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新生代:当下,只能在“不好”和“非常不好”之中做出选择

“马克思是写给工人看的,但工人不会看它。大学生读完马克思主义,他们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
受教育程度相对较高、自我意识更强的一代中国年轻人。温饱已不能使他们满足——逃离工厂,是他们在当下年轻时光里不断重复的主题,但往复来返,最终还只得厌倦并依赖着。
大陆

90后深圳工人吴东最近重读了日本作家山田宗树的《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幸福的人看这本书,会觉得心痛;不幸的人看这本书,会感到欣慰,原来不止我一个人过得不好。”他认为自己属于后者。2014年,吴东从一所三本大学的日语系毕业,走入社会,他便自认成了一个不幸的人。

吴东在富士康的车间上夜班,从晚上7点工作到早上7点,这是他毕业后的第九份工作。在这之前,他报了一个电脑课程,学习服务器管理,因为广告上说学电脑可以找到高薪工作,“但其实根本没有用”。学费一万块,他用信用卡支付。第二个月要还卡账的时候,他从另一张信用卡里套现。现在他必须要去工厂上班,赚钱还卡债。

同样是90后的女工小雅最喜欢在内地新闻App“今日头条”上阅读时政评论文章。这款App会通过她的年龄、性别、职业、地域等特征向她推送可能会感兴趣的内容。“工人的地位就是这样的,阶层已经固化了。”最近,小雅频频在新闻里读到“阶层固化”这个词。

“说随遇而安只是安慰自己,其实像我们这些人已经基本定型了,换一份工作可能待遇好一点,但我们大体的命运改变不了,也是打工。”清醒的悲观贯穿着小雅的生活。

24岁的工人游莜只在工厂里谈过一场恋爱,后来才发现对方是个已婚男人。她生在广东潮汕,上面有三个哥哥,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要多赚钱,帮哥哥们娶妻生子。好像只有嫁了人,才能逃开家庭的“剥削”,可是她发现“工厂里很少有真正的爱情”。

不仅如此,她看到更多的是婚姻带来的痛苦。一位已婚的女性工友,带着孩子在深圳打工,每天都要为孩子的生活费发愁。

上一辈工人初次外出务工的平均年龄为26岁,而80后平均是18岁,90后平均只有16岁。也就是说,新生代工人的成长经历更趋同于城市的同龄人,他们大多没有务农经验,直接从学校走进了工厂。
上一辈工人初次外出务工的平均年龄为26岁,而80后平均是18岁,90后平均只有16岁。也就是说,新生代工人的成长经历更趋同于城市的同龄人,他们大多没有务农经验,直接从学校走进了工厂。

吴东、小雅和游莜,都是90后——通常被看做受教育程度相对较高、自我意识更强的一代中国年轻人。他们走进工厂伊始,便要面对财富分布愈发不公的社会,和技术升级取代人力的趋势,他们需要去选择要不要如父辈一样成为工厂流水线的附庸者。温饱已不能使他们满足——逃离工厂,是他们在当下年轻时光里不断重复的主题,但往复来返,最终还只得厌倦并依赖着。

根据国家统计局的数字,中国农民工总量在2017年达2.86亿,其中1980年及以后出生的新生代工人占比首次过半,且占比连年增长。另据中华全国总工会的调查,上一辈工人初次外出务工的平均年龄为26岁,而80后平均是18岁,90后平均只有16岁。也就是说,新生代工人的成长经历更趋同于城市的同龄人,他们大多没有务农经验,直接从学校走进了工厂。

根据人口学者于建嵘在2017年的学术报告,新生代工人外出务工的动机不再是基于“生存理性”,而是将“进城务工”作为一种争取向上流动的社会渠道。他们的“城市梦”比父辈更执着,也更看重工作环境和居住条件的舒适程度,以及工作岗位带来的社会地位等。同时,面对歧视与不公,他们有更强烈的维权意识。

2018年,中国内地工人运动风起云涌,新生代工人群体也逐渐走上历史的舞台。这一次,端传媒将报导聚焦在他们身上,讲述几位90后工人的自我探寻之路。

新生代工人外出务工的动机不再是基于“生存理性”,而是将“进城务工”作为一种争取向上流动的社会渠道。图为富士康的年轻工人下班后在打桌球。
新生代工人外出务工的动机不再是基于“生存理性”,而是将“进城务工”作为一种争取向上流动的社会渠道。图为富士康的年轻工人下班后在打桌球。

小雅:三进三出富士康

小雅第三次从深圳富士康离职了。

她工作的车间负责生产苹果手机的一个部件,需要用镭射光进行加工。镭射光如果照射到眼睛,会烧伤视网膜,因此防护镜十分重要。小雅发现工厂提供的防护镜没有按照规定定期清洗,有些镜片已经磨花了,也还在发给工人使用。

在离职前,小雅决定投诉车间的管理层。她在月初请了年假,补回自己的带薪休息时间,之后向富士康工会的“关爱热线”78585打电话举报。除了磨花的防护镜,她还投诉了安检部门承诺的镭射补贴没有发放的问题,以及男工友威胁自己人身安全的问题。

投诉的第二天,科长打电话给小雅,恳求她撤回投诉,“有什么问题不能内部解决?”小雅没有撤诉,但是两个月后,她和以前的同事联系,镭射补贴还是没有发放。

她并不信任工会的“关爱热线”。几个月前她也匿名投诉过一次,因为车间主管要求工人们提前5分钟上班开会,“那5分钟又不给我工资,我为什么要提前去开会?”那是她第一次打78585投诉。

“我可以匿名投诉吗?”接通电话,小雅第一句话是要求匿名。尽管承诺了可以匿名,接线员在电话里依然反复询问小雅的工号。小雅不敢暴露自己,因为“关爱热线”的运作机制,是将工人对车间的投诉,反馈给车间主管。几天后,领导把整个车间的工人召集起来开会,要求打热线投诉的人主动站出来。

小雅不怪“关爱热线”的接线员,她们通常是怀孕了的女工,不能从事比较累的岗位,就被安排去当接线员,但通常没有受过职业的“关爱”训练。

当小雅意识到工厂是一个缺少人情味、势利、斤斤计较的小社会之后,她选择用自己的方式做出回应,而不是默默忍耐。
当小雅意识到工厂是一个缺少人情味、势利、斤斤计较的小社会之后,她选择用自己的方式做出回应,而不是默默忍耐。

小雅听工友丽丽讲过去工会开会的经历,“他们都很凶”。有一次,丽丽的组长请假了,她替组长去参加工会的年度例会,在提意见的环节,丽丽突然开口,说工友们普遍觉得夜班津贴太少,只有8块钱一个晚上。“你是谁,你是哪个部门的?”丽丽被严厉地质问。

小雅曾在主管的办公室看到过富士康工会选举的名单,但这份名单最终并没有发下来要她们签名投票。“今年工会选举,也没有听到任何消息。”

因为工作能力出众,小雅曾经被提拔为线长。线长处在管理层和普通工人之间的位置,每个月会多500元补贴,主要负责分配任务,不用再参与到流水线的工作里。但是她拒绝了。

因为她看不惯富士康的管理制度,觉得管理层会想尽办法压榨工人,于是线长经常“要做很多招人讨厌的事情”,比如通过调休来减少工人的加班费。

和小雅一同被提拔为线长的还有一个男工友,“虽然能力不怎么样,但是很狗腿,很巴结领导”,小雅不喜欢他。

“我不是喜欢压迫别人的人。”这几年,小雅在工作的间隙,参加了一些社会机构举办的课程和讲座,建立了自己关于“公正”、“平等”、“尊严”等观念的论述。

当她意识到工厂是一个缺少人情味、势利、斤斤计较的小社会之后,她选择用自己的方式做出回应,而不是默默忍耐。

有工友劝过小雅不要太较真,不要传播负面的消息。但比起赚钱,小雅更在乎做人的“道理”。她厌恶不平等,希望能被公正对待,也希望能公正地对待别人。较真的代价,是小雅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好好在富士康里当个小领导,为自己谋求更好的福利。

这是小雅第三次从富士康离职。她1990年出生,8年前20岁的时候,第一次进入富士康,在一个需要进行研磨操作,充满粉尘的车间里上班。按照规定,车间需要发放过滤式的防毒口罩,但她们一直戴着普通的黑炭口罩进行工作。

小雅形容她的车间是“后娘养的”,随即又补充:“这样说好像不太好,不太性别平等。”

那时,车间主管给工人定了产量指标,并表示先做完可以提早下班,加班费照常算。小雅和同事于是拼命赶工,但下个月产量指标就上调了,直到她们无法提早做完为止。“我们被坑了。”小雅后来回忆。

防毒口罩的问题没有解决,小雅想调岗去其他车间。但在富士康转岗很难,哪怕原来车间跟接收车间的领导都同意,也很难转岗成功。允许一个工人转岗,会被认为车间的富余人力,下一季度招聘的时候就会被削减岗位。因此工人通常都是辞职后,再重新应聘进入富士康。小雅三进三出富士康,在工友里并不算稀奇。

可是这次离开富士康,小雅就不准备再回来了。她不想当线长,但一直当工人,也看不到希望。因为在阶级分化严重的工厂,她觉得普通工人只能被最大限度地压榨。

经济形势也在影响着工人的收入,2018年的经济形势不好,基本工资只从2300元涨到了2650元,而物价已经涨了不知道几倍。如今光是在城中村租一个单间,就要花掉近一半。
经济形势也在影响着工人的收入,2018年的经济形势不好,基本工资只从2300元涨到了2650元,而物价已经涨了不知道几倍。如今光是在城中村租一个单间,就要花掉近一半。

小雅对加班调休的事情特别生气。按照规定,周六加班会有双倍工资,这对于基本工资只有2650元人民币的工人来说,是重要的收入来源。但富士康会在农历新年订单减少的时候给工人放15天左右的假期(超过国家法定的7天放假时间),多出的假期,是由年前的周六加班调换过来的。但进行调换之后,富士康只发一倍的工资,而非本来的加班双倍工资。

“郭台铭总是说富士康的工人喜欢加班,但他没说不加班我们就活不下去了。”小雅对这种说辞感到滑稽。

经济形势也在影响着工人的收入。2010年3月小雅第一次进富士康的时候,基本工资只有900元,但每隔几个月就涨一次,到了2011年4月,已经涨到了2300元。那也是富士康福利最好的时候,为工人提供免费住宿和伙食补贴。

但2018年的经济形势不好,基本工资比起七年前只多了350元,而物价已经涨了不知道几倍。如今光是在城中村租一个单间,就要花掉近一半。

而最新的消息是,富士康正考虑在越南投资建厂,以降低在中国不断增高的成本。

小雅明白,在经济萧条的大环境下,其他工厂并不会更好。譬如之前两次她从富士康离职,去了其他工厂,又都因为福利更差、剥削更严重而回到富士康。

“只能在‘不好’跟‘非常不好’里面选,”她无奈地说,“其实就是没得选。”

吴东:不习惯压抑,才可以一直离开

2014年,吴东从一所三本大学的日语系毕业。他从湖南坐火车到东莞,在一家台湾企业工作,工作职责是回日本客户的邮件,处理订单。做了一个多月,吴东就辞职了。

吴东感觉台湾上司对他不友好。“我刚出来工作的时候,胆量比较小。”上司总是盯着他的工作,一出错,比如打印纸张大小不对,就会态度很凶地骂他。而一遭受批评,吴东就容易紧张,工作就更经常出错。

“这不是我人生中值得书写的事情。”吴东为这段经历做了注脚。

从台湾企业离开后,吴东去另一家工厂做仓库管理,需要驾驶叉车搬货。三、四个月后,吴东再次离职,原因是处理不好人际关系。吴东不抽烟,工作间隙上司和同事去抽烟的时候,他没有跟过去,彼此间没有什么交流,关系淡漠。后来,因为自己的工作能力,吴东跟上司产生了分歧,“我叉车开得不错,但是他认为我开得不好。”

再次辞职后的吴东离开了东莞,来到深圳龙华区探望朋友。他喜欢看书,每到一个新地方就往当地的图书馆去。在龙华的图书馆,吴东看到一家免费进行音乐培训的社区机构,他报了吉他班,一边练习吉他,一边在人才市场找工作。这次他想找轻松一点的工作。

新工作是在距龙华160公里的汕尾市一间工厂当工业工程师,英文名叫Industrial Engineer,主要负责提高工厂的生产效率。头衔好听,工作内容也比较重要,从车间布局,到厂线流程设计,再到工时测算,他的意见都很受老板重视,但是工资并不高,只有3000多元人民币。上班时间在车间里必须穿连体防尘服,整个人都被包裹起来,吴东觉得压抑,他再次辞职。这份是他待得最长的一个岗位,有半年之久。

吴东爱看日本作家的小说,平常会玩音乐,是个文艺青年。;他关心中国社会,在朋友圈转发支持崔永元维权的帖子,还有讲述深圳废青“三和大神”生存状况的文章。图为早上富士康的年轻工人上班时。
吴东爱看日本作家的小说,平常会玩音乐,是个文艺青年。;他关心中国社会,在朋友圈转发支持崔永元维权的帖子,还有讲述深圳废青“三和大神”生存状况的文章。图为早上富士康的年轻工人上班时。

回到龙华,吴东很快开始了下一段工作经历。聊到这里,吴东有些害羞,因为他去了一家按摩店当服务生,负责端茶倒水。选择这份工作,“主要是想了解一下社会的黑暗面。”“认识社会”是他换工作的重要缘由。在讲述他之后的另一份工作——房地产销售时,他也提到,这份工作尽管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收入,至少使他学到了一些东西,增进了对社会的认识。

吴东不爱和陌生人交流,但房地产销售的工作,却是日复一日打电话给客户推销。这个应聘时承诺有底薪的岗位,在他开始上班后就改为完全的“提成”制度。他讨厌这份工作,讨厌硬着头皮去向陌生人推销几百万一套的房子,更讨厌每天被不耐烦的客户挂断电话。他的自信心被一点点磨掉,变得颓废。

吴东也不喜欢工厂,他去年曾在富士康当过派遣工,在流水线上干活,一小时15块钱,如果当月没有迟到和早退,就以一小时17块钱结算工资。产线刚开始相对轻松,但产量指标会逐渐增加,把工人往最高产量逼。

在他看来,工人并不团结,在同一条流水线上,做得慢的工人,会被做得快的工人要求加紧一点。“如果大家都团结一点,速度不要太快,就不会被逼到一刻都不能放松了。”他觉得工厂很压抑,更可怕的是人们都习惯了这种压抑,变得麻木。

“我就不习惯,不习惯压抑,才可以一直离开。”不停辞职似乎是吴东对抗麻木、避免被压抑同质化的武器。

“我对这个社会比较感兴趣。”吴东认为自己有与众不同之处。因为大学念日语系,他爱看日本作家的小说,平常会玩音乐,是个文艺青年;他关心中国社会,在朋友圈转发支持崔永元维权的帖子,还有讲述深圳废青“三和大神”生存状况的文章。

辞掉房地产销售的工作后,吴东搬去龙岗,租下月租1000元的房子,白天睡觉,晚上在手机上和网友下围棋,就这样过了三四个月。除了下楼买午餐和晚餐吃,他不出门,也没有别的消费,每个月的支出只需要1600元。

“围棋是我排忧的方式。”那是吴东过得最快乐的日子,也是他棋力最高的时期。偶尔白天“清醒”过来,他就去人才市场找找工作,但通常很快就躲回出租屋睡觉和下围棋。

就算支出不高,吴东还是负债了。他报了一个电脑课程,想要镀金,以期未来找到高薪工作。一万元学费他用信用卡支付,再用其他的信用卡来填补债务。他一共有四、五张信用卡,可以让债务暂时搁置。他不愿意向朋友借钱,朋友都是出门打工的人,赚钱不容易,但也不可能去向父母开口,因为不想让父母知晓自己的窘状,而且父母也没有什么积蓄。

学音乐认识的朋友给吴东介绍了一份兼职工作——到学校给小学生上围棋课。在这份兼职结束后,他又去社区的党群服务中心当日语老师。

吴东最喜欢这两份兼职,不仅因为薪水高(一节课45分钟120元),还因为他可以当“老师”,而不是“工人”,这个称呼让他很开心,他始终更认同自己作为文化人的一面。但是这两份工作后来都没有继续聘请他。

“我不太知道怎么哄小孩。”他反思自己上围棋课的问题,自己不是职业棋手,基础知识也不够扎实。至于日语课,有些学员觉得他教得好,有些觉得他教得不好。

上个月,吴东去工厂上夜班了,晚七点到早七点,工作内容主要是检查机器的参数。他需要钱来生活和还信用卡。

这份工作除了日夜颠倒之外,并不算太辛苦。但吴东说,他也不会做太久的,他还是不喜欢工厂的氛围。谈及未来,令他兴致勃勃的不是工作,而是爱好。非工作日的时候,吴东都去参加社区的兴趣班,他正在学习戏剧表演,也在计划开始写作,写工人的故事。

24岁的工人游莜有三个哥哥,她从小受到的家庭教育,是她和姐姐们要多赚一些钱,帮助哥哥们娶妻生子。家庭让游莜感到压抑,生活在一个性别成见很深的环境里,她觉得自己得不到重视。
24岁的工人游莜有三个哥哥,她从小受到的家庭教育,是她和姐姐们要多赚一些钱,帮助哥哥们娶妻生子。家庭让游莜感到压抑,生活在一个性别成见很深的环境里,她觉得自己得不到重视。

游莜:一个轻飘飘的“反抗者”

游莜是逃到深圳的,打工曾经给了她自由,而她正在逃离这份自由。

1994年出生,游莜今年24岁,她刚和妈妈通完电话,有点沮丧。“家里没什么钱了,你爸身体又不好。”妈妈总是把家里的境况碎碎念叨给她听,希望她多寄点钱回家。

游莜每个月都会寄钱回家,每次1000元左右。中学毕业刚出来打工的时候,她还没学会花钱,每个月的工资,除了留一点点零用,其余的带回家里交给爸妈。但给钱这件事情,似乎总是“不够”。

游莜在广东潮汕地区出生长大,有三个哥哥,她从小受到的家庭教育,是她和姐姐们要多赚一些钱,帮助哥哥们娶妻生子。

“有时觉得很不公平。”游莜说,姐姐们十几岁就开始打工,赚钱给弟弟交学费。游莜的姐姐几乎没有上过学,而大哥一路读完了大学,但毕业后也“没有找到很好的工作”。

游莜是在一次和爸爸的争吵里离家出走的。那时她在哥哥的餐馆里当收银员,“没有工资的哦”,但爸爸看不惯她的工作方式,两个人经常发生口角,一气之下,游莜在春节前收拾了行李来到深圳。

家庭让游莜感到压抑,生活在一个性别成见很深的环境里,她觉得自己得不到重视。“我付出那么多,却得不到爸妈的关心。有时他们会跟我说,生你是个意外。”相比之下,哥哥似乎轻易就成为了家庭生活里的重心。

姐姐们陆续结婚,离开了家庭,不再需要填补家里的经济缺口。在仍然保守的潮汕文化里,女人是属于夫家的,因此结婚前才会被父母“剥削”。

游莜用业余时间参加了一个服务女工的社会机构的活动,还关注了公众号。对于性别不平等,她认为“每个人都应该知道这些”。“当男生有一点什么什么的时候”,她会义正辞严地告诉对方,你这句话歧视女性了,你这是性骚扰,但她的人际关系因而特别僵化。

游莜期待着“真正的爱情”,她只谈过一次恋爱,恋情开始后才发现对方是个已婚的男人,最终悲伤地发现“工厂里很少有真正的爱情,大家来自不同的地方,能走到最后的不多。”而即便结婚,痛苦也多过快乐。她认识一位已婚的女性工友,带着孩子在深圳打工,生活非常辛苦,每天都要为孩子的生活费而发愁。

她对“真正的爱情”的定义是:两个人在一起像朋友一样聊天,像亲人一样互相帮助。

于是,打工成了她接受自己家庭的方式。打工给她自由,在家庭的目光之外,她可以花自己赚来的钱,不必全部上缴;买自己喜欢的衣服,而不是穿哥哥的旧衣服;周末躺在沙发上玩手机,不用承担家务。

这份自由很简单。“既然不能改变(自己的家庭),只能接受它,爸爸妈妈也养了我这么大……”家庭的压力对游莜来说,不是太大的问题,只要离开远一点就好了,而打工所带来的独立、自由,也并不是很重要的事情,只是让生活舒适一点而已。

压抑是轻飘飘的,自由也是轻飘飘的。她觉得,生活里似乎没有重要之事。

游莜用业余时间参加了一个服务女工的社会机构的活动,还关注了公众号。对于性别不平等,她认为“每个人都应该知道这些”。
游莜用业余时间参加了一个服务女工的社会机构的活动,还关注了公众号。对于性别不平等,她认为“每个人都应该知道这些”。

她在社会机构的活动里听说过马克思主义,却视其为“负担”。“它会让我觉得,我不应该在工厂里面,这是一个压迫人的地方,人不应该被剥削。”游莜觉得自己改变不了现状,只想看那些能让自己生活得平静一些的东西。

“马克思是写给工人看的,但工人不会看它。大学生读完马克思主义,他们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游莜道出自认为的荒诞之处。

如今,游莜已经从工厂离职两个多月,她在服务女工的社会机构里当实习生,负责编辑公众号文章。每次开选题会的时候,上司会要求她参与进去,提出自己的想法。

“思考好累。”游莜说,在工厂的时候,开会的时候只需要听就好了,不需要动脑思考,在流水线工作,也有办法偷懒、发呆。编辑工作完全是另一回事,她觉得不适合自己,她不想思考。

她想去当幼儿园的保育员,照顾小朋友。“应该会简单一点,和小朋友在一起,人际关系没那么复杂。”

等到30岁,她还是想回到家里,“如果回不去,就随便找一个农村吧。”

应受访者要求,小雅、吴东、游莜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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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评论 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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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吳東怕就是個新時代的廢青吧,根本就是嫌東嫌西啊。什麼叫喜歡這個社會啊?喜歡社會,天天在家窩著嗎?

  2. 极权时代人们只是单纯的活着

  3. 这三位年轻人其实某种程度上已经是觉醒的人了,只可惜在这个充满了压迫的国度,觉醒带来的只会是孤立,而他们又无力改变自己的阶层………

  4. 這個題目 尤其是小雅的故事讓我想到了奇蹟的女兒這部戲劇

  5. 这篇文章很有趣,三个故事看到了三个不同的人。
    小雅:
    看得出她很有自己的想法和思想,如果她有读完大学,说不定能当一名出色的白领。
    可惜的是她没有这么幸运,在物质生活还不能满足的情况下追求精神生活,在中国的大环境下,属于跨阶层的不切实际的追求,注定会遭受失败。
    吳東:
    这位是我唯一看完不觉得同情的故事。他是一位典型的废青
    没有认识到自己的水平不足,但却自我感觉良好,一步一步被自己错误的选择不断的下坠。
    如果他能在第一份工作台企坚持个两三年,绝对不是当下的境况。

  6. 笑,除了錢,他們還能要什麼?

  7. 只是觉得 大多数时候 大多数的我们 不过也都是在同一个阶层内的平行移动与挣扎

  8. 「雖然能力不怎麼樣,但是很狗腿,很巴結領導」
    一矢中的。

  9. @Jehome 必須注意調休這件事情的合理性,不然為何沒有人會說要連續上班三個月不休息,然後一次休息一個月,本質上這種方式就是在勞動成本上透過壓榨勞工而來的不公平競爭,絕對不值得鼓勵

  10. 大学的时候,在一座工科学校学习「工业工程-Industrial Engineering」这个专业,就是文中吴东的工作。这个专业以泰勒为鼻祖,以《国富论》中的分工理论作为基础。研究人体的动作与机器的配合,通过复杂的模型,最大限度的提升生产线的效率。
    在专业的教科书里,人体与机器没有两样,都是完成这精妙的分工生产的一个环节。甚至我们鄙视人类,在生产线的设计中,还要考虑人需要上厕所和休息,还需要设置检查环节去应对人可能出现的错误,机器就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富士康或者大多数的工厂,都得益于这个专业。可以说只要我想,就可以让一个工人在工作时间永不停歇的工作。
    实习的时候,去东北的一家老牌重型制造业企业实习,看着前苏联的机器和悠闲的国企工人,心里想的是工人如此悠闲,国企不过如此。再去富士康参观,热情高涨的企业文化和工人娴熟的操作确实激发了很多年轻人的激情,不少同学毕业后就成为了富士康的一线管理者。
    可毕业之后的同学聚会,才发现基本上同学都已经转行了。在富士康,正常的工资在本地只能算是基本水平。工人们包括管理者们的主要收入是加班费用,每次加班都有成倍的加班费用。这里的工人们,大多数都来自农村,他们极少有向笔者写的小雅和吴东那样,懂得什么是压迫与压抑。他们只知道自己来到这里就是出卖青春与时间,换取在农村难以得到的金钱。除了累,他们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很好,有带空调的厂房和基本的福利。受不了累的自然就选择离开,又有新的一批人接替他们。
    这里像是一座大学,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小社会。工作之后,曾又有一次和一个工厂的管理者聊天,觉得应该给这里的员工多做几次体检。而这个管理者的回答让我很是诧异:“他们什么都不想要,他们就是想要钱,如果可以的话,他们可以把发给他们的汽水也卖掉。”
    端是我最喜欢的媒体之一,希望它不仅仅能看到硬币的另外一面,更能看到这一面的全部。所谓的待遇“坏”,是不是只是个别从业者的表达或者是媒体人的看法呢?当你看到这群年轻人的家庭普遍都是落后的农村的时候,是否会认为这些待遇还不错呢?

  11. 升斗小民走到那都一樣苦

  12. @Derf 這裏的關鍵是對於週末工作的定義是「加班」還是「調休」的問題了。「調休」以後總工資沒有變這個不錯,但是工人的總工時也沒有變化,因為週末工作時間被當作調休抵銷掉了。工資原則上是和合約規定的工時對等的。換句話說,如果工人15天放的是無薪假(因為是勞動法7天以外的假期),那麼工人原則上春節那個月只能拿(當月工資-15*等效日薪),而不是足月月薪。這裏公司玩了一個手段來降低成本,關鍵還是要看勞動合約裡面有沒有明確定義,不然很難找公司維權。

  13. Neo-liberalism是造成現在民粹主義和民族主義萌發的主要原因。下一代面對著更不平等和更不理想勞動條件,人生的規劃,包括組織家庭及繁衍後代,自然都會推遲甚至被放棄。
    畢竟創造財富及消費,以維持社會及經濟運作的依然是人,那就意味著現在的經濟運行模式,將來必定無以為繼。

  14. @AlienLeung 不能一概而论的。就纺织业来说,劳务派遣工的待遇很差。

  15. 哪个行业火爆就会有便宜的工资。纺织,钢材,建筑这些已经十分基础的行业的工人工资,是一个白领都追不上的,了解一下。

  16. 90后是自我意识和反抗意识很强的一代,他们不同于上个年代麻木机械的工作机器,所以也不需要强加给他们过多怜悯或是同情。吴东一直没有停留在自己的舒适圈内,他们比我们大多数人活的更要洒脱自在,也更真实。

  17. @Jehome 我覺得你好像是錯的,因為多出的年假雖不用工作且照常領薪水,可是他跟沒發生調動的月份比起來,薪水並沒有任何提高。你可以想像沒調動下本來一個月假設領三千元,發生調動後,雖然勞工多休息了幾天(用上個月的周末加班換),可是薪水還是三千元,不會多。

  18. 其實我個人很喜歡工人類的選題,倒不是同情,而是去了解這個群體的真實處境和他們的思想與覺悟
    另外在這裡po一篇,GQ在三個月前寫的,寫得不錯,《一個女童和她的最後一場戲》https://zhuanlan.zhihu.com/p/40026452

  19. 推出英文版又不一定有觀眾

  20. 站在五环内看所谓的五环外,觉得吴东比自己活的好多了

  21. @laifu 多出的15天是法定年假之外的带薪假期,也就是说一年里面,工友多出了15天不用工作但是照常领薪水。你把这15天加上周末加班拿的一倍工资,等于周末上班拿了两倍工资,这个没有问题。这里关键的问题是,工友不一定情愿放15天假期,他们可能更愿意不放额外的15天假期,照常工作,同时拿周末加班的双倍工资。

  22. 端傳媒有意推出英文版嗎?讓世界知道中國一般民眾真實的狀況。

  23. @Jehome 多出的15天都是拿周六加班换的,也就是说,有15天的双倍工资变成一倍工资了。

  24. “但富士康會在農曆新年訂單減少的時候給工人放15天左右的假期(超過國家法定的7天放假時間),多出的假期,是由年前的週六加班調換過來的。但進行調換之後,富士康只發一倍的工資,而非本來的加班雙倍工資。”
    — 这样的做法其实不少见,多放的15天假期如果是带薪的话,和拿双倍工资并没有区别。等于法定年假之外有15天不上班却有收入。那15天打打零工还可以赚些外快。只是设想:如果只发双倍工资,不放假;或者发双倍工资,放15天无薪假(扣15天工资),工友会接受吗?

  25. 我感觉自己跟他们好像,大学生读完马克思主义也找不到更好的工作,而且有多少大学生知道什么是马克思主义?

  26. 相信我,真的都差不多。不做會死,做了活得難受。

  27. 现状就是干得越多 被割得越惨
    支持三和大神 支持工友们颓丧 支持各种非暴力不合作以迫使社会作出改变

  28. 感謝端新聞報導了硬幣的另一面,而且是經常失聲的一面。如果只讀微信公共號,就只能聽見中國企業家階層大聲疾呼減稅、修改勞動法、削減員工權益的訴求,只有他們被允許發聲,幾乎聽不到勞工的聲音。Neo-liberalism在世界各地信用破產之時,仍舊是中國經濟政策的圭臬,歷近三十年屹立不搖。

  29. 我们都一样……

  30. 端這篇講90後工人的文章沒有以俯視的視角去看待工人,而是展示了幾個年輕工人的真實困境。最強烈與無法逃離的壓迫和經過學習而形成的平等平權意識,想起了三和大神用放逐自己來解構反抗,假裝嘲弄壓迫;也想起了魯迅的那個比喻,生活在沒有窗戶的鐵房子之中,醒過來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

  31. 我也在文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