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memo纸到真涂鸦:“无大台”帮香港抗争释放了哪些欲望?

香港的六月七月如斯漫长,烟雾、泪水和口号声中,与世界各地抗争运动相似,涂鸦也出现在现场及现场背后的各个角落。首...
2019年6月26日,示威者包围警察总部,并向警总外墙涂鸦。

香港的六月七月如斯漫长,烟雾、泪水和口号声中,与世界各地抗争运动相似,涂鸦也出现在现场及现场背后的各个角落。首个引我注意的“反修例”涂鸦,是6月21日示威者围堵警察总部时出现的“唔好搞我后面”——这个直接在警总出现的刑事毁坏行动,仿佛预示了整场抗争的局势将朝更基进的方向发展。

而后被世界瞩目的,则是示威者于7月1日攻下立法会后所做的涂鸦。他们在攻下的建筑里撑著伞,保护涂鸦者的真实形象与身份,他们把区旗涂黑、把建制派议员的相片涂黑、删去“中华人民共和国”只剩下“香港特别行政区”、写上“释放义士”、“狗官”(大量)等等字句,这些建筑内部的涂鸦被大量拍摄、上传、发表,马上成为国际焦点。那幅“太阳花HK”的标语宛如线索,牵系起台港两地的政治处境。念及200万人上街过后种种,最能回应示威者当下汹涌情绪的,概非议事厅正中央那句莫属:“是你教我们和平游行是没用”。

眼下七一已过,反修例运动仍然炽热,但前几场景的涂鸦已渐被工友清除,不过本文仍是想从行动者角度,观察一下冲击立会后留下的震撼,这个余震对我来说,很大程度来自长期在香港社会运动中缺席的涂鸦。

香港风格:不服从运动中的服从

说涂鸦缺席,也不全然是对的,至少在我个人参与过的香港行动中,涂鸦就已有相当的重要位置。随意举例如早于2011年,艾未未“被失踪”时凭“涂鸦少女”启发的全港骨牌式 stencil(模版)涂鸦行动;2013年,在观塘工业区,为反仕绅化而用喷漆破坏政府资助的“活化后巷”壁画;2013年有行动者爬上高速公路,把鬼鬼祟祟更换成“观塘商业区”的路牌自行涂改作“艺术区”;还有在2016年,自称“Black Rose”的行动者在市区重建局地区办事处泼墨,并写上“杀人放火金腰带”的字句⋯⋯以上每个例子,我们都可以深入思考涂鸦作为不服从物品(disobedience objects)于该社运行动中的影响。但篇幅关系,对这些早前案例的分析暂且略过。

说涂鸦缺席,是因为它本身的意识型态,常抵触香港主流社运的主旋律。这个社运主旋律是什么?当然就是多年来我们不断推崇的和平、理性、非暴力抗争方法。

说涂鸦缺席,是因为它本身的意识型态,常抵触香港主流社运的主旋律。这个社运主旋律是什么?当然就是多年来我们不断推崇的和平、理性、非暴力抗争方法。如果只看游行集会,参与抗争活动的香港人可能是世界上最有公民意识的一群:近二百万人上街,也不会踢倒一个垃圾桶、烧一部汽车、抢掠一间店。我们会为游行后街上的洁净而骄傲,会为迅速在人群中开出可以让救护车驶过的路线而鼓掌。但有时候,我会怀疑这种对秩序的执著是否绝对地好。毕竟,看看最安静、最有秩序的日本,就知道安份遵守纪律的背后,也有它的阴暗面。近代日本,几乎是最去政治化、最难因应社会议题而动员的地方。

然而,涂鸦本身最重要的社会意义之一,就在于它造成的损坏(vandalism)。按《No Logo》的作者 Naomi Klein 所言,在庞大企业肆虐全球的年代,公共空间实际存在著三股势力:政府、商家和人民。举例说街上竖立一幅墙壁,政府可以在上面写任何政治宣传(propaganda),商人可以买起墙壁展示广告(advertisement),市民却没有权力参与其中,不然就是毁坏。久而久之我们就会失去“公共”(common) 的想像,失去空间,认为所有地方都属于市场,只有成为消费者才能介入。涂鸦其实是一种重夺城市权利的行动,但涂鸦也是其中最低破坏力的一种重夺手段,因为多数情况下涂鸦,只是用颜料涂抹,并不涉及结构上的毁坏,较倾向是符号上的损毁。可是在社会行动当中,这样的低破坏力手段,有时候也会叫信奉私有化、高举管理主义的群众造成焦虑。比方说,2014年的雨伞运动初期,在金钟占领区就出现过简单的抗争标语涂鸦,但印象中很快地就被大会纠察队阻止、最后清走。这些在反政府行动的自我管辖(self-policing)总会令我想起六四时往毛泽东像上扔蛋壳颜料的青年──他们被广场上的学生纠察队捉住,交给公安,重判入狱,多年遭受折磨而导致精神失常。

涂鸦其实是一种重夺城市权利的行动,但涂鸦也是其中最低破坏力的一种重夺手段,因为多数情况下涂鸦,只是用颜料涂抹,并不涉及结构上的毁坏,较倾向是符号上的损毁。

政府总部外石屎墙上的香港“连侬墙”。
政府总部外石屎墙上的香港“连侬墙”。

如果要选出一个相当能反映这种港式“不服从运动中的服从性”(obedience within disobedience movement)的焦虑,我认为在占中运动出现的“连侬墙”是一个非常适合的分析对象。香港“连侬墙”,是市民在政府总部面向干诺道中的石屎墙上,贴上写了各人愿景的彩色memo纸,外媒称为“异见之色”(colour of dissent)的一个大型集体创作。与捷克原来的“连侬墙”不同,港版舍去喷漆涂鸦,选择最容易把墙壁还原的办公室memo纸,正正就隐含著这种对政权又恨又怕的暧昧心态。是异见之色,可能也是“焦虑之色”(colour of distress)。我猜想这种焦虑,有很大部份是来自六四镇压的记忆,我们都害怕“犯错”而引出最高武力。但焦虑或多或少也来自占中社运领袖的精英背景,与及香港主流社运人对媒体再呈现(representation)的热忱:我们要在六四晚会拍一幅感人的合照、游行示威要齐齐整整上报上电视也不失礼、得到外媒加持更是万分高兴。我会忧虑这种侧重 representation 的行动,会否就忽略了行动的当下(present)。

无大台:涂鸦欲望被释放

但反修例运动又有何不同?经过近年政府的严刑重判,许多运动领袖仍在服刑当中,而引渡条例确实触碰太多不同政治光谱的人的神经,因此引发可能是近年最有兼容性(inclusive)的大型运动。前线朋友形容,我们已从港式“和理非”示威,进入到“和理冲”的新时代。我跟大部份人一样,被反修例的行动力震撼到了。八十天的占中行动当中学到的行动技术,再经四年多的发酵,反抗者茁壮了,当年许下的“we will be back”,说到也做到,而且比预期做得更漂亮。许多人形容这个是没有大台的抗争,而李立峰教授则说这是 open source(开放式组织):大台还在,只是扮演的角色不同了。可能两者其实只是用不同方式形容这种“去中心化”(decentralization)的社运模式。因自己有机会接触零零后的年轻人,我会形容这次经验就像学生开很多个浏览器分页(tabs)一般,在不同主题中跳来跳去。老一辈可能觉得他们不够专心,但他们就是能比你做得更多。

当然,涂鸦的出现必然与这次去中心化组织有关,许多以往有大台(中心)时被“禁止”的欲望、情绪与行动也得到释放。像《Sing Hallelujah to the Lord》成为抗争歌、粗口标语、七一升黑旗、围堵税务大楼、占领立法会等等行动,在有大台的情况下它近乎不可能发生。近来行动者喜欢说的“be water”,其实就是运动去中心化后的一种状态──行动不再被单一的中心主义所局限。

港版“连侬墙”舍去喷漆涂鸦,选择最容易把墙壁还原的办公室memo纸,正正就隐含著这种对政权又恨又怕的暧昧心态。是异见之色,可能也是“焦虑之色”(colour of distress)。

2019年7月1日,示威者成功突破占领立法会。
2019年7月1日,示威者成功突破占领立法会。

但这种去中心化后的行动解放,是否一面倒的好?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有时没有大台的捆绑,可能连带群众一些较危险的想像也一起释放出来。譬如说,自杀。我们当然明白年轻人死谏暴政,最大凶手必然是政府。但我会忍不住猜想,如果有大台,会否能有效保住这些宝贵的生命?我们都知道,近年社运是越来越渴望抗议行动升温,甚至乎是越来越乐见到有殉道者出现的一种可怕状态。在没有大台的同时,或者我们会被这种情感反噬。现在就是没有中心组织为运动篇写剧本,可能,因此悲剧也能够被解放出来。曾经听韩国的行动者说,因为他们每次大型示威几乎都有死伤,近年会想像较多“和理非”的方法,多以快乐抗争介入,希望不要再有人牺牲。香港的抗争,好像倒过来,无可奈何地进入有更多伤亡的时代。

反修例涂鸦的出现,就像运动新陈代谢的证据,它除了显示运动能容纳更多不同社会背景的行动者与抗争手段,也几乎预示了行动者毁坏立法会的决心。在去中心化的抗争时代,重要的是更需要行动者互相关顾扶持。让我们好好地从解放出来的新行动模式中学习:

be water,and yet,please don’t drown。

读者评论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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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作者
    港版「連儂牆」捨去噴漆塗鴉,選擇最容易把牆壁還原的辦公室memo紙,正正就隱含著這種對政權又恨又怕的曖昧心態。是異見之色,可能也是「焦慮之色」(colour of distress)。
    我認為用memo紙是因為環保意識盛行,方便群眾寫下心聲。也是體貼清潔工人,如你有留意,每當大型活動之後,都有人(多數是年輕人)回收廢物。
    如果對政權又恨又怕,遊行人數不會在一個月內以幾可級數增加。
    你的觀察落差了。

  2. 人民群众的大字报呗。

  3. @anony 沒有大台=沒有代表,沒有代表就不會有領袖投誠、被招安,一切行為全取決於人民。香港共產黨一直希望抽出領袖進行脅迫、收買,它們仍然不願相信眼前的事實。

  4. 為何有大台就可以保住生命?沒理解,能否解釋得更清楚一些?

  5. 最后一句话好有力量哦。be water, yet don’t drown. Or be drown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