去,亲戚的小区也不肯接收婆婆。8月20日,婆婆被社区发现跪在卫生间地上,已经去世。另一位网民自述,自己从外地回新疆见病危的父亲,落地后被隔离了25天,直到父亲去世仍未能见到他一面。

据《纽约时报》报导,控制措施加重了农民的危机,一些农民说庄稼已经坏掉,收入大幅减少。还有农民们在社交媒体上表达他们的不满,一个水果商贩站在地里砸西瓜。“我们火焰山脚下的大西瓜熟了,但是我们开心不起来呀。”她说。

8月22日,一段十五个居民被要求集中喝药的视频在社交媒体广泛流传。尽管视频的真实性未得到官方确认,但许多新疆网民发微博表示,自己所在社区每天给(非确诊患者的)居民发中药、连花清瘟胶囊、阿比多尔(Arbidol);部分网民表示自己被社区干部要求当面喝中药,也有人表示自己被要求录下喝药过程的视频;还有人控诉,社区工作人员半夜三点上门要求他们喝中药。BBC中文采访的六名新疆居民,有五人表示服用药物是强制性要求,其中有人并非居住在乌鲁木齐,而是居住在零新增确诊案例的和田地区。

8月23日,一个拍摄乌鲁木齐居民集体开窗呐喊的视频被广泛转发。这个视频(不完全统计)得到1.4万人次的转发和6000多人次的评论。一位网民评论这个视频:“逼疯我们的不是疫情,是新疆政府的管理。”有网民在评论中抱怨涨价超过一倍的蔬菜和肉类,也有网民在评论中质疑社区工作人员对他们的随意训斥。

几张流传甚广的照片显示,有居民被手铐锁在路边的栏杆上,疑似因违反居家规定而受到处罚。

对新疆第二轮疫情的最早通报始于7月16日。当天下午,乌鲁木齐通报了1例在中泉广场工作的确诊病例和3例无症状感染者。此前,新疆累计感染2019冠状病毒的人数为76例,是全国病例最少的行政区域之一。

一位不具名的乌鲁木齐居民告诉端传媒,一场7月5日举行的婚宴被当地人怀疑为疫情的源头,因为他所在的社区于6日左右曾在微信群登记参加者的信息。《中国新闻周刊》报导引述了另一位当地网友的说法,早在7月13日,乌鲁木齐部分社区就开始排查去过中泉广场的人员,各种安检措施变得很严格。直到18日,乌鲁木齐市疾控中心才确认,本轮疫情主要与一起聚集性活动关联。

18日下午,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人民政府新闻办公室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乌鲁木齐市已进入疫情防控“战时状态”。

乌鲁木齐下达给各社区的通知显示:全市范围内各社区、园区实施全封闭;最大限度减少公共交通、减少发车量(公交、地铁、出租);生产经营单位人员就地吃住、减少流动;商场、酒店原则上关闭;外地来乌人员在定点宾馆隔离7天,免费吃住。

7月21日,新疆互联网信息办公室和当地公安机关通报了六起“编造和传播涉疫情谣言”案例,处罚了多名在微信群中传播喀什、阿克苏、卡拉玛依等地有确诊案例的网民,并承诺对举报有功者予以奖励。

违反封闭式管理规定的居民亦受到严厉处罚。7月23日,乌鲁木齐市公安局通报了两起“违法行为”:64岁的刘某某声称不舒服,拒不配合核酸检测;张某某没有佩戴口罩在小区锻炼身体,并与社区干部和志愿者发生争吵。7月30日,乌鲁木齐公安局一位官员在疫情防控发布会上表示,对不服从疫情管控的,将对其采取强制措施。

防控疫情的干部也不得不小心翼翼,以免被追究责任。根据乌鲁木齐市天山区纪委监委通报,7月期间,因伪造居家隔离人员温度台账、伪造酒店消杀记录、没有彻底封闭小区、防疫值守时喝酒,多名社区防疫指挥部领导小组一把手被撤职处分。

在大量微博曝光新疆强硬防疫措施后,有网民表示自己被网警和社区要求删除微博,也有人表示开窗呐喊的住户被社区逐一排查并通报批评了。社交网络上流传的微信群聊记录显示,不少“社区工作人员”都要求居民不要参与“煽动性活动”,也严禁在微博上抱怨社区工作。

人民网新疆频道7月24日发布了一个大学生志愿者的自述,这位大学生说:“正是因为来到了新疆,我才终于弄清了‘社区’与‘小区’的区别……以至于现在每一次见到社区工作人员,都有种初高中在校园里偶遇德育处主任的错觉,不自觉地会迅速检查自己的口罩有没有戴好,行为举止有无不妥……到这时,总算是找到了‘害怕’的原因,其实那是一种真正的敬畏。”

随着“乌鲁木齐”微博超级话题下的内容被审查和删除,网民将阵地转移到“北京”超级话题和“广州”超级话题,持续发布来自新疆的消息。

居住在克拉玛依的欧林(化名)告诉端传媒,尽管当地一直没有通报新增病例,但是从7月27日开始,她所在小区也实行了超过一个月的封闭式管理,居民不准走出家门。亦有不少新疆网民在微博发帖表示,自己所在的城市或地区并无确诊案例,属于低风险地区,但也封闭了社区,禁止居民走出家门。

8月24日,乌鲁木齐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工作领导小组公布了19名党政负责人的联系电话,表示“各族群众可随时拨打电话反映困难诉求”。根据乌鲁木齐广电融媒体报导,同一天,疫情防控工作指挥部表示,部分无疫情小区居民可以在小区内进行非聚集性活动。

第二天,一个名为“我们在乌鲁木齐无疫情小区来相会”的超级话题被建立起来,不过话题下的大部分微博均表示了反感情绪,一些网友表示,自己锁在无疫情小区并不被允许下楼,另一些人则说,希望能够早日走出小区复工复产。

2020年9月1日乌鲁木齐,一所小学在一个新的学期的第一天,学生在网上参加升旗仪式。
2020年9月1日乌鲁木齐,一所小学在一个新的学期的第一天,学生在网上参加升旗仪式。

8月29日,根据官方公布的信息,新疆疫情连续14天0新增病例,累计确诊826例、无症状感染者238例。乌鲁木齐所有高风险、中风险地区均调整为低风险地区。根据人民网当天报导,“人们走出家门,商家开门营业,城市烟火气又回来了”,不过,不少微博网民仍然表示,自己在乌鲁木齐,但是所在的小区仍然禁止外出。

在封锁的一个多月里,新疆居民到底经历了什么。端传媒采访了一位家在乌鲁木齐的航空公司职员、一位社区服务志愿者和一位在路途中先后经历两波疫情震荡的克拉玛依居民,以下是他们的口述:

乌鲁木齐居民

“有人偷偷拆了封条,他们被记征信档案、被罚款,公安的人也会来,直接把人带走。”

大约是7月22日,政府下通知要求强制隔离。一开始只是不让我们出小区,但还可以出门,在小区里呆着。过了一个星期,社区的人就来贴封条,所有人不让出门。

这边人民的情绪没有内地那么大,我们都配合政府工作,当然,如果不配合也会有后果,后来有人偷偷拆了封条,他们就被记征信档案、被罚款,公安的人也会来,直接把人带走。

那天贴封条的人说,现在疫情很严重,全疆都要管控,小区门不能出,生活上有什么困难由社区来解决。家里电卡没电、水卡没水,全部报给社区,由社区统一采购上门。

但一个多月的隔离,日子很难熬。

微博上说新疆人隔离期间吃过期食品。我们这边没有这种情况。我们小区有菜店,虽然不能出去买菜,但你要吃什么,它还是可以提供,都是一大包包好的那种。社区志愿者会给我们买东西。有的人也很过分,志愿者很累,还要他们每天一箱一箱地扛啤酒。

一开始,志愿者每天都可以出门帮我们购物,但后来疫情严重,就变成三天一次了。整个小区的志愿者分成三波出去,每三天买一次东西。垃圾也是三天扔一次。

隔离期间,吃肉非常不方便。卖肉的一个星期或一个半星期来一次,大肉(即猪肉)很少,好几次拜托志愿者捎回来,都没有买到。抖音上说,乌鲁木齐有储备肉,一公斤六十多块钱,我们小区根本没有,从没见到过。

这期间,政府公布的疫情信息也很少。我们社区的这栋楼有个(微信)群,比如明天要做核酸(检测)了,今天才告诉你。隔离以来,我们一共做了两轮检测,高风险的小区要做四五轮,工作组会到小区来,单元楼的居民排队,大家戴着口罩,一栋楼一栋楼地做。

这段时间,政府的人会到每家每户发防疫的小册子,穿防护服定期上门给我们测体温,给我们送药:中药、莲花清瘟。但都不是强制要吃的。我自己从来不吃那个东西,感觉没必要。社区人员说得比较清楚,谁要喝谁就报,报了以后会有人定期给你送上门。

现在对我来说,最大的困扰是工作。我在航空公司上班,今年疫情对我们航空业打击很大,从过年疫情爆发开始,我好几个月没班上了,恢复上班后收入也很低,因为飞机飞得少了。前几天,我收到上个月的工资条,才发了1500块,比平常的工资少了6000多。

整个隔离期间,公司会不断和我们隔离的员工沟通,说有什么事情可以好好解决,千万不要和社区人员发生冲突。隔离期间,公司还会专门派人给我门打电话,要求我们在家的时候要保持电话通畅,因为很怕一个人在家久了,精神状况出问题。

我有时候也和在石河子的父母联系,那边属于兵团,没有确诊病例,所以不停工,但也隔离。没有工作的(人)、不需要出小区的(人),就居家隔离。那些上班的,公司会有车定点接送,但不能在街上流动,私家车也不准上街。

回头看这一个月的日子,我每天颠三倒四地过,白天睡觉,晚上九、十点醒来。我是一个很随缘的人,是天然的乐天派。但夜里醒来,有时看到小区里还有人拿着喷壶消毒,我还是很紧张。

按理说,新疆在管控这方面一直很严,不仅仅是疫情期间,但为什么会突然爆发这个疫情,我们也不清楚。

这几天终于可以出门了,但也有很多相应规定。和内地一样,我们每家发一个门牌卡,一户一卡,一户一个时间只允许一个人下楼。放风时间为早八点到晚十二点,13岁以下的小孩需要大人陪同。因为怕聚集,我们还是不可以去超市和菜店采购,所有人员外出都必须佩戴好口罩,不得人员聚集、不得院内开车。

通知可以下楼的第二天,早上八点多,我就起床出去了,什么也不想做,就在院子里一直转,转了四五个小时才回家,觉得好虚无。

2020年8月13日中国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乌鲁木齐,医务人员在2019冠状病毒爆发期间给一个孩子检测。
2020年8月13日中国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乌鲁木齐,医务人员在2019冠状病毒爆发期间给一个孩子检测。

乌鲁木齐某社区志愿者

“我们新疆居民的觉悟都很高,说不让干什么,我们坚决不干。”

我是社区志愿者,协助社区保证居民的生活。毕竟居家隔离是需要外界帮助的。我们为居民分发药品,协助包户干部(编注:行政机关干部每人被分配到针对几户人家的工作,工作内容涉及防疫、扶贫等)做一些日常管理。

我们的管理结构是这样的:志愿者最基层,上面是包户干部,包户干部听从社区领导的,社区的防疫工作由防疫站统筹。社区领导的职责是传达政府的工作指示,比如什么时候核酸检测,什么时候派发药物,这些都要协调。

隔离一开始,我们就封闭小区、全民做核酸检测排查。从那一天起,所有人进行居家隔离。疑似感染的就统一管理,但有一部分还是居家隔离,其实管理模式和内地差不多,只是我们新疆把所有人关在了家里。

我们新疆居民的觉悟都很高,一开始大家可能不适应,现在都适应了,没什么情绪,说不让开门,大家坚决不开门,说不让干什么,我们坚决不干。

当管控还没有特别严格的时候,志愿者要在楼道外值班,给居民送菜、送东西,看好他们不让出门。进一步管控后,我们连单元楼也不让出去了,就靠外面的一批志愿者买菜,递给我们,由我们送给居民。

新疆一直也在派发药物,我们也协助包户干部派药。整个期间,我都没有看到强制喂药的事情,药品发放的事情我清楚,基本就是中药为主,还有莲花清瘟。

发药是有严格要求的,14岁以下的人不发,老年人不发,年龄比较大的不发,有慢性病的不发。发药前,我们会告诉所有人,这个药是什么,配方、药效是什么,什么样的人不适宜使用,喝不喝是个人的选择,我们没有强制。我们告诉他们,这是政府发给你们的,是对你们好的药,但我们不可能盯着他们喝药。

其实我想说,新疆的防控一直很严格。今年第二轮疫情爆发之前,我去了一趟南京。那个时候,全国的机场都没有新疆的严。我从外面飞回来,南京机场有两个服务窗口专门只给新疆游客办理。我们要填进疆人员表格:你从哪里来?去新疆要干嘛?都要交代清楚。

到了新疆之后,你下飞机之前还会有人来给你测体温。去拿行李的时候,还要经过三道体温检测,管控是很严的。后来四、五月份我去新疆其他地方自驾游,不同城市都有要求,比如非新疆本土人员不能进这个城市,或者需要提供核酸检测证明才能进。

但新疆为什么突然爆发疫情,我们没有明确的说法。这里普遍的猜测是维吾尔族的婚礼,他们唱歌跳舞要几天几夜的。但官方通报上,只说了聚集性活动。

克拉玛依居民

“想要进新疆高速路上的厕所要刷身份证登记。”

1月25日,内地出现疫情,新疆也很惶恐了。这之前,我就决定去南疆过春节。

我是和两个维族朋友一起去的。到了图木舒克,检查都很严格,有士兵、武警和医护人员,给我们检查和登记信息时,都是荷枪实弹,穿着防护服。在新疆,去哪里都是要登记行程和个人信息的。

那天,我维族朋友带着他妈妈来接我,我们认识十年了,准备去他家过春节。在网络上看到“现在去串门走访,是敌人、是无耻之辈,是相互残杀”这种标语,搞得我们很紧张,最后我决定不去(朋友家过年)了,免得给人家带来麻烦。

气氛从25日下午紧张起来——到处在封城。在图木舒克,武警和管理人员在大街上清场,老百姓都在急匆匆地收拾东西、关店门,关酒店,我们住不了店。当时大家还不懂封城到底是个什么概念,这让我们的南疆之行吃尽了苦头。

乌鲁木齐的公路上有一个被戴上口罩的交通指挥员雕塑。
乌鲁木齐的公路上有一个被戴上口罩的交通指挥员雕塑。

走国道时,我们到了大一点的镇上,就发现路上全是穿着防护服的南疆民兵在设卡,给我们测体温、往身上喷消毒水。本来新疆县乡防恐管理就很严,现在加上新的防疫管理,我们感到很紧张。

测完体温,民兵就让我们马上走。车在当天晚上开到莎车县,因为封城,我们已经找不到地方吃饭了。不过,在莎车,我看到一个现象——当地人在四处给人送饭。在一些“重要部门”里,不是有“那种人”嘛(编注:指再教育营里的人)。这些人的家属就给他们送饭,而且封城后,(那里面的)工作人员也不允许出来吃饭了。

吃完饭,我们想马上走,发现高速全部堵着车,最后走国道去了喀什。一路上,我们发现有很多因为交通管制回不去的老百姓。街上叫停了线路班车、出租车,但到处都是人,到处都很乱。我们决定拉一些顺路的老百姓回村,反正能拉的都拉。

但村口的正常通道也封了。我们拉的那两个人到了村口,村里的管理人员也认识他们,但就是不让他们能从这里走。最后,绕了好一段路,走了另一个偏僻的路口才进了村。

送完他们,我们又继续上高速,想把车开到喀什。路上交警不断提醒我们:赶快开,赶快开,最重要的是戴口罩,哪里也不要去了,明天就封城!

喀什真的封城了。第二天清早,街上没有人,也没出租车,加油站到处都加不上油。不过有一点要说明,在疫情最严重的时候,无论在哪里,我们都是可以往家的方向赶的,相当于给我们留了一条生路吧。

我们在喀什入住了一间酒店。喀什的住宿一直很严,后来七月新疆没疫情了,我正好从外地回新疆,想要入住一个喀什兵团的酒店,但对方说,只要你二维码上有外地的信息,就不能住。

说回来,随着疫情严重,新疆的航班全部取消了。1月28日,派出所直接来人把酒店清空,我被酒店赶了出去。当时,政府已经下了最后通牒——半个小时后,街上不允许有车,要查通行证。

和我一起来的两个朋友把酒店退了,坐火车到库尔勒,之后又坐了九个小时的火车才到了克拉玛依。春节期间,他们特别担心回不去。因为我是离岗歇业状态,一直没走,没想到,后来再也走不成。

在喀什,警车一直都在响,音量特别大。警车还会列队拉着警报,车开得很慢。这是喀什的特色。

29日我从酒店被赶出来后,一直呆在喀什的另一家宾馆(宾馆在一个小区里)。宾馆很贵,全部要自费。头一天晚上,深夜一直有人在敲我的房门。我没开门。第二天,我们就被要求签了一个知情书,酒店要我们签,说我是来旅游的,我知道这里有疫情。

当时喀什的气氛已经很紧张了——我们在餐厅吃饭,人不多,但大家都坐得很远。

1月30日,小区全部封闭。这之后,我一直住在酒店里,感到疫情越来越严重。小区里有餐厅,到餐厅吃饭,短短几分钟的路都要测两次体温。期间,也有很多电话打进来:社区的、派出所的、防疫站的……为什么可以找到我的电话?在新疆,到哪里都要刷身份证,每个关卡都要留信息。

社区的人还要来调查我的情况,问我从哪儿来、到哪儿去,现在是不是走不了了?派出所又问,我是不是在这家酒店住。防疫站问得又不一样了,问我是不是在隔离……总之非常乱,数据信息都不一样,在打架,把我搞得很生气。

在喀什,量体温也很可笑,一会儿一个样。我在酒店测体温,同一个时间段,前后可以差4度,有时候体温过低还会显示“low”。不过也没有人管,感觉像是在做样子。

那段时间,外面每天都在广播重复的内容——说外地(除武汉外)来新疆要封20天,新疆本地的在家要隔离14天,武汉来的要隔离34天。路上闲逛的,发现了要举报,每人奖励两千块。

除了搞治安的联防人员和防疫人员,其他人都不可以在路上闲逛,这我也理解。不过我去买东西,也没有人举报过我。因为那时路上的人都很恐慌,见到谁都要躲开,大家不敢说话。

我住的是四星级酒店,当时可以订餐,因为宾馆工作人员的家属都在这个小区住,我们订饭,他们的小孩就可以给我们送饭,有饺子、有家常饭,特别好吃。管控越来越紧,后来就再也没有了。我每天都呆得特别无聊。房间在滴水,没人管。

这个地方太不好了,我决定离开。走的时候,发现酒店的前台在消毒,穿着防护服,我觉得很恐怖,问了才知道,我那个酒店的斜对面竟是一个疫情隔离点。

我去了另外一个便宜一点的宾馆,餐厅不营业,因为员工全部回家了,不能出来。我只能每天去旁边的市场买点东西,但买来都是生的,就在房间里冲奶茶。后来老板说,我们家做饭的时候给你多做点,我觉得很温暖。

在宾馆,我要扫一个出入码。有时候,路上会有人突然把你叫住,问你到哪儿?一些维族警察就是这样。

到了2月25日,新疆的防疫就从一级变成二级了。27日,小区门口就有人开始唱舞曲了。

这之后,我出入是自由的,扫出入码就行。但住在小区里的居民就不可以,下面的铁门每天有人拦着。到了3月4日,政府说大家可以下楼了,但(同一时间)每家只能出去一个人。但是,喀什市从头到尾,一个疫情通报都没有。最近的一个疫情在阿克苏,距离喀什也有四五百公里。

疫情恢复的时候,我看到街上的人、乞讨的老汉儿都很严格地戴着口罩,露出一点儿口鼻都不行。

这时我有一个问题,我要怎么走?

回去就要开健康证明。我费了很大功夫都没搞到这个证明,根本没有人给我做这个东西。刚解禁时,他们(社区工作人员)说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怎么开。他们让我找书记,我问他,你们不会打电话吗?但没有人来打。

大家开始相互推诿,一屋子的人全部挤在一起,都在填excel报表,输入各地来疆人员的增减情况。每天社区的人都在做报表,没有人做这些服务我们的事。

乌鲁木齐的一个体温检测站。
乌鲁木齐的一个体温检测站。

我又在邻近的县住了一个多月,开着车到处自驾。这期间,我前后退了差不多二十次机票,每天买、每天退。因为不知道彻底放松的日期是什么时候,为了不漏掉,只能这样做。

又过了半个月,社区医务中心的医生给我开了一个体温正常的证明。我说我没有核酸检测证明也可以?他说,这个我不能写。

拿到证明,我就回到了克拉玛依,这个时候,管控完全放开了。我刷了二维码,信息正常,就直接回家了。

7月14日,我和一个朋友开车去伊犁,走的是熟悉的天山公路,风光非常好。我们在路上听到一个消息:乌鲁木齐到吐鲁番的路封了——新疆又出现疫情了。

到了北疆,我们来到一个叫那拉提的检查站。在那里等了好长时间,也不知道在查什么。提前就有交警过来查看绿色通行码,问是去那拉提还是去乔尔玛,给我们的身份证拍照。

这之前的四月份,我跑了一趟伊犁。伊犁各个县市的防控标准特别多。我开车到一个县城,车还开着,后面的人骑摩托车就追上来了,要我戴口罩。我觉得很奇怪,我关着车门,为什么还要戴口罩。对方很强硬,说你戴不戴!然后派出所所长很快就来了,又说我戴的口罩不符合规定。我问他,我去哪里找符合规定的口罩。他就说:好,我现在对你是第一次警告了。

到最后,我还是戴上了。

在这里,我听到了一个绝对确切的消息——莫霍尔乡会有人骑着摩托车去抓那些干活儿或在街上不戴口罩的人,看到了,就抓去太阳底下暴晒三小时。有病的人,去求才可以免刑。我那天还好,没有被抓去暴晒,戴了口罩,开着车就走了。

没想到,到了7月,那拉提检查站情况一点都没改善。好几公里的车流一直不通。路上很多人被堵住了。没有吃的。周边的居民就沿街卖鸡蛋,卖瓜。大家就把它们当饭吃。新疆人还是很能随缘,少数民族也很能忍,做什么事儿也不着急。

后来高速通了,我们就直接开到伊宁市。进伊宁市也很麻烦,因为我朋友是从南疆来的,又是维族,他们跨地区是要有证明才可以通行,比如是来打工或者怎样,必须要当地派出所允许才能出行。我那朋友是来看病的,他提供了来伊犁的看病证明,就可以走了。

第二天,我家里的(微信)群里说乌鲁木齐出现了疫情。家里的社区群发消息说,只要是从月初到今天到乌鲁木齐待过的都要居家隔离14天。

伊犁很快也紧张起来。7月16日,我们还可以在伊犁老城玩,但中午的时候,巡逻警车就出现了,一直喊:戴上口罩、戴上口罩。16日新闻出来说,一个叫库某某的人感染了肺炎,50多岁在绍兴经商的人。

社区的人和我们说,你们不能入住了,再住就要隔离。我想,隔离的话,就要耽误别人的正常生活,因为我们住的那个大院有三个大家族住在一块儿,所以决定走。

我们要往前走,走另外一个天山环形公路,那边顺路我可以到奎腾,再转车就可以到克拉玛依——我家住在那。18日,我开始往奎腾走,发现伊犁的饭馆也“不正常”了——里面有人在吃饭,但看到我们是从南疆车牌的车带来的人,就不想让我们坐在一块儿吃饭,很恼火。

这是这里的人普遍的心态。今年四月我来伊犁时,在伊犁巩留县莫乎尔乡,问警察为什么我自己开着车还要戴口罩,他说。是你们带来的病毒。我气坏了,一争论,他才赶紧改口了。伊犁当地人认为我们会给他们带去病毒。

七月,伊犁的旅游区还可以进,出伊犁的时候,景点的酒店也还可以住。但你知道,想要进新疆高速路上的厕所要刷身份证登记才可以进去吧?

2020年9月1日,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乌鲁木齐市,在新冠状病毒爆发期间,一辆载有乘客的公共汽车在路上行驶。
2020年9月1日,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乌鲁木齐市,在新冠状病毒爆发期间,一辆载有乘客的公共汽车在路上行驶。

我看到高速公路上有一些南疆牌照的车,他们很惨,一看就知道回不去了,更别想进乌鲁木齐,封城后,就算进去了也出不来。所以,进到乌鲁木齐的游客其实也很惨,我听说里面物价被抬高,到处都是“坑”。

到了奎屯,就和我的朋友们分开了。但我发现我进不去奎屯。我那些朋友走天山公路一路到南疆去,结果一上高速,就发现已经不让走了,他们要退回到几百公里外的伊宁,大人还带着孩子,很可怜。到了伊宁的入口,警察又不让他们进。交警说,他们只能往乌鲁木齐走,经过吐鲁番,再到南疆。这其实很奇怪,乌鲁木齐那时已经有疫情,去了乌鲁木齐(留下轨迹)可能南疆也没办法回去了。但他们说没有办法,沿途中,他们就在店里买东西,住在车里,车里(气温)零上几度。

后来,我通过自己的办法进了奎屯,又从奎腾坐火车到克拉玛依,火车上很简单,一看我没有乌鲁木齐的旅行史,给了我一张通行卡,拿到这个就可以进入克拉玛依的火车站。

后来,我就一直在小区里居家隔离。我很担心喀什到底有没有疫情,因为我是从喀什过来的。但很快,克拉玛依也要封城了,当时包括我们单位在内的很多体制内单位还在辟谣,但第二天说封就真的封了。

克拉玛依被封之后,我们就一直待在家里,由社区给我们送东西。隔离一开始,我们还可以去单元门拿菜,但几天以后,单元门也装了封条,这是从乌鲁木齐传来的经验。我最后也是居家隔离,总共30多天,一直没出去。

这期间,网上一直流传一些图片,说在小区居民单元楼的门前地上插了铁钉,不让大家出去。这个铁钉确实存在,这也是乌鲁木齐先采取的措施,后来才传到克拉玛依。要说明,并不是所有小区的门口都安装了铁钉,只在一些严控小区才有。但为什么严控?我们无从知晓,更没有人告诉我们原因。

在乌鲁木齐的家人告诉我,他们一开始就是这样封的。我问他,这样封了(在单元楼门前安装铁钉),你们不衡量风险吗?但没有得到任何解释。

克拉玛依的其他朋友也有在严控小区,他们也是这样的情况。奇怪的是,官方通报上,克拉玛依一直都没有疫情,是低风险地区。为什么我们这边的小区还会有中高风险的区别呢?这一点,我们也只能自己猜测。

强制喝药这件事我也看到了。但我们这边没有强制居民喝药,政府的人给我们发了通知单,告诉我们怎么服用而已。

疫情期间,物价也上涨了,比如跑腿业务。我吃的荤菜,都是我丈母娘做好了之后,让跑腿的给送来的,从一开始的10块涨到了20块。最后,社区发通知,如果店里再这么做,就举报你们,把你封掉——这些店都是在小区里面,由小区管理。第二天,价格就降了一倍。

整个疫情期间,我们都很配合政府的政策,可以说是过分配合。新闻还没有说乌鲁木齐有疫情的时候,我奎屯的姐姐就把我赶出来了。我到奎屯,她就很恼火,我回来后,她和全家人说,你们以后再路过奎屯,不要把我这当成避难所!

李格亚、 言珍对本文亦有贡献。

读者评论 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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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說得對了,要是封鎖了這些人我們如何見證蓬佩奧那種張伯倫式政策的失敗和中國人自願自覺擁護納粹的決心?相信他們也不會答應的吧。

  2. 懇求端不要設定封鎖(block)功能啊!求求你求求你!若有這功能的話,又哪能每天看到那個跳脫趣緻的小醜來跳樑?

  3. 不便???(笑埋右)

  4. 語言有時無恥。

  5. 不便?(笑左)

  6. 不要只看到严格管理下的不便,看一看这种严格管理使得疫情迅速被控制,中国的防疫结果是毋庸置疑的,这是基本事实,要虚心接受,不是逢中必反,那才是愚不可及。

  7. 中国人真的好惨,什么时候才能告别中药啊!想跟中国特色说再见!

  8. 不要建立評論屏蔽,我還想跟大家一起愉快地在評論區玩耍啊,但是想要私訊系統,不過私訊請同時配件黑名單功能,這樣算政治不正確的雙標嗎?
    @ATTTTTTTT:繼續努力,很棒喔!

  9. 新疆和內地省份的關隘在哈密到酒泉之間的星星峽,新疆漢語裡把星星峽以東稱為「口裡」,或者「內地」

  10. ATTTTTTTT,你在講疫情全民檢測的圓桌下面叫人回答“打大陸人”?你父母有沒有教育過你,上廁所要注意性別不要走錯?端的各位脾性真是非常之好,網評員逗了也沒效果,為了營業怎麼都不會走的嘛。

  11. AT
    好了,我不是針對誰,我是說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行了吧。端能不能開個Block功能,每次看到網評員真的很煩,已經看得夠多了。

  12. 我笑言AT…抓住港人打大陸人一如抓住了救命稻草,我告訴他我不搶他的。只待他日不受任何政治力量左右的真相還原來解決。欠債總要還的,歷史在記賬。(誰對這句話更惶恐,不會是香港人)
    業餘病理分析,博君一粲。

  13. 因為我們這些平民並非美國的權威仲裁者,也不具有規管美國的權力和責任,但我們作為公民,卻有規管自身國家行為的權力和責任
    然后当你们站起来规管这个国家的时候,就拿这个国家的其他无辜人撒气,随意殴打辱骂,替私刑付国豪狡辩,还拍手叫好。美国因为中美对抗,选择性不谴责暴力只制裁北京的时候,你们又高喊感谢,神奇的逻辑😌😌😌

  14. Fai
    嗯你说的都很高尚,很对,但就是不敢面对视频里面被打的无辜大陆人,我不讲美国,我就讨论香港,讨论下视频里面被打的大陆人,但你又在枉顾左右而言他,简直太牛逼了🤣🤣🤣

  15. AT…屬於個人人格發展缺失,若無法靠自身成長起來,只會在現實中一路遭遇挫折而變得愈加激烈。
    簡單點說,在性情發展上還未能完全獨立。即常言道的「缺乏獨立人格」。

  16. 靠指責他人缺失而鞏固自身價值,我在另一個留言說,屬於人格發展的缺陷。最常見於小學生,做過老師都應該知道小學生仰賴權威仲裁來索取他們想要的公平,但置換到一般網軍論調的「美國如何」,情況就可笑了,因為我們這些平民並非美國的權威仲裁者,也不具有規管美國的權力和責任,但我們作為公民,卻有規管自身國家行為的權力和責任(理論上)。
    所謂巨嬰,大概也就是這個意思了。

  17. Fai
    哈哈哈哈,你说的越多,越枉顾左右而言他,像下面某位傻逼一样还搬出孔乙己,自以为高明,越不敢正面回应视频内容,越证明了这种虚伪和双标😄😄😄

  18. 我們都應該認真對待AT..一如認真對待臨牀病人。

  19. Fai
    BLM黑人抗议,黑人市长都会站出来呼吁黑人不能伤及无辜,反观你们,还特么理解,你们连黑人都不如,谈个屁自由民主。

  20. Fai
    啧啧啧啧,废话一大堆,又是中共又是统治又是价值观,就是不肯承认随意殴打大陆人这件事情,视频都摆出来了,铁证如山,民主自由的打人那叫打人吗?那是快要淹死者最后的挣扎!啧啧啧真他妈冠冕堂皇虚伪至极啊,也不知谁才是真正的双标😌😌😌

  21. AT….是我所說那種對外部眼光相當不適應的中國人。在他的感知裏外界評論對中共施政的定性和他的認知並不相符。每個中國人在走出自己前都要跨過一個超個人經驗認知鴻溝的過程,這個人在中共治下越隔離於他者痛苦,或越能夠順應時勢得到好處,他對此的捍衞會越激烈。
    所以,倘若我們協同他的眼光是能夠描述出他們主觀認知的,如果這是「懂」,那這個「懂」對誰都沒有好處。
    認真來看,AT…所說的不是雙標,而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價值觀和對本質的判斷。最後只剩下選擇。
    香港人的選擇清晰決絕,有些事不OK就是不OK,不會因為你有多少因由而變得可接受。

  22. madlex
    以民主自由的名义随意殴打无辜大陆人,可真是高尚啊😌😌😌

  23. madlex
    咦,你又在这里躲来躲去枉顾左右而言他了哦,说那么多冠冕堂皇的废话,来解释一下嘛
    https://youtu.be/heIUuhAlc1g
    看看,看看你那快活的空气是如何吃着别人的人血馒头呼出来的☺️☺️☺️

  24. @czzab222
    你這樣把網評員又激得生氣了,可去關於港府全民檢測的圓桌看一下他的新回覆,又貼錯文本了,開始講付匪諜。
    “ATTTTTTTT ,你又偷懶亂貼文了。”
    “哪有,我忙著好好發帖賺錢呢”
    “我剛才還看到你在疫情圓桌下面講付匪諜的事”
    “愛國的事,能說亂貼嗎?”
    接著就是“你們這批蛆蟲”“美國又怎樣怎樣”之類難懂的話,端的評論區因此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25. czznb222
    鄙人忙着挣钱,忙着建立社会主义祖国呢,真当天天和你们这群无所事事的人一样只会无病呻吟?乌鲁木齐确实因为防治疫情搞出了很多问题,那地方的政府治理能力底低下且粗暴,不过呢,这些事情如果在中国,那么在你们嘴里就是共产党独裁统治不讲人权,并且会用一万倍的放大镜无线上纲上线。如果放到美国那就个别案例,要理性分析,要是出现在印度就根本没人报道,要么根本不了解,要么根本就压住不报了,就像印度推出公民法案事件一样,比香港严重多了,鬼都不去报道,还有印度警察当街用棍子抽打不戴口罩的人,也不会报道的,印度是民主国家嘛怎么可以报道不讲人权的事情呢,那不是打自己的脸嘛,对吧,对于你们来说,双标那都是天生的嘛。贵报这么喜欢用放大镜看世界,不如用放大镜采访一下这两天港大学生会做的那个针对内地学生的歧视性视频呗,展示一下香港人的“包容,理性,自由,客观”🙃🙃🙃

  26. 原來如此,謝謝解惑。

  27. 对新疆/东突,因为他们是边境,所以比如四川就是内地;对海南人,他们在岛上,所以有时也会称(琼州)海峡对面是大陆

  28. 我一直以為「內地」即是中國大陸。文章內新疆人所說的「內地」是哪裡呢?認真問。

  29. we should learn from Sweden to let people themselves to decide what to do to deal with pandemic

  30. 后半段质量太低了 完全照搬微博原文 还不加双引号 也不改主语 一开始给我绕晕了

  31. 坐等有人评论新疆安全,防止疫情是最大人权,当然,监狱是最安全的地方……

  32. 坐等 @ATTTTTTT 来评论,没有网评员,看新闻都觉得没意思

  33. 超低能!勁搞笑!

  34. “回去就要開健康證明。我【廢】了很大功夫都沒搞到這個證明”

    1. 讀者你好,謝謝指正,已訂正。

  35. 当代法西斯政权

  36. 递刀子,也得先有刀子

  37. 到处都有管控 感觉新疆就是一座大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