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韩丽珠谈《黑日》:我们在历史上不是孤单的人

“香港是一个不断消失的地方⋯⋯。大部分人都想去抓住香港身份。因为好想抓紧一点什么,于是想不断去创造。”
韩丽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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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丽珠以日记体书写的《黑日》出版的时候,正是反送中运动理大一役之后。紧接而来的一场瘟疫,令原本沸沸扬扬的抗争尘土初落。自疫期隔离营选址之争发生,街头抗争就几乎只剩下每月“831”、“721”、或与抗争有关的逝者悼念仪式等,人们还坚持回到清冷街头,追讨未明的真相。如此疫期中读《黑日》,见字回溯大半年来香港怎样在一步一惊心的日子中一路走来,也是在应接不暇的战役后,从积叠纠缠的情绪中检视每道伤口。

疫情稍减未灭,国安法与川普决策再来,香港气氛普遍低迷,“在这样的时刻,整个香港的人都要去思考如何去重整自己的生活。然而,要是香港消失,其他生活都不会有,所以自然要稳住你的家,才可开始做别的事情。”比起雨伞后失败论的衰嚎一片,香港人过去大半年的表现多处沉著勇毅, 韩丽珠也认为,包括雨伞运动后所谓希望幻灭与无助的那六年,其实都在积聚能量。“我很清楚我的行动,就是写作”,她说。她感到自己早已比从前更加勇敢,更认真面对生命。“从前我很怕去拒绝自己不想做的事,也有不诚实的时候,有时是不再想要一些什么,或是不想继续一段关系,会等对方提出,我还是有些懦弱和被动的时候,但经历这一切,我发觉不想再去浪费生命了,不能再把力量放在不妥的地方,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何时是最后一天。”6月9日以前,她开始坚定地拒绝了一些生命中不喜欢的事情。“因为我想留下一些能量去做我想做的事,自那时起,我开始去游行,也整个人专注在这件事上,然后再写作。所以抗争带给我的,在6月9日以前已经开始了,进化了许多。”

作品自去年四月始写,韩丽珠日复一日正视那些汹涌而来的信息与思绪,细思了身处一场翻天覆地运动中,每个行动的意味与源起,审视创伤的源头,并发症,寻找可能的疫苗,以处理每道伤痕积累下来的纠结。“整件事广阔得就像大海,出一本书只是其中一条船。根本不可能涵盖。里边一些像黑洞的部分几乎永远无法平反,不公平的事已无法由书写令正义得到伸张。透过书写,我只想令没有经历过、或其他地方的人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实在太多委屈,而这些委屈实在太细微,你不身处其中根本不会知道。”

韩丽珠。
韩丽珠。

作家本来就要面对诚实

没有暗语,没有假借的行动代号,没有匿名,日记体的书写,无论内容是否与抗争相关,都是对当下时空的一种回应,书写的内容都因每一个日子,每天发生事情而起,也记录了自己身处的位置和场合。日记体也意味一种赤诚的坦露。大半年以来,人们对述说自身的经验噤若寒蝉。白色恐怖之下,不知说什么会有怎样的后果,身处什么地方变成犯罪证明,什么情况会被消失,一切已没有边界可循,加上稍有话语权的人,任何立场表态都有被抽秤(注:故意挑剔、指谪他人缺点)的机会。然而韩丽珠在决定出版这些日记前,并没有太多犹豫。她认为:“写作的人本来就要面对一个问题,就是揭露和诚实的勇气。”

白色恐怖不是出版一刻才意会。出版散文集《回家》后,里边有些文章谈到社会运动,姐姐打电话来提醒她,写这些东西很容易被人针对的,最好不要写,写些别的不好吗?然而她想到,写作的人,要是明知有些东西你不可以写就不去写,那是违背了写作本身。“当社会上好像有自由和民主的气氛时,作者去面对诚实勇气的问题时,只要想到私人的事情,是否可以公诸于世这个层面。然而当写作气氛不是那么浓厚,或已充满极权渗透时,作者要思考的则是,会否因为把事情写出来而被捕。然而诚实的勇气由此至终是必需的,这是作者一开始就要去想的问题。”

更迫切的告诫还是有的。“2018香港艺术发展奖”颁奖礼上,韩丽珠获文学艺术组别艺术家年奖。当时是5月尾,文化界已有不少关于反送中的联署,那天颁奖典礼,她跟梁宝珊最后致词,二人的致词都为此发声。韩丽珠也说了:“希望以后的香港,仍然有言论自由,司法独立。对于写作的人来说,免于恐惧的创作自由,比任何奖项来得更重要。”,后来无线删减了那一段,大公报的得奖名单中也抽走了她和梁宝珊的名字。后来有些写作的朋友,提醒她这说明中国的言论自由再收窄了。要是你说这些,或在文章表达这些观点,可能要被点名,往后出版可能就会有困难了。“我想他是关心我的,然而我觉得。写作的人要是明知道一些事情发生而不说,那不如不要写。这个关口对我而言较大。”回想起来,她当时本来并不想去,社会发生这么多事,心情本来不太好,但想到有机会在台上,当时现场也有许多高官,或者可以为这件事说一点什么。

有时专栏的编辑,因为出于关爱,也会指出一些字眼是否可以斟酌。她明白这是因为不想文章引来危险和争议,但也感觉到,整体社会气氛是非常紧张。“然而我觉得有时人在白色恐怖之下,那种监察并不是真的有一个人不准你写,而是自身的恐惧,你内在会生出一个监察者。我也会有这个监察者,但我会尽力去跟他相处,叫佢得闲(叫他有空)就去喝喝茶,不要打扰我。”

2019年,香港。
2019年,香港。

从反抗到报仇

每个人的位置不一样,因为各人适合做的事不一样。有些人知道他们的行动是要在街上才能实践,有些想不了这么多的,会站得较前;反之有些人能力上适合站后一点。无论你做任何一个选择都会有后果。“前线有前线的后果,和理非有和理非的后果,救护会有救护的后果,写作有写作的后果,画画也会有画画的后果,你就去承担自己的后果。”

韩丽珠直言书写是为了解决自己深层的问题,因身处的环境有激烈的转变,由个人创伤,要走进社会的大创伤中。无论是参与运动还是反对运动的人,本来就带住自己的情结或情绪创伤,然后走入集体创伤之中,去面对或自疗。“从去年六月开始,发生了许多事情,其实我好需要写作去帮我理清一些问题。因为每个早上都十分紧张。每早起床从梦中回到这个世界,就感到不知今天发生了什么,要看手机,或打开收音机听听有没有冲突发生才安心。然而我总是过一会就要把这些都放下。再去做日常生活要做的事情。会去写这些日记。”当现实过份贴近。用小说去梳理,其实需要距离和时间。“正如原子弹爆炸,也需要十年时间去书写那经验。然而爆炸的一刻,同样需要文字和写作,即时也无法想得太多的文字。那种文字正是比较接近散文、日记、或随笔。”

思考与批判在《黑日》中比记事的比例要高许多。例如早在抗争初期,不少篇幅都反复思考对施暴者怨恨滋长的问题,甚至尝试梳理他们的心理。然而运动的口号,后期无可避免地演化到“报仇”,甚至不少人认为这是延续抗争意志的力量。“经过抗争,我们的思想不能简单停留于,暴力就是不好。抗争前,我们可能会这样想,因为我们是在一个较为单纯的世界。然而经过抗争,我想大家都要对暴力有更深层的思考。”她说。

她指出“报仇”的目的终究是为了要令自己的伤口愈合,而不是要去令伤害自己的人受苦。她相信叫“黑警死全家”的人不一定会这样做,有时是需要这样的情绪发泄。而这些人为何会有这么多的恨,是因为这些人很爱这个地方。“我们对爱的理解不一定全是正面的。爱里边同时包含很深的恨意,是因为当连结得紧密,同时对方无法做到自己的要求,或者是做了一些伤害性的事情。然而爱本来是什么?就是当你把自己脆弱的部分打开,然后承受整个世界对你所做的事,所以生出恨意,也是自然而然,从而延伸暴力和激烈。”她觉得,当抗争者去说“黑警死全家”或报仇,只停留在口中。“这种暴力,远远及不上,手上拿枪炮武器的人,或有权力去把人判监,或有权力可用任何方式去对待他人的人。”从一开始,权力和暴力都不对等。所以当我们说到暴力,对于暴力的想像,应该要因为抗争而有所更新。究竟这种暴力,是豪无原因,是基于恶念与邪恶而衍生的暴力?还是这种暴力,是为了由极权生出来的更大的暴力?这种暴力,会不会是反抗一些更大的暴力,要取回公义的暴力?

韩丽珠。
韩丽珠。

运动激起慈悲心

艺术发展奖的致词上也早说过这一段:“很多人说,以前的香港比较美好,我却觉得,近年的香港愈来愈美好。近十年的香港,是许多动荡的地方,是消失中的地方。活在一个消失中的地方,对于自己和整个世界会有更多觉察。”在经过日渐黑暗大半年,争斗的手段也愈趋残暴,韩丽珠看见的却是运动激起了人的慈悲心,原来社会上许多人是互相连结的。“有些人被捕,有些人遭遇性侵,如海上有许多浮尸,没穿衣服的人被抛到海上。有些事情并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也会感到很痛苦,即使不是受害者,不是受害者的家人都会觉得好痛苦,于是很想帮忙这些人。不是因为你自己受苦,却好想去救那些人,这就是慈悲心。这种感受是从前很少见的。”

她提醒发生抗争之前,香港从来都不是一个美好的世界,要是大家有留意社会状况,一直有许多不公义的存在。如警察去打露宿者,这种事情十数年前都一直存在。“城市中的动物,农民,经常被迫迁的农夫,一直都在承受许多的不公义。抗争只是把承受不公义的人口,扩大至只要立场跟政府不一样,就会成为被不公平对待的人。”历史上由在集中营对付犹太人的所作所为,早已指出人性可以有多残忍。日记中反复对照了了关于不同人道灾难的作品,这是为何韩丽珠对事情发展日复日滋生恶意并不令人惊讶。“这正是为何我们需要建立较好的制度去防止人性去到那样子。所以抗争本来就是源于制度失效,提醒我们人性的恶在没有制衡中会扩大,可以去到纳粹集中营时期那么极端。”

决定以《黑日》为书名以前,她本来想到《暗黑日光》等几个都是四字的书名。后来一位台湾的作家朋友,想来想去,在冲咖啡的时候想到了《黑日》这名字。既指涉“日记”,好像也保留了暗黑背后那光明的意味。问过几位作家朋友后,她把文字都写在纸上折起,放在她的白果跟前,像抓周一样随牠选,想看牠会抓哪一个。最后牠一抓,也就抓到了《黑日》这个名字。“我有好强烈的感觉,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差。有时发生灾难,会想到为什么是我?然而很多时遇上些很极端的事情,会把许多内在的潜能激发了出来。香港人正是经历了这些,一些很好的元素才走出来。那些舍己为人的行为,很多是我自己也做不来的。虽然我知道不是所有事情都那么光明,但至少一部分是这样的事件。只有在觉得自己生命快要失去,或是将会一无所有的时候,反而有些好事出现了。”

2019年,香港。
2019年,香港。

毋须审讯的小历史

韩丽珠不是没有看到,自六月以来不同机构的记者都站得很前,奋不顾身地去纪录,公正持平的纪录已不少,不同位置的人也不需要担心得不到一个公正的论述。政府同样有自己的一套论述。“所以缺少的是微观的小历史的叙述,而这些微小的声音其实好重要。小历史的叙述。即是由不同的人,由微观的角度,去记录这段时间的生活。”

她解释,香港正在经历的转变,是因历史发展到一个地步,中国因经济发展在世界上演变成一种主导地位,同时它独裁的意识形态渐渐在全球扩张,其中香港首当其冲,这是为何我们每一个人在经历一种深层的转变。“加上历史元素,香港是一个不断消失的地方,而活在此处的人,并不想去顺从当权者。大部分人都想去抓住香港这个身份。因为好想抓紧一点什么,于是想不断去创造。”

未明的真相那么多,文章也有提到读者就曾质疑,一些未经法庭判案的事情,所以不应当作已有发生。然而法律从来不会是凌驾所有真相的唯一准则,在审判底下触及不到的还有许多。从作家的所见所闻而引申的感受与联想,并非新闻写作,考虑的不只是公正持平。“吴傲雪是首个挺身而出的证人,但有人质疑。然而我们可以再回溯,一直以来,女性告强奸或性侵,是很少可以罪成。这是因为整个报案制度与法律制度,即使已有证人走出来,都并非去关顾受害者。日记中我写的也是这些我看到的和我相信的事情。而微观角度重要在于,可以补足大叙事声音的不足。”

2020年,香港。
2020年,香港。

穿梭虚假与真实

黑日中的文章,虽然是散文,但韩丽珠觉得,那个以第一人称去书写的“我”,也不过是一个叙事者。“因为一直以来写小说,观看生命与世界,都是从小说的角度出发。所谓小说的角度是,这些事情,外在世界,最终都是虚假的。世界如何呈现,往往基于叙事者如何去形容,去投射一个怎样的世界。那还有什么是真?就是看事物的角度。”正如《人皮刺绣》,即使小说内容是虚假的,她同样认为当中的世界观对真实是重要的。真实与虚假很多时一体两面。意思不是说这些日子以来同一件事件众说纷纭也,只是观点与角度的问题。而是什么样的人,接触到怎样的信息,如何去办别,引起怎样的反应都是理解现实中很重的一部分。

“抗争对我们而言好真实,甚至是太过真实的人道灾难。然而,我知道有一天它还是会过去。就像我们现在回看文革,或犹太人种族灭绝的事件,我们这一代人已再也没法觉得身在其中。往往是直至再有别的灾难发生在身上,我们才可以透过我们身上的发生过的灾难去想起这是怎样一回事。”历史,也只有在重复发生的当下才变得真实。

从魔幻走向现实,以小说起家的韩丽珠2018年才出版第一本散文集《回家》,上一本短篇小说《人皮刺绣》作品用了两三年去书写刚好是去年四月交稿。然而到反送中运动,生活又迎来了巨大的冲击。在《黑日》中,她不时对照过往类近的历史中,不同时期的人如何面对每一个决择,以及艰难的时刻。

“日常生活中我不是容易愤怒的人,然而我一旦愤怒,会愤怒好几年。但我最容易感到的是伤心,不是怨恨。因为我知道,制度上没有制衡时,人从来可以很恐怖。只看他做多少出来。所以我最关心的是,一个本来正正常常的,可能是我们的邻舍,或我们认识的身边的人,本来好像都跟我们差不多,为何突然会做一些极端的行为呢?为何会在上班时开枪打一个不认识的人呢?我比较想知道他们的心路历程是什么。然而要探索一个人脑中想的是什么,就不可用散文手法,我必需要用小说的手法。”

韩丽珠。
韩丽珠。

在历史中从不孤单

那半年间,她翻看的书单有普利摩李维《灭顶与生还》关于集中营的记忆录,有米兰昆德拉或村上春树的报告文学,“因为其他国家已遇过类似的灾难,如捷克的抗争等,或多或少会有相似之处。那是因为想知道为何会发生,想得到一些支持。我们需要知道,我们在历史上不是孤单的人。虽然不同国家遇到的景况不同。”

历史告诉我们这些事情从前发生过,以后也会再发生。“我需要知道的,其他国家的人发生这样的事情时,他们如何去过渡这种危机呢?而那个时候也发现,自己可以跟其他国家这些状况连结起来,所以想再重看一遍 ,可能会因此明白更多。”运动期间,韩丽珠到了外地办讲坐,开写作课,这样的时刻过去,少不免被问及身份的状况,世界其他地方对香港的关心,也与以自己国家经历过的创伤与抗争去跟香港作比较,或者去交换一些经验 ,令我知道,香港人其实做了许多。“这本书跟之前的小说与散文集不一样,之前的都是我需要出,因为小说中的世界对我是重要的。而这本书是出版社提出要出。另一个原因是,我知道其实这个世界需要这本书。这个世界需要经历过抗争的人,不一定是我,其他人都可以,只是去写这段时间的生活。”

她指出,无论是恶法或瘟疫,香港都是首当其冲的正面迎击者。瘟疫是失衡的表征,无论是精神或身体上的疾病,都要通过地震般的冲击,才有可能重新得到平衡。然而,另一重击又迎面而至,多微小的生活都会再受到冲击。再要抛出自身,去与历史连结,这个过程会更不容易。在重组书中每个月的事件列表时,有些事不记得了,要看多次去记起,加上要对应自己写过的事件,原来像二度伤害。本来她觉得自己没有创伤,结果却似是伤口未好,再打开一次,这种感觉很尖锐。然而她始终觉得:“生命不是关于你如何删除你不喜欢的,而是去创造空间,去安置这些你没有很喜欢的事情。”可预见更黑暗的日子还会再来,遗忘有时比想像中的速度要快。在灾难中的名字都化成数字之前,去记住不再只是一种选择,却是一种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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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评论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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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很喜歡這篇文章。

  2. 倒数第三张图片的图例可能写错了?

    1. 謝謝讀者指正,已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