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最炽时,一场影展是怎样作战的?以台湾国际纪录片影展延期为例

“影展”最珍贵的意义乃是“在场”,电影创作者、电影和观众齐聚一堂交流;只是因为瘟疫,这一切不再相同⋯⋯
2020年3月3日台北,一名观众在电影院内看电影。
被疫情改变的生活 电影 风物

大规模关闭电影院、剧院、博物馆、学校等公共场所,禁止不同规模的群聚活动,确保社交距离⋯⋯短短数月,这些瘟疫时期的日常几已成为人类“集体记忆”。疫情期间台湾本土所受影响虽相对较轻,但自一月下旬为防“社区感染”发生,大型活动如台北国际书展等纷纷延期或取消。其时正值农历年后,本是新一年度各种文学、电影、表演艺术等大型文化活动即将展开的时期,对台湾影迷来说,最期待的当然是年初奥斯卡奖季过后,将在台湾接力出现的各类影展,只是今年,这些影展皆因疫情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

引介亚洲观点的重要平台

台湾每年大大小小影展多达数十个,几乎每月都有大型影展,每年影片放映量多逾1000部,八成以上是院线看不到的电影。对观众来说,影展提供了院线电影之外的多元选择,是观赏到异于好莱坞电影、日韩商业电影以外独立、艺术电影的重要管道。特别是纪录片,由于台湾映演纪录片的管道有限,除了公共电视“纪录观点”节目制作、播映纪录片,以及部分纪录片有机会上院线和串流平台以外,观众若要观赏到国内外优质的纪录片作品,就得仰赖影展,尤其是两年举办一次的台湾国际纪录片影展(TIDF)。

TIDF是台湾热爱纪录片、喜欢挑战不同于剧情电影的影迷最重要的电影盛会,平均选映130-150部国内外纪录片,约200场放映,其中约有120-130场会安排映后座谈。在10天的主影展期间,吸引约25000观影人次,是台湾目前活动规模仅次于金马国际影展和台北电影节的影展。作为亚洲最重要的国际纪录片影展之一(其与亚洲另一重要的日本山形国际纪录片影展,正好一个是单数年举办,一个是双数年举办),TIDF是引介具亚洲观点之独立纪录片作品的重要平台。例如,当中国许多独立纪录片播映管道被官方关闭之际,2014年TIDF与北京独立影像展(栗宪庭电影基金)、中国独立影像展、重庆独立影展、云之南影展合作,规划“敬!CHINA 独立纪录片”单元,选映如赵亮《上访》、胡杰《星火》、马莉《京生》、顾桃《犴达罕》等反应中国真实社会景况的纪录片,为这些被官方视为“禁片”的作品,开辟播映与讨论的场域。

2016年之后,该单元更名为“敬!华语独立纪录片”,除了持续邀约中国纪录片工作者例如张赞波《大路朝天》、周浩《大同》、徐若涛《表现主义》等针贬中国政权的犀利之作,并扩大选映包含香港在内的纪录片作品——陈梓桓《乱世备忘》、林子颖《地厚天高》。此外,“不只是历史文件:港台录像对话1980-90s”单元与香港录映太奇共同主办,将纪录片讨论的光谱,扩及1980年代初期于港台崛起的录像艺术家,在历经1984年“中英联合声明”、1987年“台湾解严”,1989年“六四天安门”与1997年“香港回归”等重大事件之后,如何透过录像艺术介入社会议题,重新思考影像纪录在关键的历史转折点所展现的独特感性与洞察力。

2018年TIDF委由荷兰籍策展人葛江.祝鸿规划了“忧伤似海:东南亚真实之浪”单元,此专题极具指标性地扩张台湾观众对东南亚电影的认识。此外,TIDF自2014年定下影展核心精神“再见・真实”,长期耕耘具研究导向的台湾专题,持续为观众带入更多不同类型、具实验精神的影像作品。

由于TIDF影展的套票价只要一张50元新台币,相当亲民,许多影迷几乎天天从早到晚泡在电影院一场电影一场电影地接著看。而重视影展作为一种“嘉年华”(festival)式活动的TIDF,也会在影展期间邀集多达百位的国际影人来台参与,在电影院现场与观众交流,并且会包下台北光点华山电影院附近的一家酒吧,供观众和影人们在看完电影后,有个畅所欲言、喝酒聊天的空间。

据一名资深影迷观众的说法,参与影展的期间,天天在电影院中流连,沈浸在充满光影的黑盒子空间中,与其他影迷朋友一同赶场、激辩电影的时光,仿若只有电影里的世界才是真实的,外界的一切都有种不真实的感受。这是影展最迷人的部分之一,它在短时间内齐聚了原本散居各地、热爱电影的人们,无论是电影工作者、观众和电影,都可以在影展中相遇,彼此激荡出令人灵光乍现、情感触动的时刻。

2019年,TIDF放映林子颖的作品《地厚天高》。
2019年,TIDF放映林子颖的作品《地厚天高》。

被疫情打乱的影展生态

然而,这种高密度与电影亲密接触的机会,却因为COVID-19新型冠状病毒的影响,而大幅减少;许多影展纷纷取消或延期,活动内容或转移到线上举办,而是否这样转移,则相当取决于主办单位的属性与资源。比如原订三月底举办的台湾国际儿童影展决定取消,但由于主办单位公共电视自有线上平台“公视+”,因此部份节目可以移往线上呈现。台湾电影新锐创作者之重要展映场域的金穗奖,也调整活动举办方式,包括电影院采取梅花座,缩小巡回放映的活动规模,颁奖典礼改为线上直播。

以选片风格鲜明、影迷同欢K歌场、《洛基恐怖秀》狂欢场而广受观众喜爱的金马奇幻影展,则在三月中欧美疫情拉响警报后,宣布取消。疫情之下,大众对主办单位金马执委会在此刻做出的决定多可理解。疫情紧张令影片联系和运输作业受到影响,而取消最受影迷欢迎的K歌场、狂欢场等,几乎失去金马奇幻影展独有的观影体验。因此,团队忍痛决议将影展停办一届,变作举办多场主题线上直播节目“金马奇幻会客室”,邀请影人出席,在苦闷疫情期间持续与电影同好互动。

紧接著,原订于今年5月1日到10日举办的第 12 届台湾国际纪录片影展TIDF,也于3月20日正式对外公告延期到 2021 年春。这决定看似顺应疫情态势,但达成共识、做出决定的过程却并不容易。

时间拉回2月下旬,因台湾周边亚洲国家的疫情升温,台湾中央疫情指挥中心(CDC)公告的旅游警示范围扩张,导致航班限缩,直接影响到 TIDF 的外宾邀约。按照往年惯例,TIDF 会邀请国际竞赛、亚洲视野竞赛入围的外国导演出席影展——大量的影人出席影展与观众交流,本来就是TIDF的一大特色;上届影展计国际评审、选片人、媒体、影评人等约有 135 位外宾来台。但当疫情在世界各地的扩张,负责外宾邀约、联系、协助处理机票住宿的接待组成员压力不小,每天盯著国际疫情发展,依据 CDC 公布的旅游警戒区建立“影人出发国清单”,那份清单纳入的国家越来越多,邀集许多外宾参展成为几乎不可能的任务。

真正让 TIDF 团队内心警铃大作的,是一名澳大利亚音乐家二月下旬来台演出,回国后确诊的案例。因此案例,台湾逾百人隔离,两厅院闭馆消毒。而案例中的音乐家并非来自当时公告的旅游警示区。就算外宾突破万难来到台湾,不仅入境后要自我健康管理或居家检疫 14 天,TIDF 团队还烦恼如何准备足够的口罩供给出席影人与工作人员,没人敢冒“社区传播”的风险。于是,澳大利亚音乐家事件当下,TIDF即暂停所有国际影人的邀约。时距影展开幕不足两月,影展主视觉已公布了,也办了入围竞赛记者会,各种节目和活动的规划都几已完成,新闻稿已对外发布了几篇,后续要发布的也都写好在资料夹里预备了,节目手册在校稿阶段,准备送印。一切都箭在弦上⋯⋯

3月11日WHO 世界卫生组织终于宣布 COVID-19 新冠肺炎为全球大流行(pandemic)疾病,TIDF内部会议讨论影展要按照原定时间、符合防疫的情况下低限举办,抑或延期。低限举办指梅花座方式售票,座位数减半,只有台湾影人出席映后座谈,现场电影演出、纪录剧场表演、互动展览等活动也须符合社交距离而缩小规模举办或取消。延期方案则牵涉大量合约修改与联系工作,包括合作的戏院和活动场地档期、影人行程、赞助与媒体合作单位,更重要的,乃是预算的调度——这攸关若影展延期,能否确保同一群工作人员可以一起完成这一届影展,且不至于有人随著影展的取消或延期而失业。

TIDF 竞赛入围名单公布记者会。
TIDF 竞赛入围名单公布记者会。

线上举办?台湾与哥本哈根的不同

会议上,TIDF经过讨论还是达成共识将影展延期了。论数一场“影展”,最珍贵的意义之一,乃是电影创作者、电影和观众齐聚一堂,共同观赏并交流,因此,“在场”是重要的,特别是纪录片——作为一种取材自现实世界,高度带有创作者观点的影像作品,无论在处理的题材或呈现手法上,皆展现纪录片工作者的个人关怀与观看世界的视角,而这独一无二的视角所开启的视野与后续讨论,往往是 TIDF 最吸引人的地方;尽可能创造意见交流的场合,亦是 TIDF 思考影展型态时相当看重的部分。若因疫情而选择低限举办影展,国际影人无法出席、现场活动无法举办,一场不“在场”的纪录片影展约只剩下放映电影的功能,不仅意义不大,节目规划也非原本完整的样貌了。

TIDF也曾考虑过将影展移往线上举办的方式。但负责国际联络的成员指出,不仅影片版权合约要全数重谈,且高达 130 部的影片数量,台湾没有合适的线上平台可以吃得下;把节目分拆至不同平台,一样会让策展概念不完整,且有些电影是放映胶卷,转成线上放映的机会与意义不大。目前虽有不少国际影展采取将影展移往线上举办的方式,但 TIDF 在综合考量资源与条件后决定延期,这对观众和影人来说虽无法如期参与两年一度的纪录片盛会,但权衡之下乃是对各方伤害不大、又能保有影展核心理念的方式。

相较于偏重“产业”性质的影展在选片条件上会针对影片设定严格的首映条件, 对TIDF 而言,影片的首映状态并非必要的门槛,其竞赛单元基本上只要求“台湾首映”。若今年入选影片因影展延期,其间便可能有其他平台邀约或发行计划,TIDF负责国际竞赛的成员也表示影展对此乐见其成,愿放宽首映条件。

首映,对影展而言,是产业地位与重要性的展现:如果越多优秀的作品在该影展世界首映,作为影片在世界影展回路(festival circuit)的第一站,即意味著该影展能够先于其他平台选映作品,且能吸引重要的创作者和选片人参展,扮演著引领产业品味的角色。比如世界最大的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影展(IDFA)便强调“首映条件”,优先顺序为世界首映、国际首映或欧洲首映,许多影片会选择在 IDFA 世界首映,对创作者而言,也是一个让作品曝光与观众、影人、业界交流的关键机会。

例如此次疫情成功将实体影展移转线上举办的哥本哈根国际纪录片影展(CPH:DOX),即是产业与观众并重的影展。从2003年成立至今,已是吸引世界各地纪录片发行商、选片人、制片、导演、摄影师等电影工作者,媒体、观众等共约 11 万人次参与的大影展——从培训影视人才的“DOX:ACADEMY”、“CPH:LAB”、“DR Talent Award”到提供资金、跨国合制提案、媒体合作的“CPH:FORUM”,以及促成纪录片销售的“CPH:MARKET”,CPH:DOX已建立起一套相对完善的产业生态炼。

全球疫情大流行后,原订三月下旬举办的CPH:DOX若直接取消或延期,都会对其带动的产业和影展组织造成偌大的财务困难。因此,CPH:DOX将部分节目与产业活动转为线上举办,促成了超过450场产业提案线上会议,并透过网路直播举办了多场产业性论坛与讨论。此外,CPH:DOX与新西兰的串流平台Shift72合作,共有150多部影片可供丹麦全境观众以一部片6欧元的价格线上观赏;至于媒体与发行商等产业型观众,则可透过Cinando平台观影。虽然营收不可能达到往年的水准,但CPH:DOX将影展转移到线上举办而非选择取消或延期,将原本可能遭受到的损失降低了一半甚至是七成。当然并非每个影展都拥有迅速改变策略的资源与条件,但CPH:DOX成功转移线上举办的例子,为其他仍在观望该如何因应疫情的影展们,打下一剂强心针。

然而,与之相比,TIDF 并非“产业型”的纪录片影展,相较于肩负纪录片产业发展的责任,其重要性乃在于深耕在地议题、开拓观众视野与客群,透过具区域特色的主题性策展,将世界/台湾镶嵌于彼此的光谱之中,TIDF 在意的乃是影片值不值得被观众看到。例如 2016 年“如果纪录有颜色:绿色小组30周年”、2018 年“想像式前卫:1960s的电影实验”单元,两者皆透过深掘、梳理影像材料,重新定义并扩充台湾甚至是亚洲电影史的图像;而这些内容,也透过海外巡展等机会引介至国外,丰富外界对台湾电影的认识。

赶工到一半的手工绢印影展T恤。图案由前鹿特丹影展策展人葛江・祝鸿(Gertjan Zuilhof)设计。因为疫情导致影展延期后,TIDF团队有更充裕时间可以以手工印刷图案。
赶工到一半的手工绢印影展T恤。图案由前鹿特丹影展策展人葛江・祝鸿(Gertjan Zuilhof)设计。因为疫情导致影展延期后,TIDF团队有更充裕时间可以以手工印刷图案。

结构性问题暴露

此外,TIDF 选择延期,除综合考量技术条件、影展定位是观众导向而非产业型影展以外,与TIDF是双年展、隶属于“台湾国家电影中心”也很有关系。

台湾国际纪录片影展创办于 1998 年,两年一届,2006 年以前,TIDF 由不同团体于台北举办,而后则纳入国立台湾美术馆的业务中;2014 年起,国影中心成立 TIDF 常设办公室,由文化部编列专案预算,目前为两年新台币 3,000 万元,供 TIDF 偶数年举办主影展,奇数年则是巡回影展。近年,随著影展规模和观众参与度逐渐提升,文化部提供的经费难免不足,但相对稳定的预算来源,让 TIDF 在疫情下考虑因应方案时,得以不用太担心今年度没举办影展会没有经费营运,为期两年的专案补助,让影展调配预算的空间相对弹性。

为了让现有的工作团队得以在今年暂不举办影展的情况下,仍按照原订劳务契约持续工作到六月底,而不立即失业;且预计延期到2021年春天的影展,也能依照原订规模举办——等于增加至少三个月左右的人力预算需求。面对经费缺口,策展人林木材表示,也只能先缩小明年巡回影展的规模,拿原本要用在巡回的预算来补。这大概是没有更好的选项中最好的选项了。

所幸,TIDF 做出延期决定的时间点相当刚好,影视局和文化部同意执行后,实质的损失并不多。一方面仰赖团队经验丰富,有效针对业务进行盘点与风险评估,才能迅速作出判断并达成共识。另一方面也真是命运之神眷顾,假使疫情再晚一周全球大爆发的话,影展节目手册恐怕就送印了,后续免不了一番撤回、手工修改年份信息等工作,甚至很可能要整批报销。

然而,此次疫情暴露出人们长期忽略,但可能是更根本的结构性问题。像TIDF这样极高比例仰赖公部门补助的观众型影展,与纪录片产业的连结不深,长期并非与自己的观众建立自给自足的关系,虽然在疫情之下,来自公部门的经费相对稳定,不至于马上出现经营危机,但高度仰赖官方补助,也意味著另一种面向的体质“脆弱”,若未来政策突然转向、删减文化预算,影展就可能得面临组织缩编或裁撤等“断炊”的命运。而必须年度结案的标案型影展,或如金马影展需要自负盈亏的影展,无论是延期或取消都可能会产生经费难以灵活周转的损失与额外开销,对承办单位和组织的运作都会是个负担。

特别是疫情期间许多活动接续停办,让多数以接案维生的影展“游‘幕’民族”们,更容易暴露在没有收入的风险下。如何让“零工经济”世代的艺文、影视工作者劳动条件更具保障,政府如何能快速地做出产业的损害评估,例如设置调查反馈的平台以全面了解业界的现况,以便更有效地制定纾困方案,而不致发生缓不济急、提油救火的情况;以及,如何让影展的经费相对有机、均衡健全,亦作为分散风险的策略,则是组织者后续持续要思考的议题。

回看这段尚未决策、在两种方案之间摇摆的阶段,TIDF 团队成员纷纷表示是相当痛苦的过程,充满太多不确定性,一颗心悬在半空,每天都随著疫情发展起起伏伏。对外宣布延期后,内心反觉得痛快,才明确知道后续要采取哪些措施。目前,影展虽延期,但影片字幕的翻译和拷贝制作工作持续进行,也有比较充裕的时间进行影展主题别册的制作、访谈台湾竞赛影人和历年资料库整理。

在另一个没有 COVID-19 新型冠状病毒的平行时空中,TIDF 此时刚举办完颁奖典礼,众影人在典礼后的 after party 上叙旧、聊天,讨论电影。然而,真实世界里,病毒依然肆虐。聊到影展延期后是否有什么遗憾?策展人林木材思考了一下说,可能是节目时效性的问题吧。如何透过不同影片的组合,呈现与回应社会的现况,正是策划时不断思考的事情。虽然他打趣著影展延期就像把准备好的材料放进冰箱,冰冻一年,明年再拿出来享用。但也许,明年拿出来之后,还会再稍稍添油加醋增添风味也不一定。

本文感谢 TIDF 台湾国际纪录片影展全体工作成员协助提供经验与讨论。

读者评论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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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對於影展主辦單位任何決定都不容易,無論如何都感謝而且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