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导演万玛才旦:荒诞的故事决定了表达的形式

在世俗的日常生活中,他也会念经,放生,在重要的佛教节日中吃素,经常在藏区长途来回,有时朝圣,有时去玩,有时拍电影。
万玛才旦。
大陆 电影 风物

如果你看过藏族导演万玛才旦4年前的作品《塔洛》,或许会以为他是个热衷现实主义书写的导演。在那一部电影中,你看到西藏人在当地的派出所做身份证,背毛主席语录,暧昧的人在当地小酒吧里听藏语说唱,抽烟。

而他的新作《撞死了一只羊》则不一样。在荒凉漫长的公路中除了秃鹫你看不见一只活的动物,故事中鲜有现代痕迹,充满了超现实的情节。

万玛才旦说,这本身就是他风格的延续。从他很小的时候,还不识字的时候开始,就经常从家人那听见各种怪异的西藏民间故事、鬼故事,留下有很深的印象。上学识字之后,万玛才旦开始自己读事,对神话、魔幻类的故事特别感兴趣。长大之后,他自己翻译了一本西藏民间故事集。

“以前因为审查等等现实的原因,只能拍一些现实题材的电影,很多题材你都拍不了,所以表面上就呈现了这样一个面貌(偏重现实主义)。”他说,“这次有个不一样风格的电影出来,大家的印象是我好像刻意地转变了,好像在做一个另一个风格的尝试什么的,其实完全没有。”

万玛才旦。
万玛才旦。

这就是他原本喜欢的风格。

万玛才旦从小就对梦境感兴趣。“小时候我甚至纪录过自己的梦,会写下来。”他说起自己印象深刻的一个梦,叫“流浪歌手的梦”,“那个梦可能就有一些连贯性、逻辑性,讲一个少年在他十二三岁的时候,有一个女孩进入了他的梦,在他的梦里面一起长大。”后来他把这个梦写成一篇小说,为了写这篇小说,他读了很多关于梦的书。

“后来学电影,也对关于梦的电影非常感兴趣,像褒曼的电影,费里尼的电影,他们都拍梦非常好。看到那些电影,就会有一种很亲近的感觉。”

这一次,终于到他自己拍一部关于梦的电影。

可可西里的公路就适合做这样一场梦。以前去拉萨的时候,万玛才旦会经过可可西里,有时是开车,有时是坐火车。可可西里公路的那种荒凉感让他印象特别深:“尤其黄昏的时候,你从火车走,那几乎就看不到任何的生物。那种感觉就一直在你心里。”

万玛才旦找到一段可可西里的土路,一片荒芜,海拔很高,死亡感强。其中曾经跟剧组入过藏区的化妆师,中午才到,下午就完全昏迷过去,晚上被送去抢救。哪怕剧组中的藏人,哪怕他自己,也有些不适应,中间工作人员换了一个又一个。他把路上的所有标记,活的牦牛、羊群,全都避开,还原他心中的荒凉感。就在这条没有活物、一片苍茫的路上,货车司机金巴撞死了一只羊,然后遇见了杀手金巴。荒诞从这里开始。

《撞死了一只羊》电影改编自导演自己的同名小说和另一名西藏作家次仁罗布的小说《杀手》。在万玛才旦的心中,故事发生在上世纪80年代,在撞死了羊之后,金巴把羊的尸体搬上车,然后继续在荒无人烟的路上行驶,又接上了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搭车客金巴。搭车客金巴说,自己要去杀一个人,一个多年前的杀父仇人。送完杀手金巴后,司机金巴自己继续送货、会情人,内心却一直牵挂着自己撞死的那只羊,以及杀手金巴。

万玛才旦新作《撞死了一只羊》。
万玛才旦新作《撞死了一只羊》。

杀手金巴来自康巴,而他的杀父仇人住在萨嘎。“这样一个故事一般会发生在康区。”万玛才旦说。“藏区分为康区、卫藏、安多三大区。这一类的复仇传统,在康巴地区比较兼顾。康巴汉子给大家的印象也是很彪悍、好斗、血腥,有仇必报。很多文学作品或者电影以前也描写到过康巴人复仇的故事。”电影中用的全部是康巴方言,万玛才旦说,这个故事与整个区域的文化或者传统是有关联的。

而万玛才旦自己来自青海,属于安多藏区,是一个相对世俗化、现代化的地方,他以前那些比较偏现实主义的电影,例如《塔洛》,就都发生在安多藏区。而在《撞死了一只羊》这样主创强调荒诞、先锋、实验的电影中,依然可以看到来自世俗的碰撞:司机金巴作为一个走南闯北的人,视角就与杀手金巴不同。

比如他们都去了同一个茶馆,当中有“百威”和“拉萨”两种啤酒,司机点了百威,而杀手点了“拉萨”。“80年代的司机是很有见识、在当地很有威望的。他在那个地区是和外界来往最多的人,他看到的外面的世界最多,所以他会点百威啤酒,”他说,“但杀手只会点拉萨啤酒,是当地的一个啤酒。”

比如司机在车里放藏语版的著名意大利歌曲《我的太阳》。这实际上源于万玛才旦自己的经历。“有的人会问藏区有人会听《我的太阳》吗?很多年前跟我朋友开车,经过高原,他突然就放了一首《我的太阳》,当时就有一种很意外很『荒诞』的感觉,和观众听到这个司机听《我的太阳》,唱《我的太阳》,感觉是一样的。”那种印象就一直留在他脑海中,直到完善这个剧本的时候,他想到这个细节也发生在公路上,就把它放了进来。

“荒诞”是万玛才旦在采访中的高频词。他生于1969年,80年代左右在西北民族大学就读,那时他是一个“相对比较安静的人”,在校园中开始他的小说创作。

在早年的小说创作中,他就十分注重“荒诞”感。“关于梦啊,关于这种先锋性、实验性的表达,是我非常感兴趣的。”除了自己的趣味外,他说,这种创作方向也跟国内的八十年代的文学流派有关联:“八十年代之后,很多西方的文学流派进入了中国大陆,大家也开始尝试各种方法,比如说意识流、荒诞、魔幻现实主义之类的。”

“魔幻现实主义在西藏比较成功。本身西藏的这种文化、土地、土地上面的民间故事,本身就充满了魔幻现实的感觉。”万玛才旦说,“一些成功的作家,像扎西达娃,像色波,包括后来的阿来,都会用到这样的一些创作方法。对我们也是一些影响。”

在司机金巴身上,这种魔幻现实主要体现在信仰与世俗的结合与反差,司机金巴撞死了羊,先是把羊的尸体载到寺庙超度与施舍,用信仰应对了他的愧疚感,转头他又到肉贩子那买了半只羊,去会他的情人,回到了世俗的生活状态。“把这两个情节放在一起,就强化了这种荒诞的感觉。但是他自己可能感受不到这种荒诞感。”

万玛才旦。
万玛才旦。

而在万玛才旦看来,这也是藏区的生活。“藏区的世俗生活和信仰是交织在一起的,你很难分清楚。”比如说天葬。影片中,金巴为那只羊完成了天葬。对万玛才旦来说,天葬就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也了解,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会像是一个外来者,对这个充满了好奇感,有一种外在、表面的猎奇的心态去看它。”

万玛才旦自己的生活也是一样,无论是在青海,在大学,还是33岁时搬到了北京之后。在世俗的日常生活中,他也会念经,放生,在重要的佛教节日中吃素。他也经常接触像司机金巴一样的藏区长途司机,因为自己经常在藏区长途来回,有时是朝圣,有时是去玩,后来拍电影了,就一直到处看景。

万玛才旦说生活在哪里对自己来说没有太大的区别,在北京就是普通话说得比较多而已。对于自己的生活,他可以说得上是三缄其口:年轻时除了写作,平日的消遣就是看电影,“体育完全不行”;在和电影产生之后,生活就“更单调了”,“大部分时间都会花在电影上。”

电影一开始没能成为他继续做梦的地方。作为载体,小说可承载的荒诞与实验性更多一些,“但是电影,你慢慢会认识到电影的一个现实,你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所以可能写实的、现实的部分就多一点。这也是我的电影和小说之间形成反差的一个原因吧。

但这部电影本身题材的荒诞给了他这样一个机会,让他把创作小说时的各种隐喻、象征和超现实手法放到大荧幕中,去阐释这个故事。两个主角名字相同,做的事也互相呼应,引起读者很多解读,拿去问万玛才旦,他会说,“只能说他们俩有一个关联性,可能这个关联系是超现实的,神秘的,就好像能够感觉到你跟他的命运有一个内在的关联。……所以给了他们一样的名字,不同的设置,可能这个司机很强壮,杀手看起来很瘦弱,但是内里其实又有反差;司机他内心很柔弱,充满慈悲心,但是杀手内心有一种痴念,他一定要找到这个仇人报仇,就像一个人的两面一样。所以你能看出这种关联性,这种对立面。”

为了强化这种关联与对立,他用了很多文学化的手法,解读起其中奥妙时滔滔不绝。例如影片的构图。“当听到杀手也叫金巴的时候,两个人的构图马上就变成了两人一人一半,就在强化他们之间的那种命运的关联性。似乎有一些冥冥之中的命运和关联,这也是他们之间的故事一直往下走的原因、动力之一。这种暗示其实一直在强化,比如司机住的地方就是杀手曾经住过的地方,比如他们周围的这些情境、光线、气氛、声音、声音的内容,到茶馆那一场戏的时候就更明显了。”

例如影片中两个女性角色的设置。司机在把杀手送到之后,他们其实就彻底分别了,“但是他俩之间命运的关联性已经建立了”。二人的关联,通过司机与两个女人的关系体现。一个是司机的情人,万玛才旦安排了一场床戏,司机并不能完成他和情人的床事,半夜起身离开,“这是一个他转变的比较明显的过程,是他的心里发生了一个具体变化的很明确的符号。从这一点你可以看出杀手金巴已经在影响着他了,让他完全放不下。”

然后司机追着杀手的足迹而去,来到茶馆,遇见了茶馆的老板娘,并与老板娘暧昧对话。“老板娘是真正见到这个杀手的人,杀手和他分开之后,其实在现实里面是完全没有出现了,完全是通过这个司机金巴找他,或者通过别人的讲述、别人的视点来还原他的行踪。老板娘就是一个比较集中的浓缩。很多人都会经过茶馆,老板娘是最有可能见到他,所以就设计了这样一个人物,让她和其他的人显得有一点不一样,让她跟这个环境的人物(不一样)。……”

而这样特殊的手法,使得《撞死了一只羊》成为一部评价不一的电影。在豆瓣网上,有的评论说,“后劲很大”,“很妙”,“越想越喜欢”,有的评论却说,“比较厌烦这种和观众打哑谜,不断用符号堆积来强说寓意的东西。”

《塔洛》电影剧照。
《塔洛》电影剧照。

而万玛才旦相信自己的拍摄手法。“我觉得这就和题材有关系。这样一个内容就不太可能用《塔洛》的方式拍出来,我觉得用《塔洛》的方式拍就完全不对了。这个题材、这个故事本身就是讲这样一个故事,它的小说具有这种先锋性,有很强的实验性,跟一个现实主义的小说是完全不一样的。它里面充满了一种荒诞感,故事的设置、人物的走向都是朝着荒诞走的,这样的内容就决定了会有那样的形式。”

“所以这也是看到了这个小说引起了我的兴趣的原因之一,”万玛才旦补充道,“也是这部电影和上面几部产生反差的一个原因。”

在影片最后的梦中,司机金巴继续听起了《我的太阳》,而歌曲从现实中的藏语变成了意大利语。“增强了梦的那种超现实的感觉,就好像在我们会讲平常不会讲的语言,听懂平常听不懂的语言。在梦里出现了他完全听不懂的这样一个歌曲,这样的一种荒诞感、梦的超现实的感觉就起来了,所以有这样的设置在里面。”万玛才旦继续解释道。

读者评论 3

会员专属评论功能升级中,稍后上线。加入会员可阅读全站内容,享受更多会员福利。
  1. @Miso 点映己经过去了3个月,或许找资源

  2. 撞死了一隻羊到底要去哪看, 可以限定上映嗎 哭

  3. 挺有意思的访谈。虽然和导演的生活背景完全不同,但对生活的感受上还是挺有共鸣的。有机会会找来电影看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