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导演深田晃司:我没有刻意要拍女性电影

深知电影可以变成意识形态的工具,深田晃司期望自己在创作剧本时能够退后一步,更冷静地处理故事和情感。
深田晃司。
电影 风物

深田晃司的眼睛藏在眼镜后面,神情则藏在淡淡的眉毛后面,就好像圣诞老人藏在胡子后面。

《失踪女孩》在香港亚洲电影节的第一场放映,他穿着一身深色外套,肩挂一个黑色帆布袋,经过观众席一路走到台上,的确有想要派礼物的样子。

近作在说什么?

对影迷而言,深田晃司2019年的礼物就是电影《失踪女孩》,日文原标题叫做 よこがお,意为“侧颜”。他与筒井真理子在2016年合作拍摄了《奏不响的风琴》(渊に立つ),这是一部日法合拍电影,影片公映之后在东西方皆大受好评。康城影展拿下了一种关注单元的评审团奖,日本电影旬报也选为当年的年度十佳。因为上一次合作的经验十分愉快,“不如大家再合作吧。”《失踪女孩》的剧本是专为筒井真理子所写。

厚实的木桌前,深田晃司手握一大杯浓浓的咖啡,坦率地说着《失踪女孩》的诞生。他的语言和思路都干练,似乎已经发生的事都不再值得口头的修辞。打开话匣子,他迅速拿出已经整理好的内物,再迅速关上。

筒井真理子在《失踪女孩》中是一位照顾临终老人的护士。导演一开始没有想到拍摄这样的题材,全因受到这部戏一位监制的启发。监制先生家里人患病,体验过护理士上门为患者服务,深田晃司听到这一段故事,才决定了电影从这个职业出发,讲述女主角一段特殊的遭遇,及她所面临的心理折磨。

《奏不响的风琴》也涉及照顾患者的情节,当时筒井真理子已经特地去护理中心学习:如何与被照顾的老人相处聊天,如何进行护理工作。筹拍《失踪女孩》他们又再去护理院,了解中心的日常运作,也学习细节上的待人接物。

筒井真理子的演技早获得认可,加上细节处的反覆练习,她在《失踪女孩》有相当出色的演出。若仔细留意,她出镜时不仅神态语言令人佩服,光是一双手的型态已经极具味道。单看她的手怎么接触到患者,怎样搀扶,动作之间的触感柔和轻巧,又有功夫,又有灵性。

当她卷入病人家庭的不幸事件之后,传媒及舆论都开始审判她,她不得不承受了这些外来的恶意,也不得不放弃了自己原本的人生。筒井真理子精湛地呈现了角色温婉,内疚,焦虑,痛苦,疯狂等多层面目。

深田晃司。
深田晃司。

“我没有特地去拍女性电影”

剧本从开头到结尾,又加上修改,来来回回用去一年时间。创作时间在深田的经验之中算是比较充裕的一部,最匆忙是《河边的朔子》,拍摄时间十分紧张,整个剧本花了三星期就写完。

《失踪女孩》最后顺利拍成了,电影以筒井真理子饰演的护士市子为主视角,筒井还饰演了市子的分身Lisa,几近一人分饰两角。深田晃司却说自己并没有刻意去拍一部女性电影。他似乎不赞成这样为这部作品分类,“当然市面上有不少以女性为主的电影,可很多似乎只是用男性的价值观去演绎女性。”

筒井真理子是电影的主线,所以《失踪女孩》的故事自然需要以女性为先。深田谦称自己身为男性,也很难百分之百地去捕捉女性的细微之处,“(这部电影)某程度上可能多少也有男性的价值观在。”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形发生,深田创作剧本时,有意识地避开一些逻辑。“我不想写因为男性就会这样做,因为女性所以这样选择的逻辑,”在书写过程中,他总尝试思考“男性也有可能是这样的,女性也有可能是那样的”,“这样去创作这个剧本好像会公平一些。”

深田晃司说日本也有很多优秀的女性电影,“比如沟口健二那一部《西鹤一代女》。”

“这部电影写女性在过去的世界里,处于比较弱势的状态,社会现实令她过得很无奈,她身上发生了许多事。但这些问题不单纯因为这个角色是男人或是女人,角色是强者或角色是弱者,而都是讲人。”深田相信无论男女,在社会上都会遇到不公的对待。

电影中的市子经历了许多不幸和不公的对待。她看护的病人家人失踪,市子也被卷入了事件,她被传媒跟踪,不得不彻底放弃自己已经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她的身边一定也有她的家人,有周遭环境和事物的影响,里面应该包含了一种孤独。但你不能在表达上很明显地去讲『人生就是孤独的啦!』,不是这样的。”深田认为导演要去引导演员用从内在出发,去表现这种人间潜藏的情绪,这种情绪需要靠演员去带引出来,令观众在观看的过程中产生共感。

这是深田的兴趣所在。他想拍的题材目前多描述角色在生活中遭遇的不公和无奈,从社会层面去呈现这些故事。关于种种不公,他在平时就有所感受。

“抽象地讲,它可能是那种人的孤独。我们生活在一个社会里面,你自己,你的家人,你的爱人或者你的婚姻,这社会上有很多元素在影响你。但其实我们的人生在某种程度上一定有孤独的存在。可能你在这个电影当中会有一瞬间令你想起这种孤独。也许社会上发生太多事,你忘却了人生之中很难察觉却本身存在的情绪。”

市子承受着人生的许多意外,承受到了临界点之后,深田晃司描写这个角色诱发出动物的本能,她在梦中变成了一条狗。

深田晃司。
深田晃司。

与角色保持距离

深田拍电影在意的另一点,是要让自己与创作的人物保持距离。他的电影很少让观众直接看到角色的心理变化或意见,他们在一开头像是一个谜。深田晃司在创作的时候,尽量让自己抽离,“不可以将自己的个人情感放在角色身上,要远离一步。”他不想把主角单纯地剥开,完全呈现在观众面前。他喜欢通过各种关联来呈现角色,创作的时候,退一步才看得清。

这种疏离是他一开始拍电影就想要的取向,如今似乎已经变成他的特色之一。“当然你一路做过很多不同的作品之后,积累了一些经验,令你更有信心或更加清楚,剧本哪些地方要更留意,或者哪些地方要加强,全看你的着眼点在哪里。”这样的创作方法,不一定每个观众都接受,“大家的成长背景不一样,看法也就会不同,他们看电影的时候接受程度也不一样。”深田相信这需要慢慢磨合,从观众的不同反应去试探大家到底能够接受多少。

《失踪少女》中的市子,虽然也痛哭流泪,也黯然神伤,甚至在梦中变成一条狗。深田晃司完全不用直白的语言和神情去表达女主角的具体想法,观众往往也像是隔着一段路,远远观察这他戏中的人。我们好奇这些角色为何放纵,为何痛苦,为何失落。深田晃司善于呈现这种复杂又立体的连系,连结角色与角色之间,角色与家庭之间,角色与社群之间。

“另外,电影有一段很长的历史。在二次世界大战时,不少国家比如日本和美国,电影在那个时代成为了一种所谓的政治工具。政府尝试用一些电影去影响观众,观众看完之后会接收到一些信息。”

“即使在现在这个时代,我们都明白电影的影响力十分之大。”深田在创作时就希望小心地处理这些描写,避免太过主观,“我希望尽量退一步,这样就有了一个空间让观众去想像,我也不可以主观到说这件事就是这样,然后就要观众去接受,”所以深田晃司总是很谨慎地使用抒情的手法,也很谨慎地在电影中使用浓厚的情感书写,“留下想像空间真的很重要。”

深田晃司自己本身喜欢这一类更克制的电影,另外也因为他早期创作所受到的影响。“我早期也并不是电影导演出身,”深田25岁之前加入了一个剧团“青年団”,从2005年起一直在做舞台创作,“日本人叫做『演剧』。”

“青年団”的主理人平田织佐(平田オリザ)对深田晃司影响很大。平田先生的所有作品都很懂得揣摩感情心态,深田晃司认为或许自己因此才试着去客观地在电影中表达角色的情感关系。十四年来,深田都没有离开过这个剧团。不过他后来再没有做过“演剧”,集中创作电影和剧集。

“虽然这种形式叫『演剧』,但也和电影很有关系,我在这个剧团吸收的很多东西,都可以用在自己的电影里。我就好像一个留学生那样,仍然在剧团留了一个位置。”

深田晃司。
深田晃司。

尾声

从“演剧”走向电影之后,深田晃司马不停蹄地创作。近年来几乎每年都有新作推出。《奏不响的风琴》之后他拍了两部短片,一部长片。如今交出《失踪女孩》,同期还拍了一部日剧《真心爱着你》(本気のしるし),改编自漫画家星里望留(星里 もちる)的作品,同样是有距离地去讲述女性在爱情里的犹疑与暧昧。“我喜欢看很多类型的作品,我看电影看小说也看动漫,对这些范畴都很有兴趣。”每次有作品打动他,他就会有新的想法出现。

近年来,日本的人口面貌越来越多元化。走在日本街头,夜晚的便利店店员们不再单只是大和族,他们有的是南亚人,有的是拉丁人,有的是非裔。几乎是同时,深田晃司筹备《失踪女孩》时还拍了一部《幻海奇男》(海を駆ける),他用了一个月在印尼苏门答腊拍摄完毕。在电影中,来自日本和印尼的青年们发展出超越国籍与宗教的友情。这与日本街头的情形行成了有趣的对照。趁着深田晃司还没喝完那杯浓浓的咖啡,我赶紧补问了《幻海奇男》上映时未能访问的一题。

多数日本电影有很清晰的主体性,深田晃司的这部戏一反常态,将日本人以外来者的身份放入故事,但电影讨论的却不是身份认同这议题。

“日本人某种程度上很本土,现在很多外国人出现了。日本人的想法仍然分得很清楚:我们自己是日本人,那些是外国人。在这一部戏里,我期望将来大家不需要去分你是哪里人。最好大家围在一起,一帮人不要再分清楚是什么国家。”

场地提供:东南楼艺术酒店 Tung Nam Lou Art Hotel
文字整理:资雅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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