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十年前,香港“八十后”青年头缠白布,双手捧著稻米种子,每二十六步一跪一拜,在五个立法会分区苦行,抗议高铁(广深港高速铁路香港段)拨款通过。
争议众多,但高铁香港段拨款依然获立法会通过,2013年,高铁依然轰隆地开进香港,辗过新界农地,及一条唤作“菜园村”的农村(详参菜园村事件)。但事情没有就此终止。反高铁运动青年周思中及李俊妮(Jenny)自此搬入新界,在泥土里种起稻米和蔬菜,建起“生活馆”,开始实践自主生活。
忽然十年就过去,果实落地:他们生下乳名叫瓜瓜的孩子;耕耘十载的“生活馆”也开办了分支,创立融合耕作、教学及社区连结的“Kids Club”,把孩子带到田间,让他们的小手抚摸湿土、青嫩的禾稻及晒成的稻谷。在晃荡的时代,他们想告诉孩子劳动有时,收成有时;想孩子怀抱希望,热爱土地,就像快将成熟的禾稻,内心注满热切的希望。
前传:“生活馆”十年
“你开始脱离那种不自由、只能用钱交换货品的沮丧后,生命的创造力就开始展现了。”
2019年6月起,反对《逃犯条例》的声音席卷全港。8月5日,反修例人士发起“三罢”,希望全港各界加入罢工、罢课、罢市以表达诉求。在田间的生活馆,Jenny和周思中也曾想过“罢耕”。但周思中忽然说:“其实做生活馆就是想抵抗这个fucked up 的资本世界。真的不想罢工呀。”“最后他还是偷偷地下了半天田,”Jenny笑说。
当城市中大部分人的工作,就是为大资本家当一颗小齿轮,那罢工就是一种对秩序的叛逆。但生活馆的工作本来就是一种叛逆。2010年,同是城市人的周思中和Jenny在反高铁一役后,决定留在新界种田。以“生活馆”来推动永续农业,也探索自主生活的可能性。 “许多人觉得耕田是退休时才做的。但其实你什么也不懂的话,连耕田也做不来。”周思中说。
就是在香港这个高速运转的资本主义城市的边陲田间,他们开始“半农半X”的生活,一边种田、一边以兼职工作赚取生计。作为100%正宗城市人,两人得边做边学农务,从开恳田地、种植技巧、到割菜心的精确位置,都得一步步摸索学习。除耕作外,为建设生活馆设施,他们也学会自己拉水电、造厕所及化粪池。这是从前在闹市居住的他们从未想像过的。
这十年让两人明白,没有任何东西搁在某处等你去取用。你想要,就要去创造,去想办法。“以前衣、食、住、行,全部都是消费所得,只需用金钱便可交换服务、解决问题。但在生活馆的十年,就发现以前学校所学的都是套装知识,却不能把你跟生活连结起来。”Jenny说。成为农夫,身份从单纯的消费者变成生产者,“你开始脱离那种不自由、只能用钱交换货品的沮丧后,生命的创造力就开始展现了。”Jenny说。
十年前,菜园村村民觉得这些社运知识分子青年来种田,不过是一班后生仔在“玩玩下”(玩玩而已)。十年后,生活馆已积累稳定的网络,共有50个订户,从有机作物为起点,连结社群。不过,现在他们又赶著发另一个梦,一个关于小孩和未来的梦。
孩子心间撒下希望种子
“如果小朋友觉得这食物是他有份参与去生产的,这不就是我们常常讲的土地的意义?假如你自觉是这片土地的一份子,你就会爱这片地方,不舍得这里受到伤害。”
2018年,周思中和Jenny的女儿呱呱坠地,欣然成长。女儿乳名叫“瓜瓜”,是因为爸爸最爱夏天,而“瓜”是香港夏天可种的作物之一。香港政治前景灰蒙、亚马逊森林焚烧,世界越发黑沉。为什么仍相信一颗瓜落地后,可以美丽而具尊严地活著?两人一人一句:“我们完全没有生小孩的心理障碍。正因为我们种田时感到希望,所以就觉得如果有个小朋友可以在田里长大,一定很快乐。”Jenny说。“将来的世界好不好,其实跟我们现在所做的事情有关。那我们既然不是黑心地把小孩submit去一个坏透的世界,那我们应该思考现在该做什么呢?”周思中说。
“我们两个都是‘正能量撚’(正能量家伙)⋯⋯正能量多到令人惊,哈哈。”Jenny笑说。2016年,Jenny怀上瓜瓜之前不久,香港出现学生自杀潮,多名十多岁、甚至只有七、八岁的孩子,从高楼一跃而下。年轻生命蓦然折断,绝望的阴霾笼罩城市。Jenny感到切心的痛:“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这么小的孩子会想死。我们的教育出现什么问题,令孩子面对不了生活?”她说。 她跟女儿说,瓜瓜(女儿乳名),如果我们找个地方,让小朋友一起在农田玩、学习,不会向你们施加压力,这样好吗?于是,Jenny跟同是妈妈的诗人洪晓娴决定一起开办 Kids Club,把从生活馆和农田汲取的生命能量,传播到小孩心里,种下希望的种子。
“本来我们打算找一块几千呎的土地就好。”Kitty笑说。 但可租的农地非常少。有部分业主认为种田的人一旦开始耕作,最难“赶走”,有地也不愿租出。几经转折,他们终于租下一块三万八千呎的农地,连同其中一间百年历史的客家大屋。
因古屋复修工程规模庞大,Kitty和Jenny付出许多时间、心力及金钱。可幸的是,他们为修葺大屋募集了一笔捐款。但复修工程仍相当艰巨——他们不希望破坏田地水土,所以并没有开通通往农田的车路;于是他们得号召义工们,每星期以愚公移山的方式,以手推车把英泥沙石一车车运到屋中。至今工程已进行近一年,尚未竣工。“不过,我会说是宇宙力量带领我们找到这个地方。”Kitty说。新界的荒废农田不是被建屋就是被倒泥头,但这里的水土竟肥沃无污染,而且五十多年前也是水稻田。作为“资深农夫”的周思中也不禁赞此田“好靓”。
自去年十二月开办以来,Kids Club已举行过一次为期5个月的稻米工作坊,内容包括种米体验,亦有田间生态观察、诗歌、湿水彩的学习等等。尚在复修当中的客家大屋将来会成为活动基地,当中更有宽广得教人钦羡的厨房,让家长孩子体验“farm to table / 从农田到餐桌”的过程。Kids Club众人希望,在这个地方,孩子从亲自接过谷种、培育禾秧,到最后收成晒谷、享受成果,可与稻米一同经历生命育成。
“如果小朋友觉得这食物是他有份参与去生产的,这不就是我们常常讲的土地的意义?假如你自觉是这片土地的一份子,你就会爱这片地方,不舍得这里受到伤害。”Kitty说。
让孩子“走神”的学习实验
“我们的学习不似学校一样什么也定好。我们不要求小朋友于每一个环节都要聚精会神。要求一个小朋友全天候focus是不可能的。”
“基本上,小朋友一来到Kids Club,见到一望无际的草地 ,就自己开始乱跑。平时在学校都不让跑呀。”Jenny说。访问当天,稻米工作坊的日程是把水稻田上的野草拔掉、再把田耙平。不一会十多个力气奇大的小孩已把草耙光光,在水位高至膝盖位置的泥田上跑动,互掷泥球,走出田后已成一个个小泥人。家长们眉头皱也不皱,只是著小孩以井水冲身。“我不想小朋友有洁癖,因为会因此少很多乐趣。”一位妈妈跟我说。
跟坊间的亲子休闲农庄不同,Kids Club不是一个摘摘蕃茄拍拍照的打卡胜地。Kids Club希望以泥土作基础,以耕作及食物作媒介,把孩子及社区、社会及大自然连结起来。所以创立前,三人围坐,仔细讨论Kids Club的“八大原则”,并得出“放慢脚步,与孩子一同成长”、“拥抱孩子的古怪”及“成人不一定是对的”等等的理念。
“你问我的话,我最不希望小朋友这么快去学规矩。”Jenny说。事缘香港主流教育模式,对即使只是参加幼稚园面试的小朋友来说,“纪律”也是第一等大事。“有家长说小朋友第一个星期上学就要学纪律,去厕所要排队,做什么事都要守规矩。”她指著手抱的女儿瓜瓜说:“可以想像吗?这样的一团饭团也要守规矩?” 她也听朋友说过,她的儿子每晚也不敢睡觉,怕天明上学。因为他比较活跃,老是被老师吩咐待在一个角落中,学习“守规矩”。
所以Kids Club是一个开放兼容的学习空间。在工作坊的第一课,Jenny和Kitty便跟家长“落药”,打预防针:“一般香港家长会觉得付了钱参加课程,小朋友就要学到什么什么。但我们一开始就会跟家长说不要有这样的期望。不是这一课学插秧,他就会学会。有很多学习成果是不能量化的,比如说小朋友所建立的友谊、合作去完成行动或行动前的讨论等等。”Jenny说。
“我们还会跟家长说,如果小朋友忽然跑开去玩,也请不要叫他们回来!”Kitty说。事实上课堂也常常“跑调”。比如说某一次工作坊日程是犁田,但孩子们忽发奇想,想找材料做一道桥,好让大家轻松跨过一条宽阔的水道。有时他们会跑去看迷失在田间的山羊、或以篮子捞起一只傻乌龟,留下爸爸们在烈日下流著汗犁田。课堂虽然有预先排好的日程,但亦容许相当大的灵活流动性。
“我们的学习不似学校一样什么也定好。我们不要求小朋友于每一个环节都要聚精会神。要求一个小朋友全天候focus是不可能的。在Kids Club,他们可以转移不同的关注点,ready的时候再参与,或者抽离。让他们自己选择进进出出,自己作出决定。”Jenny说。
正正因为生活馆的十年,让Jenny明白到学校所学得的“套装知识”无法跟在地生活连结;“生活”才是学习及创造的关键。 比起乖乖地坐在课室里听课,Jenny更希望见到孩子在生活中寻求知识时闪闪发光的脸孔。她这样说:“小朋友其实有许多关注点,他们有许多兴趣——看羊、潜水、在水道里游泳,从中你会见到他们之间如何交往、相处、讨论⋯⋯他跟周边环境和人产生关系后,很自然地就会思考如何尊重大家一起相处的空间。”一位爸爸也跟Jenny分享他的儿子如何学习“遗憾”这件事。有一天,他的小朋友跑去筑桥;回到田后,他发现爸爸们已把田耙平,而自己竟然没有参与这么好玩的活动,离开时难免失落。
“小朋友亲自经历过这种‘遗憾’,那下次会小心不去‘错过’。但在学校里会怎样呢?全部学生都要做同一件事。如果有小朋友谈话或做其他事,就会被罚,这就是刚才所讲的‘纪律’。但这样的话小朋友会感到被强迫,失去主动性。”Jenny说。
成人可记得自己的内在小孩?
“某些小朋友是古怪的。但我们可否发现及拥抱他的古怪?以他的古怪帮助整个环境?”
在Kids Club成长的不只是孩子,也是大人。Kitty笑说自己本来极讨厌小朋友,觉得他们常常“搞搞阵”。“但我觉得上天真的有安排。你越怕,他就越在你面前出现。”她说。参与Kids Club的小朋友,有发狂打人的、也有躁动无耐性的。有次Kitty讲故事,在黑板上刚写完字,就有小朋友想在黑板画画,冲前把上面的字全部擦走。刚开始时,Kitty也不知到如何应对这个急躁的孩子。
渐渐地,Kitty留意到这位小朋友没有跟其他孩子玩。有一次,Kitty问他最好的朋友是谁?他回答他没有朋友。于是Kitty就说:“那我做你朋友,好不好?”小朋友自此非常信任Kitty,每次也跟她谈话,分享背包里的宝物。有次他甚至为Kitty送上亲手造的蛋糕。
“对,某些小朋友是古怪的。但我们可否发现及拥抱他的古怪?以他的古怪帮助整个环境?假如他在社会上许多地方已遭受排拒,在kids Club也被排拒⋯⋯那就太可怜了。我们要令他的古怪也有可爱的地方。”Kitty说。
“这对我来说是很好的提醒。小朋友是大人的镜像。一个暴躁、没有礼貌的小朋友,问题可能不是出自他身上,而是周围环境令他要以这样的方式表达自己。”Kitty又记得,近年她曾带领一个写作工作坊,请参加的高小学生想像一个游乐场该如何设计。结果他们对游乐场提出的第一个建议,是不准父母进入。因为只要大人进入,就会这样不准、那样不准。“我相信大人要跟小朋友站在同一高度说话,那小朋友才会接收,并且当你是同路人。”她又说:“我们还会记得自己的内在小孩是什么样子?我们曾经希望成人如对待我们?”
或许是这样一个开放兼容的环境,也或许是潜藏可能与创造的农田,让孩子呈现不一样的模样。一个平时娇生惯养的小女孩, 竟然在收成当天全日帮忙打谷,做个不停。一个家长也说,孩子听过Kitty说一个关于米米精灵的故事后,有一天吃剩米饭,竟然难过得哭起来,因为不想“米米精灵”死掉。也有个小朋友在一节课堂见过一个小孩跌倒后,下一星期活动前特地自备一个“急救包”。妈妈惊喜地说,从来没见儿子有这样的行为。
在坏透的时代继续生活
“既然我们觉得种田重要,去到世界末日也会继续,政权如何也不能改变我们所做的事,那我们必须继续实践才可把我们的信念告诉别人。”
自六月开始,Kids Club的导师们跟家长们就更忙了。有时,Jenny和Kitty会把工作坊时间改到早上,好让大家参加大大小小的反修例游行集会。一下子,大家从一片虫鸣鸟歌的金黄稻田,转战到烟雾弥漫的城市街角,直至周一清晨的关钟把大家从恶梦中敲醒,又开始一星期既定的生活规律。
其中一位参加的家长——剧场工作者及导演林燕对我说,她有好几次因为游行而缺席工作坊。“但后来觉得,我在这里也是参与改变,一场细微而缓慢的革命,让我们的下一代明白人与土地的连结。”她说。
在这般躁动的时代,“耕作”、以至“生活”的意义在哪?“我们面对的是整个社会都不知道该如何解决的问题。我们明白那种不安和慎怒。但同时也会问自己那我们可做什么?如何做?”Jenny说。他们都选择继续做自己该做的事,继续生活的革命。
“既然我们觉得种田重要,去到世界末日也会继续,政权如何也不能改变我们所做的事,那我们必须继续实践才可把我们的信念告诉别人。”Jenny说。
“就算我们真的争取到真普选,甚至真的可独立,一切不会就这样完结⋯⋯正正在这个时代,我们更须思考怎样将相信的理念在生活实践?比如说,如果你相信支持本土农业,那就要帮衬本地菜商户。”Kitty说。她笑指自己每次下田后,都会跟“细路”吃催泪弹。“我们很可能会失败⋯⋯最后迎来极权和黑暗。但在这样的时代,如何不丧失希望?”因此她相信更要保护孩子的心,让他们自由快乐地成长,热爱这片土地,让他们长大后懂得捍卫所珍视的物事。
Kids Club众人相信,外面世界越坏,孩子就更须学会生活和希望。工作坊完结时,家长和小朋友跟导师说再见,身陷泥田的周思中都会把一株水稻递给小朋友回家种。小朋友看著水稻沾满泥泞的根部,出自本能反应地犹疑一刻,但最后都会欣然地接回家。水稻离开了水就变成旱稻。周思中希望孩子们都可以在家试种。“我想他们在家里可每天看著作物成长,看著一点一点的变化,跟它产生连结。其实种田就是这样。”周思中说。
謝謝端,發表這篇暖心的文章。
攘外必先安內,他是對的,可是就有很多人不明白,可惜
彷彿黑柳徹子筆下的トモエ学園就要在香港重生了
真好 好溫暖
好文章。
讀了非常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