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不少香港文青涌去日本,为了观看新潟县三年一度的“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作为一个社会学为知识背景的城市研究者,笔者出发前,确实对大地艺术祭存有美好的幻想,渴望见到艺术不仅能超越四幅白墙框框,还能如其策展理念所言,以社会参与艺术(socially engaged art)振兴衰败的日本农村。
越后妻有的老人们
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创办人北川富朗称之为“问题解决型艺术祭”,要解决的是新潟县十日町市及津南地区农村衰败的严峻问题。日本战后高度发展,三个分别以东京、名古屋和大阪为核心的都市圈高速发展,一方面将人口、劳动力、商业和公共投资带走,另一方面农村被定位为支援城市发展的配角。以十日町市为例,其中里地带唯一一座水坝宫的水坝,属JR东日本所有,是供东京山手线和中央线使用的。而1970-1980年代的经济产业政策,令农村被视为低效的象征,不仅不鼓励农业发展,连新潟县内曾经蓬勃的纺织业也渐式微,而拉动全国经济发展的龙头产业,变成轻巧的服务业和信息科技业。
人们失去工作机会,首当其冲的一个后果就是农村人口锐减。十日町的面积比东京都23区更大、跟香港新界(不计离岛)差不多,但自1980年起,这里的人口每年减少1%,最新数字截至今年8月底,只有不足54000人,其中65岁以上长者占37%以上。虽然新潟以盛产全国首屈一指的越光米见称,但北川一开始筹办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时,发现1/4至1/3的稻田已被弃耕,当中不少是因为田主已迁到城市多时,没法联络得上。外来人无法想像的是,每三年一度的展期都在盛夏的七至九月,太阳把头顶晒得可以把蛋煎熟,但新潟其实是全球第一名的豪雪地带,每年积雪长达五个月,平均积雪两三米是寻常日子。
农村被定位为支援城市发展的配角,被视为低效的象征。
所以在这片川端康成笔下的“雪国”,人口老化及劳动力减少不但令农地衰老,更令整个区域死气沉沉,甚至因为只剩下年老力衰的伯伯铲雪而令每年平均有4人因为铲雪丧命。这境况恰如北川所言,“剥夺了居民的生存尊严”。他访问山区的老人,受访者抛下的回应就是“恐怕待我葬礼时孩子才会回来吧”。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的目的,简单来说,就是以艺术作为手段,令十日町恢复生气,让老人重拾笑靥。
真正令到艺术祭得以成事的,是1995年提出的平成大合并,目标是10年内将全国3229个乡镇合并成1000个,一方面强化将中央权力下放至地方,另一方面令小型县市的资源能更好利用。新潟县响应此政策之余,还举办“村镇革新计划”,鼓励县内14个行政区发展自己特色的地方振兴计划。现时越后妻有所在的6个市镇,公开邀请方案,最后接受了北川富朗的越后妻有艺术祭构想。
艺术到底好看吗?
笔者在今年到访越后妻有的十余位朋友之间做过非正式统计:你觉得越后妻有好看吗?每人答案模式大概相同:单论作品其实不过尔尔(有些人更说当中不少作品质素都令人反白眼),但“其他东西”则令人大开眼界。这些“其他东西”,自然因人而异,其中常见的是新潟风景优美,但若不是有这样一个艺术祭,人们根本未必想到要来新潟。
对我而言,户外艺术的基本功用也许正在这里:以艺术带大家到平常不会到达之地;或曰换个角度观看地方。没有什么比Kabakov夫妇的名作《梯田》更能说明这一点了。梯田本来就在,但Kabakov夫妇在梯田间摆放彩色农夫雕塑,在远处起一座占据观看梯田最佳观赏角度的舞台,舞台前还有一个“框”,作用就好比相机的观景器框住你的视觉,前面还有个装置将一首关于“田”的诗逐个字挂起来。这个真是场域特定到底的作品,还引领你从哪看,如何看。又例如马岩松的《MAD Architects》,活化清津峡一条750米长的隧道,加建入口设施,引领观众深入清津峡峡谷的绝美景色,拱型尽头是全景展望台,把地上的水平面合起来,就是一块完整的圆型“天空之镜”了。
这些作品只是纯粹将白墙内的作品放在户外便已足够?
也有令人摸不著头脑的作品:例如空地的一只牛,或蜿蜒公路旁把一枝枝巨型颜色笔倒吊。这些作品有多“site specific”呢?必要在此处而非其他地方才能成立吗?想表达的是什么?今年一位土耳其艺术家的作品《漂移车》,形态是一辆实物大的旧车在公路上浮在半空,只一边两个车轮贴地。据艺术家阐释,这种危险驾驶曾在1970年代的沙地阿拉伯盛行,而出事的通常都是日本车,所以这是沙地阿拉伯/土耳其跟新潟之间的连结。这种“site-specific”即使勉强说得通,又有多少社区参与 (socially engaged)的成份?而这种零散作品,在我们三四日行程内,占比超过一半。
香港艺评人杨天帅曾整理2015年越后妻有的156件作品,发现当中只有1/4(即39件)作品涉及义工以外的社区和公众参与;59件主题跟越后妻有并无关系,只属艺术家表达自身想法。本来这样并无不妥,但这是否符合我们心中对一个所谓“socially engaged art”的项目期许?还是说这些作品只是纯粹将白墙内的作品放在户外便已足够?
而那到底什么是“socially engaged art”?后来我才明白,我对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的期望与失望,可能都跟以“socially engaged art ”这角度去理解这个艺术祭有关。
日本模式的socially engaged art =去政治化
近30年,西方艺术界出现了一种社会转向(social turn,语出艺评人、艺术史学者 Claire Bishop),笼统说是艺术加入了回应社会的意识。其中一种形式,就名为“ socially engaged art”,作品目的通常是为了直接处理一件政治和社会问题,手法并非艺术家单向创作,作品也未必是一件object,而是重视创作过程中与居民和社区的合作互动,有时艺术家甚至认为这种关系建立就是作品最重要的元素,而非完成品本身。例如2015年英国视觉艺术大奖Turner Prize做出一个破天荒的举动,将大奖颁给一个建筑小队Assemble。他们的得奖作是花数年时间,跟利物浦一条小街的居民同住,从硬件至软件去复修这条工业衰落而被遗弃的街道。也有说法是这种socially engaged art中,与社区沟通的过程和产生的社会关系,是比结果更重要。越后妻有也经常是从这种socially engaged art的框架来被理解。
不过,细读其官方网站以至北川富朗发言,从无把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定义为“socially engaged art”。官方网站说的是“连系人与自然,并探讨地域文化的承传与发展,发掘地方蕴含的价值,发挥地方潜在的魅力,重振在现代化过程中日益衰颓老化的农业地区⋯⋯大地艺术祭透过艺术家进入社区,融合当地特色的构思,在与农村里的长者及来自世界各地的志工们的协助下,已经创造出数百座充满当地风土人情,并与大自然及社区共生的艺术作品。”他们有提到“进入社区”,但没有把它当成是当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作品也未必是一件object,而是重视创作过程中与居民和社区的合作互动,有时艺术家甚至认为这种关系建立就是作品最重要的元素,而非完成品本身。
于是,在这些作品中,有些作品居民的参与确是我们可以看到的:例如Christian Boltanski的名作《最后的教室》,是改装一间因人口老化而废弃的小学,作品以艺术家擅长的各种舞台效果包括音响、灯光等来营造废弃学校“没有学生”的阴森氛围。2006年以来,它已成为越后妻有其中一个游客必到之地,艺术家创作后,就主要交给当地居民营运,例如学校内礼堂摆放的禾秆草,都是居民自己定期更换。但正如前文所述杨天帅的整理资料,2015年作品涉及居民参与的只有约1/4,更多是如前述“漂移车”那样,当地居民没有任何参与,更遑论艺术家与社区产生连结。
义工被剥削?
艺术祭中除了艺术家,还有主办单位、义工和居民。名为“小蛇队”的义工团是这里的特色。近年越后妻有大地艺祭享负盛名,世界各地报名加入义工行列的人早已供过于求。时至今日义工不需付住宿费,但须自行承担由居住地前往越后妻有的机票及当地膳食。义工负责的工作视乎参与时间,展期前的话,很可能是协助艺术家做手作完成作品;展期中则很可能坐在展馆前为游客的游览护照上盖印。前者视乎你的运气,一些比较在地、年轻的艺术家可能会前来一起创作,如果你有幸协助完成的作品出自一位享誉国际的艺术家,那可能他只抛下一张草图,你未必能从他的口中得知作品全貌。
主办单位也不为义工提供任何导览,我跟一些历年义工谈过,有些义工队长会安排关于艺术祭的讲解,有些则什么也没有,几乎只是每天由穿梭巴士接送往返旅舍和工作地点,也没有安排参观艺术祭和导赏。当然有些义工说他们和当地居民、以至其他义工的连结非常宝贵,也不等于说所有工作都应该以金钱作为唯一报酬,但当成千上万的年轻人争相报名,甚至不惜贴钱也要成为义工,而他们为的可能是觉得“有意义”,若这值得被剥削,那大地艺术祭的意义其实是什么?
无论socially engaged art是否一场社会运动或activism,艺评家Nato Thompson 对此的理解是一种“文化实践”,指向的是“一个新的社会秩序——一种强调参与、挑战权力的生活方式”。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的作品指向了什么新的社会秩序?挑战了什么权力?再次回溯其官方网站介绍,其实无从批判了什么,而是歌颂大自然之美,连系人与自然。但人和自然为什么会被隔开?是否跟消费主义、地方发展不平均等息息相关?几天以来我们看到的作品几乎没有指涉,都是歌颂自然之美,展开全新观看自然的方法。杨天帅的整理中,2015年的156件作品中,涉及“控诉”性质的作品,是零。
事实上,硬将socially engaged art套用在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而去理解,后来我才明白这种方法是捉错用神。一本名为《Field:A Journal of Socially Engaged Art Criticism》的期刊于2017年秋天出版两期,就以《Japan’s social turn》为题目,避免使用日本的“socially engaged art”之类字眼。日本使用的说法则是“art project”,东京艺术大学教授熊仓纯子就曾解释“art project”的社会性面向是“对艺术以外社会领域的连结和兴趣”,但她不直接将“art project”与外国的“socially engaged art”比较,因为在日本,很少作品和艺术活动提出清晰政治信息,或具批判性见解,或展示清晰的社会理念。创办人北川富朗也曾解释,日本60年代末至70年代初的社会运动,最终以赤军在浅间山庄事件前杀害12名同伴作结,这令日本社会陷入长达数十年的政治冷感。他身为当时东艺大全共斗的首领,之后深刻思考政治运动的失败原因,认为是市民也对“正义”等陈义甚高的理念相当抗拒。
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的作品指向了什么新的社会秩序?挑战了什么权力?
为何看得不过瘾
于是今年整个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中,我最喜欢的两件作品其一,是川俣正的《Art Fragments Collection》。那(又)是一间废弃小学,川俣正搜集了过往多届越后妻有中已被撤换的作品,或者是继续展出的作品当中部分废弃的零件摆放于此。这是我几天以来看过的最具反思性、最深刻的institutional critique式作品,他以这些搜集得来的大地艺术祭被淘汰废物,成功地营造了时间性,令人看得见18年来越后妻有的变化,并活生生的展示它的残酷。这也是艺术祭现实的其中一面。
也许因为期望错配,我期望“socially engaged art”可以令艺术祭当中涉及的各种持份者,包括居民、艺术家、主办单位、义工等,能在艺术中展开一场平等的沟通协作,也寄望它能展示一种新的社会秩序。但事实上以这种西方视角的“有色眼镜”去看,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其实不是我所想。
文化研究者指出一种“文化节日化”的现象。“节日”的意义正是让人超脱日常,做些平时不会做的事。这种文化节日化常见目的之一,就是“city branding”,或打造一个独特的地方性格,吸引本地和外国资本。这样的话,办一个艺术祭,跟起一座迪士尼乐园、一座购物outlet,有什么分别吗?如果没有的话,我们如何“以艺术之名”来辩护?这是我到现在还未能想通的一点。
作者:赵云,城市研究者、社会学学生、说故事的人。
我想更像是一個信奉public sociology 的學生的失望吧
我以為寫這麼激烈的評論,涉及整個行動的批判,必然需求多角度的視野,於是應該透過多樣的訪問來呈現。若書寫出的甚至不如一篇普通報導,肯定是你的社會學和我學的不太一樣。
I thought it earn good as a farmer in Japan, so it is n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