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延丁在宜兰:以农耕疗愈生命,但必须面对的是恐惧

从中国的牢狱来到台湾,她在宜兰种田,体悟生命,观察社运,思考社会,但最终,她还是选择回到对岸去面对可能的命运⋯⋯
作家寇延丁。
风物

造访宜兰深沟这两天,女主人寇延丁几乎不得闲。主要是时值盛夏,也近秋收,边接受访问,她得边忙农活。

在挂满自制器械的灶房里,她一会儿从冰箱搬来大量自酿酒水、自制冷渍果酱,果汁机没多时又飞转出新鲜汁液。满桌甜水冰品绝无冷场,客人摇手称谢也阻拦不及。

还没消化完全,又追著她跨骑铁马,往她两分大的田里去。寇延丁穿套长筒雨靴,利索地引田水,打老叶,捉拿万恶福寿螺。好不容易节奏缓下来,只见她坐在田中央的一棵树脚,抓手套给自己搧风。她笑得很写意,“哎,我说种田真的好疗愈。”

寇延丁在她的农田上。
寇延丁在她的农田上。

深沟的晴耕雨读

这身形清瘦的54岁女子来自山东泰安,是个自由作家。她把这两年多下田吃喝的事迹为文成书,起名叫《亲自活著》。书末,她为自己连篇醉心酿酒的陶然生活向读者赔罪,“请你一定原谅我,这是在炫耀我的自由。”

如今的语气和容颜让人难以联想起的,是三、四年前,她曾在受访时,声泪俱下地讲述一段生死修炼;在山东老家,也曾压抑拿锯子往手臂砍去的自残冲动。

2014年10月10日,寇延丁在开往五台山的卧铺车厢上被捅醒,电筒光砸在半醒半睡的脸上。“寇延丁是你吗?”她蒙懂称是,乘警确认抓下,她于是人间蒸发了128天。四个月余的狱中事被她写进《敌人是怎样炼成的?》一书,她写中国政府以寻衅滋事、颠覆国家罪名抓她,谑称自己原来“倾国倾城”。

摄像镜头环绕下脱光审讯,监禁监控监管,所有权利尽皆剥夺除去,此些事情连缀书上,出落为满纸荒唐,她向读者自首:“所有的轻松戏谑,都是后来粉饰过的。”当时她全然无力调侃,只是怕。怕的不是自己,怕的是自己的被抓引发时代的退步。

因此,当寇延丁说“疗愈”,她恐怕是认真拣过用字的。在深沟晴耕雨读的日子,拯救了她破碎濒危的心神。

此前她其实已经来过台湾。就在2014年4月7日到10日之间,她意外撞见历时23天的太阳花学运及其谢幕退场。相隔五年有余的事,寇延丁如今说来还有热恋的神色语气,“我从中午就混进立法院,待到最后一刻,看学生清场,做赔偿纪录,我那是眼睁睁地看著运动场所变回没事发生一样的议事厅⋯⋯”

虽说参与港台学运,可能也是被抓的原因之一,她仍不讳言与台湾社运初遇时的怦然心动,“我管那叫卷地毯式的撤离,还有那个警民关系⋯⋯,几十年运动让台湾警察百炼成精了哇。”

因此,2015年获释后,2016年她又来台湾兜转。“我一开始是想来写台湾的社会运动,写1980、1990年代社运组织的组织化,希望继续观察这些团体中分权、普遍赋权的状况。”在台湾学术机构的邀请下来台,寇延丁成了访问研究员,她给自己预订了个题目,“叫做‘没有老大的江湖’。”

然而,这一次,她的期待却落了空。

寇延丁的田。
寇延丁的田。

斗争精神是资产还是局限?

2016年9月来台后,寇延丁费时两年行脚台湾,走万里路,更在社会运动同温层里转悠。“原来太阳花学运是个非常时刻,极端值。”她的热烈语调转为低沈嗓音,“接触更多人后,才发现台湾的社运圈、公民团体里,老大不乏其人。”

至于何以意欲观察台湾社运团体,这得先回头说到寇延丁的另一个身份。从她访问中途,手脚也从没停过的情状便不难觉察:她不仅仅是个作家,还是个彻底的行动派。

1990年代,寇延丁开始投身中国公益事业。2004年,她成立“北京手牵手文化交流中心”,是中国首个残障美术家专门推广机构。2008年汶川大地震,她以“手牵手”更名后的“泰安爱艺文化发展中心”名义,投入青山区救灾工作。费时三年余跑遍重灾区,和官方周旋,收集400余个因震致残的孩童资料。

说到从事非政府组织工作的心路历程,寇延丁称初听“NGO”一词,那是如“秋风过于耳”,没想到日后为残障事业,她一个下岗女工只身上北京找答案,四处访调,还成了个机构发起人。

可这故事说到一半却说不下去了,主要是这其间老有个矛盾,让她发困:“我不懂,怎么连高喊自由民主的公共知识份子,讲求公平正义的民间组织里,也那么多‘小毛主席’?”

她来台湾,欲寻没有老大的江湖,也扑了空。于是寇延丁不说故事了,一脸严肃地发问:当组织职业化,拥有更多话语权和资源,内部文化是否和理念初衷背道而驰?威权管理定然成为所谓“合理之必要”?

她看不惯非政府组织边骂顶头老大,边自产老大,对斗争逻辑也有份忧虑,“台湾社会运动最可贵的,确是威权年代那些社运份子奋不顾身挑战党国教育的反抗精神。”可来台后,她起了疑虑:“这种斗争特质究竟是台湾社运的资产,还是局限性?”

“从去年底大选结束到现在,台湾失败主义弥漫。”如今她全天不亮灯,傍晚后趁著微弱天光煮饭,她笑称自己给我们做的是“黑暗料理”。夜色一点一点蔓延进来,只听她边快刀乱剁摘采的蝶豆花、丝瓜花和野姜花,将碎瓣倒进鸡蛋里以筷子大力捣拌,边高声抛来大哉问:

“台湾社会常耽惧大的、坏的东西,可你得回头问自己,原来究竟想做什么?你是要打大魔王,还是要个好的未来?”

寇延丁在家中做菜。
寇延丁在家中做菜。

真正缺的,是践行民主的人

寇延丁端来香喷喷的三花煎蛋,往布上净净手,坐下分享她观察到的、常被埋没的细节:“在台湾的1980、1990年代,知识份子常兼有两种身份。像是《妇女新知》那批人,当时她们上街头,也做具体工作。受理念感召时刻,会去独立工会做小秘书⋯⋯”

她点出那些和街头抗争一样,也该被珍视的台湾社运资产:知识份子不止于口号,卷起袖子实干的行动主义。“对抗大魔王是捷径,让情绪找到出口的捷径。打大魔王没有错,可只打大魔王,恐怕是划错重点。”寇延丁一面起身去顾热气蒸腾的饺子,一面先喂食以善意的提醒,“千万千万,不要让仇恨覆盖一切。”

天色和房里整个暗下来,除了盘缘少许亮光,人脸俱是黑的。“如果预知我128天就被放出去,我还能每天看星星,看月亮地数,但我什么都不知道。没有律师可见,没有任何外界消息,没有一起被抓的同案⋯⋯”不见说话者神情,只听得语气沈静,“庆幸的是,即使在那么极端的待遇下,我也没有成为恨与恐惧的囚徒。”

而或许她同样庆幸的,是没能亲自说完的故事,还有人为她说下去。

“2011年爱艺撤出青川,2012年专业机构注销,2013年又发生大地震,可事情还在继续。”寇延丁一年一年盘点,“2014年我被抓,成了个意外的检验。可有趣的是,2015年,他们又用公司的形式注册了一个社会机构,叫做‘茴香枝’。”

原来,在发现中国NGO组织的问题后,持续以写作者与行动者的双重身分寻找解方,把行动中的困惑转为问题,又将问题转为采写的动力。在边找答案边解决问题的路上,她渐渐发现,社会里真正缺的,不是民主观念,而是践行民主的人。不是民主素质,而是赋予民主工具生命的人。

2012年,寇延丁又写了本《可操作的民主》,写她媒合维权农民杨云彪和议事规则专家袁天鹏,将西方民主工具引入中国南塘村的经验。不仅为他人作媒,寇延丁更在自己的组织里实践,她把一般视为组织命脉,不让他人染指的筹款系统交接给志愿者,淡出核心位置,期许爱艺成为得以自行运转的永动机。

“爱艺证明了这种由志愿者构成的自治组织,是可行的。”漆黑的房里,对坐者的眼瞳里擎著两团小火炬,似在无边黑夜里看见光明,她说,“普罗米修斯盗火的时候,手上拿的树枝,就叫茴香枝。”

寇延丁酿的酒。
寇延丁酿的酒。

不好好进行中央严管,就非得乱?

欲在台湾社运圈里寻没有老大的江湖,寇延丁扑了空,她将目光投向圈外。

民间自主的行动力向来是寇延丁至为关心在意的。在中国,2007年起,她曾在关注公民社会议题的首个中国独立媒体《民间》担任记者。她书中笔下的主人翁,也多非话语圈菁英,而是她称之为“人肉工事”,身体力行从事中国民间公益的草根力量。

《民间》停刊后,她的工作仍持续著。2014年她被抓,之所以怕,也因她家里累积了400多万字日记,300多万字工作日志项目资料,300多万字采访录音。那些档案牵连两岸三地无数人,中国公益的方方面面。

来台湾,凭她同时也是个毅行运动家的身份、能耐和直觉,她也一路走向了社会更底层和根部的位置。“我去跟妈祖遶境!”寇延丁兴奋地说,“三月走白沙,四月走大甲,都走了全程。”

她边在田间走动打草,边说,“像是白沙屯妈祖,她擅长急煞临停嘛!在各种事情都有不确定的情况下,它是个弱组织,没有很高的组织强度,可人数达上万人。我想这应当很容易生事吧?”

“可是没有。”寇延丁一路走,一路惊喜,“妈祖她说转就转,大家不仅没有乱成一团,还意外地有效率。我们这些懵懵懂懂新加入的香客和老香客之间,构成一个稳定的秩序,运行的过程中,两者发生奇妙的转化。”

“这不就回应了大家对开放社会、无组织或弱组织的顾虑么?谁说大了不好好进行中央严管,就非得乱?”她抓捏起一粒福寿螺卵块,除去危害生态的田间恶霸,同步揭晓她找著的答案,“当有广泛的民间自组织时,不见得。”

作家寇延丁。
作家寇延丁。

没有老大、没有老二的江湖

说到开放自组织,那就更得提寇延丁走过,但不止路过的深沟。忆及决定来这里种田时,她对一位农友的态度记忆犹新,“杨文全跟我说,‘我才不管妳的死活。’”

寇延丁性好自由,任其生灭,她反而乐得逍遥,“杨文全用开放社群的理念培育新农,介绍土地,租房子,提供代耕资源信息。可是去哪里做什么,他不为你承担责任。”

这十多年来,赖青松在此成立“谷东俱乐部”,杨文全更建立“俩佰甲”制度,开创“深沟食堂”做一交流平台,为地方带进公共性,深沟在越来越多新农加入后,渐渐长成一方风格独具的小农社区。“一般都提他们对友善农业的贡献,写农夫的个人故事。”寇延丁说,“可我认为最重要的,还是开放性的引入。”

“这种人跟人之间的开放性,是即使未来没有中间人强力推动,也能很大程度保留下来的。”她的话音跟著搬来的大石落地,沟渠里的清流被导转入田里,“我用了‘遗产’这个词,开放性是很重要的深沟遗产。”

“我还记得刚来时还有个农友这么说,‘她来这里,肯定写不了没有老大的江湖,只能写个没有老二的江湖。’”她笑著补充,“在这里,人人都是老大。”

“人人都该是老大。”寇延丁说,“不要再寄望别人,应对社会最根本的解方,就是更广泛更普遍的亲身行动,自发参与。”

寇延丁的家。
寇延丁的家。

必须去面对自己的恐惧

寇延丁说,香港这次反送中条例,无大台、无组织的社会运动,也是这种自组织能量的展现。“我记得有篇文章,就说这是一个电动世代的运动方式。哇,我觉得,是啊!真是一代人一种方式。”叹服香港运动能量之余,她也摇首,频称不解港府的态度何以粗暴如此,判然迥异于香港历史上同样无大台的几次抗争活动。

待秋收告一段落,寇延丁就要返回中国了。她一边取下屋簷上晾干的黄熟米穗,边说她已在海南岛预订了块田地,想实验看看如此亲自活著的写意人生,开放自由的种子,是否也能在彼岸落地生根。

然而,就在访谈前没多久,中国NGO组织“长沙富能”包含程渊的三名工作人员,也以颠覆国家罪名遭逮捕。“从现在露出的信息来看,提到了前几天程渊途经香港,似乎能看见同我被抓类似的逻辑,一条隐隐的线。”

今年八月,继《亲自活著》、《可操作的民主》(台湾版)之后,她又将出版新书《走著瞧》,书里有这样的表述:“抓我是偶然,但打压中国NGO是必然;抓李明哲是偶然,但是国家维稳思维,不管是对香港和台湾人的影响,是必然。”

此等敏感时机回去,难道不担心又被构陷入狱?“说不害怕是假的呀。”寇延丁以木刷在洗衣的浪板上碾过穗棒,取得种子,她看著那些金黄色的谷粒,神情有些复杂恍惚。

“环境会审查你,基于恐惧与爱护的人,也会审查你,可我必须回去面对自己的恐惧。”她坚决地说,“否则,说自由,那也是假的。”

读者评论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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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阮照伊教ê方法激一甕紅龍果me-long瓜酒,有影好啉!芳甜,色水閣媠!
    伊思想一个較好ê中國,tsit-ê向望有時比個人生存ê慾望閣較強。這款心情,阮勻仔真會瞭解得。
    萬般祝福,平平安安食百二。

  2. 就在台灣待的吧!這裡已經是你的家,這個時機不是好的時間點,回中國不夠理性,我對阿共及國保沒信心,請好好考慮!

  3. 寇的實踐,感覺應該很具啟發性,但這文章說得太簡略吧,看不到具體的描述...

  4. 這篇太好,主因是受訪者在實踐生命的過程中有足夠深刻的知與行。這句更好⋯⋯ 「環境會審查你,基於恐懼與愛護的人,也會審查你,可我必須回去面對自己的恐懼。」

  5. 回去了是凶多吉少,佩服。

  6. 好担心她,希望她好。

  7. 在台灣書籍活動見過她一次,誠懇實在的行動者。望她一路平安。

  8. 看着所谓的「爱国」留学生在海外大喊CNMB 真正的爱国者却还在受苦受难 我心不甘

  9. 真愛國。謝謝 端傳媒介紹她。

  10. 這才是愛國之人

  11. 不要回来啊寇姐TAT

  12. “环境会审查你,基于恐惧与爱护的人,也会审查你,可我必须回去面对自己的恐惧。”她坚决地说,“否则,说自由,那也是假的。”这句话真动人。

  13. 上次看到有关她的报道已经是多年前的ngocn网站,谢端的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