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中资银行的罗家聪:这是“上面政治圈压下来的事”

2005年加入交通银行香港分行,两年后升任首席经济及策略师,多年来点评中港经济毫无禁区,直到2010年,压力开始来了。
交通银行香港分行前首席经济及策略师罗家聪。
香港 政治

香港报纸的财经版面都是罗家聪的分析。三大评级机构之一的惠誉,在7个月内再次下调香港信贷评级,先由“AA+”降至“AA”,再调至“AA-”,澳门的比香港还要高一级,他说,或涉政治因素居多。中国公布首季GDP负增长6.8%,罗狠批,数字不可信,因中国当时为疫情重灾区,但投资及制造业全面停顿,冲击度应较官方数字更严重。

他目前待业,但手上至少十个专栏,一周十篇稿,日常还会收费应邀到不同传媒节目,分享对经济大环境的见解。一寸光阴一寸金,早前有记者约访,他回一句,“Unless it’s paid, I won’t spend that long”(除非付费,否则我不会花太多时间)。这次端传媒约访,他对时间抓得严格,预计下午5点完成一个直播节目,跟记者约定5点03分在路上等,要求5分钟内完成拍摄,半小时完成访问,最后被抓著谈了近两小时。

罗家聪今年44岁,在2005年加入交通银行香港分行,任职财资市场分析员,两年后已升任首席经济及策略师,他持续看淡后市,与当时股市走势大相迳庭,最终准确预测金融海啸的危机,自此有港版“末日博士”的称号。声名鹊起,写专栏及访问的邀约接踵而来,高峰时一日现身六间电台、电视台分析经济,有他的座谈会总是座无虚席。

在中资银行待了14年,去年10月,罗家聪突然离职,其时反修例运动正越演越烈,他未有披露详情。两个月后,他接受《金融时报》访问,才透露自己是“被要求辞职”:“他们觉得由香港人代表中资银行发言并不适合。”香港政府一直扬言,示威活动打击经济,但罗家聪高唱反调,认为2003年SARS一疫的影响更甚,公司管理层不高兴,他在内部传阅一篇批评政府的评论文章亦是导火线。他在该报导中说,各种举措反映中资银行有一个范围更广的政策调整,正是逐步“清洗”(Purge)香港人,不再聘请本地年轻人。

香港金融业“染红”之说,一直甚嚣尘上,罗家聪现真身实名批评,霎时间惹来追访。不过,他撰文说,“港媒多捉错用神,以八卦手法处理追问离开细节,俨如劳资纠纷”,强调重点在外媒关注的制度问题。事隔数月,罗家聪向端传媒透露,于公司架构而言,他的职位“上三层就是CEO”,其离职过程却在十分钟内完成。怕人再次错失焦点,他直白道,“我现在说,不是一个机构的事,而是在上面政治圈压下来的事。”

各有所需的年代

罗家聪快人快语,他说自己与交通银行之间,香港与中国大陆之间,“彻头彻尾也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1998年,罗家聪于香港大学政治与公共行政学系毕业。在亚洲金融风暴阴霾下,香港步入经济衰退期,失业率由97年年底的2.5%,上升至98年年底的5.7%。工作难找,他埋首学业,硕士、博士学位陆续到手。2003年再毕业之际,又遇到SARS,虽两次短暂进出政府当合约公务员,但亦曾一度失业近8个月,更试过寄出1000封求职信才找到一份短工。

2005年,交通银行来港上市,罗家聪终得一纸聘书,工作是研究数据,分析经济大环境。他介绍,大型银行会按需要及研究范畴设置不同的研究团队,但交银香港则要囊括股票、外汇、房地产等市场,研究范畴无仔细划分,其提供的分析,对内会供投资部门参考,对外亦会用作吸引新客户、新资金。

罗家聪在早年访问中形容,银行指定工作量不多,只需提交即日市况报告及一周市况分析,“基本上早上10点打后,我便没有工作”,深明长此下去,“老板第一个炒人,一定炒你先”。他自行撰写分析文章,主动投稿至本地报章,一跃成为当红分析员,公司当时也乐见其成。

在罗家聪眼中,每个年代,中国政府皆有一个指令(mandate)。

交通银行是首间在港上市的国有银行,中国财政部是主要股东之一,其后同类银行一间接一间来港上市。当时,中国国内生产总值持续达两位数高速增长,2005年,中国政府推出首轮汇率形成机制改革,又称汇改,希望将人民币推向国际化。

在罗家聪眼中,每个年代,中国政府皆有一个指令(mandate),那个年头,就是希望透过中资银行与外面接轨,当年内地的金融从业人员还很封闭,“(大陆)派很多他的人下来,学习外面的一套”。

他记得,在俗称“炒房”的投资部门,内地人的占比起初不足一成,后来越来越多内地生来港当管理培训生(MT);大陆官员、金融机构要员不时来港问意见,“哪个人就不说了,有些大名,报纸看到的也会来”,交流的形式官方、私下皆有之,有的在银行会议室,有的在饭局。

罗家聪透过银行或其他渠道受邀,亦是座上客之一,而内地有关人士主要想学习的,是金融体系国际化,“有什么风险?如何做?有何建议?”

中环中心地下外的铜牛雕塑。
中环中心地下外的铜牛雕塑。

关系变质,始于2010年。

在他看来,施压的时间点与时局大有关连。

罗家聪说,他过往评论一向无禁区,那一年他公布交银香港不会评论中国事务。当时回响不大,翻查资料,只有一间媒体报道相关消息。回首旧事,罗家聪说,公司采取的理由是“大陆事务属总行范围”,他当下反应是,“ok,总行范围,那你讲吧,make sense(合理)的。”

按罗家聪的理解,这个香港分行的决定,“不是银行的意思,是共产党压下来。”原因是公司对其研究部门一向撒手不管,“明明一向没有看你的东西,但突然说,你那天说了什么,你为何这样讲,你知道是外面的压力。”

在他看来,施压的时间点与时局大有关连。中国自2001年加入世贸,经济腾飞10年后,国内生产总值增长速度开始逐年回落,由2010年的10.5%,逐年下跌至9.5%、7.9%。“他不觉得你真的可以唱得冧他(他不觉得你真的可以把他说倒),但事情开始坏时,他不想你加把嘴,”罗家聪分析。

“当经济差的时候,共产党本质就开始出来了。上升时不怕你唱,差就不要唱淡,跌(的时候)你不要说他趴了。”

中国市场推手

与此同时,面对快速飙升的中国资本,香港金融市场也产生变化,越加偏重内地。

所谓金融机构不是只做自己的事,政治上有mandate(指令)下来。

交通银行香港分行前首席经济及策略师罗家聪

2000年,中国加入世贸,开放市场,2008年全球金融海啸,紧接而来是欧债危机,罗家聪这样形容市场看法:“有一轮是这样说,当美国唔掂,欧洲唔掂,得佢掂。(当美国不好,欧洲不好,只有他好。)”

他无法否认,“客观形势,他(中国)是高增长。在商家而言,在投资回报的增长速度,那些年代是快的,达双位数。外围所有成熟市场一定是单位的,先进市场无可能不是双位的,一比之下一定无得比。”

但罗家聪更加在意的是,“香港一向是国际金融中心,全世界的生意也做,为何只做他的?市场是globalized的,你要做国际金融中心,你不可以只做亚洲市场,一定要serve美洲、欧洲。”

香港交易所。
香港交易所。

他认为,港府及中资银行亦热中于中国市场,不时推出相关金融产品。

“一路而来的政策、说法,他的approach很清楚。你看看以前的施政报告,怎样开放给大陆的市场,北望神州。”

“所谓金融机构不是只做自己的事,政治上有mandate(指令)下来。譬如人民币想搞国际化。他要到处发人民币债,周围卖通街,叫中资的个个帮他sell。身为中资,你无法说,他叫你做,你不做。共产党打本给你,你无法不跟著做。”

产业洗牌,从业员的构成也生变。“换血”之说,难以量化,罗家聪当时负责研究部门其中两个职位的招聘,他发觉人事部发来的履历,总是内地人,而内地同事的占比,从过往一整个部门只有数人,逐渐变成每个部门旗下的每个小队至少也有一人。

“1980年代共产党想你(香港)回来时,已想著全部人换大陆人了,赶走你班友,这是时间问题而已。”罗家聪说。

撕破面子的年代

2019年的反修例运动是转捩点,打破表面的平衡,一切不同了。

中资银行的生态向来不一样,罗家说,早在2014年的占领运动,交通银行曾要求员工现身反占领集会,还会点名计算人数。他没有出席,“无去,无即时后果,几年之后有。”内部电邮,不时传来国家主席习近平或内地银行行长讲话,罗家聪会回复一句,“Read(已阅)。”

时移世易,往日只针对“中国事务”的封口令,范围变得越来越大。“一路收紧,贸易战不要讲,占中不要讲,越来越多不要讲,讲讲下,什么都不要讲。”

“原因?有什么要解释呢?不用问,叫你不要讲就不要讲。”

生计是问题,罗家聪选择待在公司。“原则清楚,你请我,我知你游戏规则。明白的。我的profession是econ、finance(我的专业是经济、金融),你不钟意讲占中,那我不讲,无所谓。”

但反修例运动牵扯的效应,无法避而不见。

反修例运动期间,被示威者焚烧的一间中资银行。
反修例运动期间,被示威者焚烧的一间中资银行。

港府强调,示威严重打击经济,早在去年8月,特首林郑月娥表示,香港正处于“外忧内患”情况,受中美贸易战及政治纷争影响,引述有人形容像“海啸”来袭,她称较SARS带来的经济下行或金融风暴严峻。

罗家聪不同意,对外受访时表示,2003年SARS一疫的影响更甚,惹来不满。导火线还有一则他在内部传阅、刊登于《信报月刊》的文章,该文由香港业余天文学家杨光宇撰写,名为〈大清亡国公债成贸战新武器〉,文章末段谈及行政长官小圈子选举,批评特首林郑月娥想强行通过修订逃犯条例,罗家聪估计是要求他离职的触发点。

最终,管理层关上房门,直接道明来意。罗家聪说,工作多年,双方熟知彼此脾性,没有任何争执,他自行辞职了事。

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被离职的结局早在预计之中。但罗家聪认为,这次事件性质不同了,过往只限于部分评论范畴要封口,这一次采用的理由却是,“(香港)政府调子与你不同”,“政府的调,(公司)一向不管的。为何分析员讲的,要与政府一样?一向也没有,但突然煞有介事告诉你有问题了。”

“不需要你说话时,价值就不在,找个借口处理你,就是这样简单。”

罗家聪认为,北京形象在香港已经坏了,毋须再做任何形象工程,也不介意“擘面”(撕破脸)了。他分析,2014年占领运动的诉求停留在普选,但反修例运动甚至有部份声音趋向港独、推翻政权,一方面说明了过去的策略失败,另一方面也催化中国政府不再顾及香港独有的地位,而采取强硬政策。“他起初想从教育做起,扯(国)旗唱(国)歌,但发觉洗了多年,14年仍有黄之锋,洗脑教育彻底失败,洗不到就撕破脸了。”

出路

去年10月离职,至今待业。罗家聪写专栏、上节目,收入反而更胜从前。那香港又有何出路?角色、定位又如何?

“当立法夹硬来(强硬来)、执法胡乱来、司法被凌驾,两制实已玩完。”

交通银行香港分行前首席经济及策略师罗家聪

中港经历撕破脸皮之后,去年底开始有消息传出,中央打算向澳门“送大礼”,支持在当地设立证券交易所,不少市场人士看作是政府淡化香港的国际金融中心地位。罗家聪认为,这与过往打造上海为金融中心的做法无异,但十多年来也未算真正成功,而澳门无进出口,以赌业为主,两者仍无法取代香港的地位。

他强调,中国与外资需要香港这个落脚地来交易,因香港制度准则与外国接轨,“为何这么多钱进入香港都是这个原因。因为入得香港的体制,有AML(Anti-Money Laundering,反洗钱)把关。把关了,过得银行一定是干净。”

外资对于香港制度的信任,源自对内地的不信任,然而,这样不代表香港地位牢固,近日越来越多资金离开香港。罗家聪的其中一篇文章为访问补遗了一点,“钱走事小,因每逢跌市衰退本港皆为外资提款机⋯⋯熊市大规模流走,流量虽劲但会回头”,但问题在于香港是否仍是香港,因两制建立,在于“怕私产被共产”。在他笔下的香港,“当立法夹硬来(强硬来)、执法胡乱来、司法被凌驾,两制实已玩完。”

罗在文中断言,外资最怕这种无规无矩,“这种钱走才得人惊,如水喉漏水般细水长流,一走无回头”。

浓雾下的维港两岸。
浓雾下的维港两岸。

罗家聪解释,国际金融中心主要扮演两个重要角色,传统是为实体经济吸引资金,有融资作用,较为新兴的是成为资产管理中心。他说,香港倚靠内地市场,但中国实体经济开始衰落,香港无可避免受到影响。新冠病毒疫情来了,还带来隐忧。罗家聪分析,各国发现供应链过长,影响甚深,加快去全球化的步伐,中国世界工厂的地位日渐被南亚国家取代,资金流通的中介、投资基地亦由香港转往新加坡。

而作为资产管理中心,香港岌岌可危的法治状况也让人担忧。“(香港)不讲法治,样样也不讲了,人家好难信你,把钱放在这里。呢条水都无埋就瓜得(如果这些资金都没了就死了)。”

罗家聪说,香港金融中心的地位,某程度建基于中国崛起。“金融中心角色是跌watt了(能量跌了)。他(中国)没落了,你的角色会越来越细。”

读者评论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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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謝謝 很好的訪問

  2. 关于做全球的金融中心这个事情,香港同事也跟我吐槽说HKEx太依赖中国内地了。但是有时候想一下,如果不是中国内地公司,来香港上市的吸引力有多大?抛开吸引中国内地投资者,一间公司为什么来香港上市,而不去美国上市,投资者和公司可能都在美国。当然,我也并没有香港离不开中国内地就活不下去的想法,可能就是比较艰难吧。倒是想看看,香港啥时候可以出一家黄色银行,黄色投资银行,把亚洲除中国内地外的公司吸引过来,服务除中国内地以外的投资者。

  3. 谁的拳头大,市场大,谁就说话算话。这个规则古往今来,从来没有变过啊。

  4. 百年基业就这么失去了!

  5. 羅家聰說,香港金融中心的地位,某程度建基於中國崛起。「金融中心角色是跌watt了(能量跌了)。他(中國)沒落了,你的角色會越來越細。」

  6. 不能忠党爱国 就一票否决。以后肯定是都不要。

  7. 「當立法夾硬來(強硬來)、執法胡亂來、司法被凌駕,兩制實已玩完。」
    good

  8. @GH_shi 有,某些中資去年招新,內部以其一貫行事的傳統,“打招呼”不要這兩年本港的本地畢業生,因為懷疑參與社會運動。

  9. 很好的訪談。
    怕私產被共產,貼切點說,應該是怕個人私產被權貴私產。

  10. 政治确有影响 对大陆职员那块有一些疑问,现在大环境也存在越来越多的大陆人去香港就业,经济领域也居多 这一点来说 招收的大陆人越来越多也可以理解 问题在于有无存在同等优秀甚至不如港人优秀时,优先招聘大陆人

  11. @madlex 你指的應該是中泰證券李迅雷吧。他被免職了:https://money.udn.com/money/story/5605/4531665

  12. 「十年」的劇本早已寫好,等待今晚五一出現「浮瓜」。

  13. 恰巧最近國內從業人員對於中國失業率的研究報告被撤回,理由為與官方數據不一致。亦想起有中資朋友訴苦,中環精英被要求午餐時落樓唱國歌撐場,發戰狗電影票作為團體活動用。面對太平館滿頭白髮皮鞋一塵不染的老派侍應,想起以上種種,恍若隔世。

  14. 党的钱袋子自然听党话跟党走。

  15. 在金融業投資業生存,也升高到頂層沒有精準眼光是不可能的,但是在中國只要政治正確有人脈爬到上層比比皆是,但出了中國就垮,幾年前投資中國時問營業員問題,往往回答這是中國國情你們外人不懂,唉,中國要再次跌倒,看看學不學得會尊重外國的法律制度,政治制度。

  16. 金融人廢話不多。
    政治凌駕專業之事各地皆有,
    但民選政治之上仍有民選這層金箍咒,
    打壓異己時至少還須遮遮掩掩,
    深怕掉了道德高度選舉翻盤。
    掌握了一切的老大哥,
    自然沒有這些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