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诚正中学之前,需要先寄物,所有通讯产品都必须留在外头,通过感应门,有一整片反光金属墙——镜子在这属违禁品,这面金属墙的“反射”,将是少年们入校前最后一次清晰的自照。问他们怎么刮胡子?有人说用手摸,有人透过铁制水杯反射自己的脸;偶尔上课会播放影片,DVD光碟片可充当镜子。站在篮球场,抬头看得到天空,但周围缠绕著铁丝网;建筑物看似跟一般校舍没两样,每个玻璃窗外都有铁栅栏,而每一扇门都仔细上了锁。
第一次到访诚正中学是在夏末的午后,走廊中间放著乒乓球桌,热浪袭来,少年打著赤膊挥拍。走廊尽头是小巧的礼堂,十几个少年们正在推动道具,在差事剧团老师的指导下练习走位。寻找受访者比想像中困难——未成年的受访者,必须找到父亲或母亲签署同意书。只是,有些少年的父母还在坐牢、有的跑路、有的在国外,有的失联后不知去向。校方最后协调了3名满18岁的少年受访。成年,意味著他们开始要对自己的生命全权负责了。
“就是因为她,我想好好读书。”
差事剧团正协助少年们排练,身为主要角色的阿凯不能离开太久。刚满20岁的阿凯是班长,人缘极好,讲话有条理,脸上总是带著笑容。他因诈欺罪进入矫正学校,到今年9月为止,在诚正中学待满两年,如今已是自由身,可以离校。但他却说,想等到和云门舞集、差事剧团合作的演出告一段落,才要离校,自愿留下来陪伴大家走完。
他们演出的故事剧本是由所有人的生命经验串起。几乎每个人都跟家里关系不好,想藉著演戏,让来观赏的家人知道自己的感觉。“有些话同学不敢自己讲,”阿凯说,若有这种情况,他就把那些台词捡过来,经由他的嘴巴讲。
“我不爱读书,高中念一念就休学,没有钱也不能玩,看到朋友怎么都有钱,他直接找我去做(诈骗集团)。其实就像演戏,做诈骗集团,要把自己当客服人员,也会有讲稿,最开始的类型是‘请问是某某吗?我们侦测到你的手机有异常。’”阿凯说:“聊一聊就开始问他,是不是身分证有掉过?再引导他去报案。再换一个人跟他讲,那个人就是假的警察,电话最后再转到假的检查官。我们骗大陆人,会刻意学他口音,很像演戏……。”
说起来真的很像演戏。这些说词长达7页,一定要背熟,不背的话,会来不及回应。工作的周期介于2到3个月之间。他的工作历程从印尼开始,在雅加达断断续续待了2年,和同伙们住在一栋还不错的别墅。上班时间是早上8点到下午5点,晚上还要开检讨会。
检讨什么呢?他表情严肃:“检讨为什么这个人会觉得我们是诈骗集团?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就会开始讨论话术。”“到了后来,我听声音就知道好不好骗,高学历很好骗,他们都觉得自己很聪明,不相信自己会被骗。”
过不惯那种在国外隔离的生活,阿凯后来因为其他案子遭到保护管束,也无法出国,干脆留在台湾。当时他已经验老道,主要负责带人。他招募到12个人,都20几岁,年纪都比阿凯大,但阿凯是组长,公司帮他们租了一栋大楼的一整层,所有人吃住都在这个诈骗机房里。2016年某个中午,他出门帮大家买便当,车子刚进地下室,就被警察包围了。
阿凯的“公司”薪水结构简单透明,打电话的基层每个月底薪2万(新台币),另外可以从骗到的钱里抽6%。至于他,是“主管阶级”了,直接拿业绩的一成。失风被逮的这次,13个人在一个多月内,已经骗到400多万人民币(约新台币1780万元、港币450万元)。
进诚正中学后,可以填志愿、再分发。阿凯学的是汽车修理。进学校之后,反而起了想好好读书的念头。
“关也是关,不要浪费,要利用时间,不能玩。”他笑著摸摸自己剃得短短的头,“前面都让我玩完了,现在没时间玩了。”“喝酒、吸毒什么都去,有多少喝多少,都喝烈酒。”“可是我也不喜欢喝,我是喝气氛,不是喝酒。我想读书了,出去要把高中读完。我跟云门、差事的老师聊天,大家都有出国经验,不一定是读书,就是出去体验生活。我也想出国看看。”
阿凯低头,望向自己的刺青。整条腿刺满鲤鱼、招财猫、不倒翁,日系的鲜艳风格,据说都是为了招财,另一条腿则只有线条,尚未著色,因为还没刺完,就被抓了。他说自己总是跟同年纪的人做不同的事,同学读书的时候,他在外面跑来跑去;同学们如今都要出社会了,他才准备开始读书。
与别人比较,阿凯的支持系统相对完善。一开始他先待在台中收容所,爸爸每天千里迢迢赶去骂人,每天骂,还是每天来看他。妈妈先是一直哭,不哭之后,持续不懈地来看他。在这儿,一个礼拜可以寄一次信,他通常写两张信纸,跟家人分享生活。被关之后,少了日常摩擦,和父母的关系反而变好了。
进诚正的少年们,与女友的分手机率是99%。阿凯和女友从国一交往到现在,已经8年,女友几乎每个礼拜都来看他。如果点开阿凯几乎是弃置状态的脸书页面,会发现女友在各个重大节日、阿凯的生日,都会上去留言,当然,没有人会回应。阿凯有点腼腆地说:“第一次关,不知道关多久,叫她不要等我,她说没关系,她等。我会写一些肉麻的话给她,有跟她讨论以后的生活,就是因为她,所以想好好读书。”
“不想再过那种日子了”
相较阿凯,阿龙的“事业组成”比较复杂。初见阿龙,很难忽略他一身的肌肉线条:这是连续两年参与云门舞集训练的“成果”。
阿龙和阿凯同年,今年20岁。他在15岁出来“做事”,看到朋友赚钱很快、工作时间弹性,就加入贩毒行列。他的“商品”主要是K他命和咖啡包(混合多种毒品的新兴毒品)。阿龙也做酒店经纪,他说自己有个职业坚持:“小姐一定要年满18岁,我不想做伤天害理的事。”访谈阿龙时,旁边有人插嘴,问他会不会自己“试小姐”?他大声笑骂:“道德!道德!要有道德好吗!”
他不避讳谈毒品。“我国中就有吃药,不知道哪来的,偶尔大家这样玩。高中愈吃愈大,后来干脆拿一批K他命放家里。”“你问我有没有药瘾?国中那时候我当然会说没有,就是习惯。现在回想,那就是上瘾了。”
谈起年少时的算计,阿龙说得直白。他说,“药”虽然很好取得,但风险太大。他评估过,无法承受卖药被抓到的风险,决定“转换跑道”。主力转向职棒签赌后,一个礼拜就可以赚将近5万(新台币,下同),钱来得很快。他是独生子,赚到钱就给爸妈。一开始妈妈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坦诚以告,妈妈听完只说:“你不要躺著回来就好。”
一开始,阿龙只是小小的“代理”,做久了升“总代理”,后来就变“股东”了。“有一次我忙到天亮才回家,很想睡觉,把车停在地下室,从后车厢拿出刚收的27万元,没东西装,就是一捆橡皮筋,双手拿著。我爸刚好回来,他就看著钱,再看著我,问我哪来的钱。我回:‘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阿龙说。
千算万算,后来被抓不是因为签赌,还是因为卖毒。 “被抓还比较放松,有一种,终于被抓的感觉。”阿龙说:“我不想过那种日子了。”
他又谈到自己的家庭。从小学六年级开始,阿龙就觉得赚钱很重要。“家本来开出租车行,中间出了差错,周转不灵,看著爸妈到处去借钱,到处看人脸色。”阿龙很早就把养家当成唯一任务,业绩最好的日子,月收入50万都不是问题。
算算,阿龙已经被关了3年。在这期间,他终于可以不用担心家中生计,回头想想自己。今年9月云门表演结束,刚好期满离开。阿龙这么打算著:出去之后,要去考狱政机关的公务人员。
“考3年试试看,考不上我就去当兵。读书对我不难,我只是不想读,看到书就想睡。但是我会逼自己坚持去做这件事,你想要有好的生活,一定要逼自己。”阿龙又说,“钱不是万能,但没有钱万万不能,赚钱还是很重要,只是赚到钱,也要有家人在……。”
没有刺青的少年
在这儿,少年们的身上常见多处刺青,那是带来安全感的武装。皮肤白皙的阿璿同样刚满20岁,是少数身上没有刺青的少年。与其他人的状况不同,他有好几个案子缠身。因为想让家人过好日子,经由朋友介绍,他从国中就开始“打电话”。那是2012年,在台湾,电信诈骗不若如今“盛行”,民众受骗率极高。他也说自己操作娴熟,“5个可以中3个。”。
“每次工作3个月一期,(都在)一个房间,我被带去大陆,待得比较久的是厦门,那次待了六个月。”他语气平淡地谈起犯罪模式,“主要(诈骗)内容是‘网路拍卖设定错误’,会连续扣12期费用,让客户汇钱给我。一期3个月,我最多赚200万。会存起来、给家人,也有自己花掉。”“说是跟朋友投资的钱,家人也不相信。”
阿璿从国中开始做电信诈骗,做了3年左右被抓。另外,他还有毒品案在身,保护官最后决定让他接受感化教育。
他怕被关。“听到消息就跑路,一路跑去高雄,觉得离北部的家比较远,在高雄还是做诈骗,结果集团被破获……,”他回忆,当时的女朋友知道警察在找他,一紧张,就把他供出来。
“我爸妈很伤心,有检讨他们自己。他们对待我哥很严格,以为我也可以适用,哥哥不反抗,但我会。我有考上大学,原本想出去读书,结果其他案子被判刑。”“我现在关的是少年犯罪的部份,”他平静的解释,“成年犯罪还没关到,到时候要转监所,再关2年6个月……。”
算算,再关2年半,阿璿出来的时间,差不多就是同龄人大学毕业的那年。交谈到最后,他的语气仍然没有起伏。访谈结束,他顺从地依照摄影师的指令摆出姿势,拖著脚步走回寝室。长官开锁,他进房,铁门再度关上。
“破少年”们
在诚正中学,每一天都差不多,规律整齐、简单安稳。今天如同昨日的复制贴上。6点20分起床,整理内务,刷牙洗脸,小号,7点点名,坐著等吃早饭,吃完等寝室开封,出去上课,中午11点半收封,回房吃饭,午休,开封,下午2点上课,下午4点10分收封,洗澡,洗衣服,吃晚饭,点名,6点开始自习,做运动,7点看电视,点名,9点上床睡觉。
2年前,台湾好基金会获得教育部与法务部矫正署的支持,台湾好基金会执行长李应平找来云门舞集、差事剧团,加上校长颜弘洺与训育组长江仲敏的全力配合,在诚正中学推动“逆风计划”,将艺术教育带进校园。
“校长说,不要以为我们可以带来什么,什么都不会留下,最后他们会回去原来的样子,不要想得那么伟大。”
逆风计划的第一年,师长们觉得要让孩子跳舞根本是天方夜谭。因为大部分的少年都是“破少年”——他们的身体实在太差了。
台湾的青少年犯罪在这10年有巨大的改变,江仲敏回忆,“10年前诈欺犯罪进来的比例,诈欺不超过10%,主要是窃盗。现在进来的,诈欺占了35%。黑社会是辛苦钱,没有人要赚,抢劫刑责重,所得也不一定高。台中以北诈骗多,台中以南毒品跟酒店经纪比较多。”“以前最常判去明阳中学的是强盗罪,你看现在谁要这样?‘投资报酬率’太低了,刑责又重,他们宁愿去诈骗集团就好。”
执行计划第一年,少年们都太虚弱,有几名少年状态萎靡,可能处在毒品戒断状态,被欺负了,还无法还手或回嘴。不仅是因为毒品,他们还可能在室内久坐打电话,这些都导致极差的体能。
云门教室研发长谢明霏回忆,初次抵达诚正,校长就给他们震撼教育。“校长说,不要以为我们可以带来什么,什么都不会留下,最后他们会回去原来的样子,不要想得那么伟大。”
谢明霏待不到一个月,就明白校长在讲什么了。“校长不是没血没泪,其实是我们无法对抗现实环境跟原生家庭,他希望我们在教学上可以更没有包袱。”“出去之后,很多少年连下一餐都不知道在哪?要面对生死存亡时,他是不会想到艺术的。”
谢明霏又说:“不过至少在他生命里,有这样一段时间,过了不一样的生活。有机会跳脱的人,才比较有可能回头看这一段。我们希望陪伴他们走得更久一点,走得深一点,让他们定型之后,走得比较稳。”
最后,不善言辞的他找到表达方式——把所有人拥抱了一轮。
云门的教学理念是希望每个孩子都被看到,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进步”,而不是去和别人比。只要和少年们谈话,就不难看出他们在过往的学习受尽挫折、不擅念书,被家庭与学校放弃。接触云门,可能是某些少年人生中第一次被鼓励。
“训练过程很痛苦,锻炼你的身体、心智、耐力,他们在学习上可能有过挫败,但是身体真的是‘有练就有’。”谢明霏说,在练习之外,少年们会写练习周记,不一定都谈课堂的事,可能会写自己的家庭、说起某个心中的结、对父母某些时刻的不体谅、某个成长阶段秘密的伤口。云门的老师都认真回应,回答的篇幅甚至比少年的心得还长。
云门舞集把在外上课的惯例带进诚正中学,每回练习结束,一定会跟孩子拥抱。少年们起初不太适应,身体僵硬,有些少年可能这辈子没跟人拥抱过,甚至有人到这个环节就会逃跑。有一名少年,始终无法在众人面前讲话,就连今年9月的发表会结束,轮到他分享时,大家便主动跳过他,不让场子尴尬太久。最后,不善言辞的他找到表达方式——把所有人拥抱了一轮,用身体去传递他的感觉。
随著课程推进,少年们的身体跟心灵,仿佛慢慢被打开了。
整个社会都要负起责任
过去的少年们不想要看这个世界。毕竟都是些不快乐的事,为什么要看呢?
去年差事剧团演出的男主角,是个木讷害羞的少年,练过拳击,第一次演戏就非常出色。差事剧团在诚正中学提倡戏剧集体创作,有次让少年们画出他们对“家”的想像,众人都画房子、家人,这个少年画了小河、草原,满满的大自然里,就是没有人。他说,只想过平淡的生活。后来,他果然在舞台上闪闪发亮,台下却没有家人来看他的演出。他心想,可能是家人还没原谅他吧。
有时也未必是家庭的关系。差事剧团的执行制作苏泓宾曾经在毒品防制中心工作3年,遇过最小的个案是12岁,在网咖等朋友的时候,有一群哥哥们来,拿K烟给他抽,他就抽了。妈妈跟他去少年法庭上课,说家里状态很一般,哥哥、姊姊都没有吸毒或其他犯罪纪录。
苏泓宾担任今年诚正跟彰少辅(法务部矫正署彰化少年辅育院 )演出的执行制作,刚开始有点紧张,默默做自己的事。后来,他让少年们放下心防,当他在舞台旁边操作电脑,大家都会蹭去和他聊天。
“(少年)讲自己为什么会进来?为什么犯错?多半是家庭因素。爸爸喝完酒,会骂小孩这辈子就是来要遗产的。他已经18、19岁了,我可以感受到他心中的孩子,还是很无助。”苏泓宾说,“或者有人的父亲一直没来看他,后来终于来了。小孩觉得自己跨出了很大一步,还写了那么多信,爸爸只迈出小小的一步,还是有抱怨……。老师安慰他,爸爸需要很大的勇气才敢来。如果双方都往后退,就不会有交集,可能你往前慢慢走,总有一天会接触到爸爸。”
演出前一个月,在集体创作上碰到难关,拼接众人的故事总有偏颇,有的人作为主线,有的就只是别人生命里的配角。部分少年觉得参与感不足,一些人亦不想在舞台上演到过往吸毒或是诈骗的样子,他们很想放弃。总彩排完,苏泓宾理解一些少年们心中的委屈,主动对大家道歉,却也拜托他们不要放弃。
演出结束,苏泓宾偷偷哭了。少年靠过去,问他还好吗?教学相长,角色似乎在一瞬间对调了。
苏泓宾认为,少年体制的矫正教育并不存在“成功或不成功”,是社会大众的观念要有改变,而不是标签化这些人。有时候这些少年会犯错,并不是自己选择的,是被生存所逼。其实待在诚正中学,对少年们反而安全——离校后,就要遭逢险恶。有人的爸爸在跑路,有的是妈妈卖药被抓,有的贩毒根本是“家族企业”。也有少年离校后无处可去,在校外逗留,校方发现后,把少年接回来洗澡吃饭,最后还是得送出去。
苏泓宾很清楚,如果社会不给他们机会,他们只能回头,或是自我了断。他说:“有些少年出去后‘过不去’,的确就自我了断,整个社会都要负起责任。”
今年差事剧团的演出从诚正中学跨到彰少辅,也让诚正中学的少年们带著浓缩版本去表演,作为小型交流。台下的观众是彰少辅的师生跟家长,双方行政人员都如临大敌,未免多生事端,尽量不让两校的学生们有接触。
依据法令,矫正学校的学生离校需要戒护,少年们戴著手铐脚镣,一个绑一个,老师们看到那一幕都哭了,仿佛父母看见孩子犯错的心碎。少年们平常跟老师们相处如同朋友,让他人看见自己的狼狈,也在周记写下惭愧的字眼。
不过,出去校外演戏,可以吃到外头的便当,还是有种回归社会的错觉。少年们笑称,在校外吃到的是“社会便当”。这天,他们呼吸著自由的空气,穿著戏服、甚至披著法官或是警察的外袍,“社会便当”捧在手里,吃得格外开心。
“你去握住冰块,给他温度,会慢慢融化的。”
诚正中学校内负责逆风计划的主要窗口是江仲敏。这所学校创立于1999年,他在2001年进入学校服务,一待就是18年。2010年,他和广达文教基金会合作,以梵谷为出发点,让美术老师引导少年们做自画像。江仲敏说:“监狱为了戒护安全,没有镜子,当时用数位相机辅助,让孩子画下自画像,才惊觉孩子们已经很久没有看过自己了。”“他们画的自己多半是有头发的,现在的样子反而是陌生的。”
江仲敏又进一步思考,如何捕捉真实的青春样貌,为少年们留下纪录?直到台湾科技大学建筑系毕业的卢德真进诚正当替代役,除役后又回校摄影,在教室布置出小型克难的摄影棚,执行了“逆风计划”,这些流逝的青春才得以显影。
信中的女人说,她弟弟也待过诚正中学,只要放假,她就会骑车去看弟弟。但那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她说,弟弟已经在过“一般的人生”了。
今年七月,“逆风x显影x进行式”在台北开展,呈现参与计划的30名少年的影像。为了保护被摄者的身份,少年的脸孔以各种方式遮蔽。展览地点特地选在诚品R79中山地下书街,不那么正式,而是一个随时可以穿越或停驻的走廊,是过渡空间,也如同这段岁月在少年生命中的状态。展览现场设置信箱,让观众能够写信给少年。后来,主办单位收到470封来信,其中一封,信中的女人说,她弟弟也待过诚正中学,只要放假,她就会骑车去看弟弟。但那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她说,弟弟已经在过“一般的人生”了。
卢德真会进入诚正中学,完全是误打误撞。他本想去艺术文化相关的场所服替代役,却意外分发进替代役的“四大金刚”:消防、警察、矫正、国防之一的诚正中学。起先,他的工作是支援各种紧急状况与戒护,做轮班警卫,后来转调总务处,负责改造校园空间。此外,他还负责“名籍”工作:他要办理学生的进出校手续,以及法院公文。
“每个学生进来,都会有一本厚厚的‘身份簿’,包含家庭背景、成长经历、法院宣判文件。那一年都是我在管理,基本上我全都看过。通常会从训诫开始,接著保护管束,最后一关才是感化教育,要有犯罪的倾象或行为才会走到这一步(进入矫正学校),通常这些少年的身上不会只有一个案件……。”卢德真从厚厚的身份簿中观察,发现少年的转变多数出现在国中。高风险家庭的孩子无人看顾,上课进度跟不上,也没有被学校制度接住,有一天,少年就离校,不再回来。
卢德真逐渐明白,对这群少年而言,光是安全长大,就是困难的课题。许多少年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不是爸妈,是外面的朋友。成长期间,他们在朋友家到处借住,换过十多次工作,可能也弄不清楚对方有没有触法。有一人的父母早早不见人影,祖父母都过世后,他在山里跟著山老鼠(违法盗采林木者)两年,对方包吃包住,他与世隔绝。一日,山老鼠跑走了,少年只能下山。
“他们很早就没有家庭支持,很早就离开学校出社会,以前那些表面上的朋友都没有来看他们,家人反而会定期来看。”“有的孩子没人来看,云门的老师甚至像家长代表一样,出席参加他们的毕业典礼,在里面(诚正中学)都回到单纯人和人的相处,没有利益考量,这些都是少年们没有过的经验。”卢德真说,“我常常觉得,诚正的学生像冰块,不是大家想像那么暴躁,或是电影演的样子。他们常常是沉默的,不外显情感,像是外面有一张壳,防备心很强,不太让人碰触到他真正的面貌。你去握住冰块,给他温度,最后会慢慢融化的。”
矫正学校终究是集体意识的环境,借由摄影,能够将少年一一抽取出来。肖像如同镜子,让少年看到自己,不是被压抑的、不是武装的,而是更坦然,甚至更为理想的自己。卢德真从2016年9月底到诚正,2017年8月15日退伍,隔天就回来开始拍摄,拍照时间甚至比当替代役久。大部分拍摄时间他们都在聊天,谈少年的人生,谈对未来的想法,先建立关系,相机是最后一刻才拿出来的。
与少年们贴身相处两年多,他觉得参与逆风计划的班级改变非常多,因为戏剧和舞蹈课程,少年们的自信被重建。他说:“家人来看演出,这些曾经被放弃的小孩很有信心地站在台上,不见得是做什么高难度的动作,纯粹展现学到的东西。”卢德真看见,这一刻,学生变成家人的老师。
找到自己是谁
台湾好基金会执行长李应平是逆风计划的重要外在推手,希望能细致地去做好社会沟通。她说:“社会不应该用同情或包容去理解。其实重点不是发表,是前端的工作过程,让这些孩子们打开眼睛,去听别人的故事,看人家的表情。”
台湾好基金会努力和教育部、法务部沟通,计划的重点不是少年们“会跳舞”或“会演戏”,而是由内而外展现出来的自信、定力,让他们得到成就感跟快乐。
“在这个成长阶段,就算是一般青少年都会有情绪波动,为什么其他人能够平安渡过?这些青少年多半家庭功能失调,没有人带著走,找不到让他身心稳定的东西。锚下不去,从没到尾没找到过自己。我认为艺术是有帮助的,就看这个锚下得够不够深。”李应平说,“借由艺术教育,找到自己是谁,那才是最重要的。”
计划执行至今,少年们在练习上遭受挫折,为了让身体跟得上课程,还主动去找书看,少年读的是很应景的《囚徒健身》。训练虽累,他们的学业反而进步,即使遇到挫折,仍然匍匐前进。
江仲敏感叹:“我们常把‘好’、‘坏’贴上明确的标签,这些没有资源的孩子,往往就被分到‘另一边’,从此难有翻身的机会。好人家的孩子父母给你坚强的后盾,但这里很多孩子的家长,都不是很好的家长……。”
依照少年事件处理法,少年案件执行完毕三年后,矫正机关应涂销少年前科纪录、抹除少年们这几年的痕迹。因此,诚正中学并没有“学籍”;该校和一些普通中学合作,少年们的毕业证书上,将印著其他学校的名称。问起离校后的少年再犯率?江仲敏说:“法律规定强制追踪是一年,超过一年就追踪不到。如果犯罪没被抓到,也不会算进来,所以会有黑数。大家都很爱拿数字出来讲,我自己觉得没有意义。”
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 给过去的我,曾经的你非常不懂事,但因为你的不懂事,造就现在成熟的我,虽然我很讨厌你,但是谢谢你,因为这么讨厌你,才能让我改变这么多。给未来的我,当时的你应该过得更好、更棒了吧,但是别让好日子冲昏了头,想想过去的你,加油好吗。”--摘录自差事剧团演出场次,少年之一的口白。
九月上旬,逆风计划举办第二年成果发表会。差事剧团的组别演出完毕,接著是云门的发表会。这天是特别的日子,不仅是发表会的压轴场次,更开放家长亲友到访。诚正中学一早就闹哄哄,许多未曾出现的父母,都在这天现身。有些少年没有家属前来,差事剧团和云门舞集的老师便坐在台下,让少年不至于太沮丧。
有客前来,礼堂难得开启了冷气,其他班级的少年鱼贯进场,现场有婴儿哭声、成人低语,仿佛是场普通的发表会。少年们神情专注,出拳、踏步、律动,在欢欣鼓舞的掌声中谢幕。去年参与云门教学的年轻老师也现身,抱著一个大纸箱,她说少年们肯定都没收过花,然后取出一大束玫瑰,一一分发给少年们。
这天,不只是发表会,也是阿凯跟阿龙离校的日子,他们在这儿的纪录即将被洗去,要重新回到社会,人生会重新来过。他们的父母都来到现场,看完表演后,准备出校,等待他们跑完离校手续的大地游戏。江仲敏为了这天,准备了一罐泡泡水,本来想要一边吹泡泡一边送这两位学生出校,但是他始终忘记拿出来吹。他领著家长们往外走,反复叮咛家长:“孩子们都长大了,不要用以前的方式对待他们,要关心他们,每天都要跟孩子说话。”
阿凯与阿龙办完离校,他们没有头也不回的离开,而是以客人的身份,再次入校,想要好好地跟大家告别。礼堂的人群皆已散去,同学们围成半圆,他们半开著玩笑,在众人的起哄中拥抱,顺势把全班都抱了一轮。来自班头、来自老大身份的拥抱,对他们之中较为劣势的少年是十分重要的;在这特别的一天,他们得以跟众人手牵著手,一起喊加油——那是整个计划过程中,让他们最开心的时刻——感觉与所有人同在,不再被抛下。
真的到了离开的时刻,阿凯与阿龙踏出礼堂。少年们比出大拇指,将手举高,他们大笑。那是他们之间的暗号,意思是:“be a better man”。社会凶险,他们约定,心中仍要牢记:要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后记:
阿凯和阿龙离校之后,立即就从脸书上重新复活。
阿凯不再写信给女友了,他的脸书上开始张贴和女友的合照,如同一般情侣的温馨互动。阿龙则很快回到旧日的交友圈,尽管在矫正学校里待了几年,外面的世界精彩依旧,他的脸书近况更新频繁:在KTV包厢喝到满脸通红、跟朋友互相回复各种性笑话,脸书上开始张贴“放款快速、利息低、一切免责”等借钱周转信息,并表示24小时之内,随时都能提供“咨询服务”。
某种程度上,诚正中学以外的世界,反而是停滞不前、完全没改变的。也许对少年们来说,最艰难的部分仍旧是回到真实世界——社会是一面没有加盖的海洋,有的少年找到了灯塔,从此亦找到下锚之处;但愿,那些仍需要随波逐流的少年,在游累的时刻,能及时找到上岸的容身之地。
感謝小光用這麼真實細膩的筆觸描寫一個難以啟齒的故事。寫得真好。
大陆现在未满18岁的少年犯,要么扔进少管所,要么未满16根本不立案,恶性的故意伤害和强奸都直接释放,令人不安。
鏡子打破之後,就是利器。
“监狱为了戒护安全,没有镜子”
不太明白镜子为什么会影响戒护安全
台湾的少年犯罪改造比大陆的好多了,现在这边犯过错的少年还在少管所里蹲着呢。。。。。。
出去之後才是最辛苦的。
「成為一個更好的人」相信無法單靠少年一個人的努力。
很感動,恭喜每位在過程中找到自己的少年
後記都是有點殘酷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