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广仁(MC仁)生活在粉岭边陲的马尾下村十年了。车子沿著沙头角公路继续行驶,就通往中港边界的另一头,他的家坐落在这么近、那么远的这一头。他的铁皮屋子内,我随口问:“大陆在哪个方位?”
“你的四方八面都是(中国大陆)啊!”MC仁嘻嘻哈哈还调侃一句:“死啦你,搞港独!”
十年前,研修西藏密宗的MC仁找到这一处杳无人烟的居所,禅定静修,只是最近几年,他原本被草地和树木包围的铁皮屋子,多了一幢幢三、四层高的“富豪”村屋为邻。他靠著窗口,仰视紧贴著他家铁皮的一幢红砖高墙说:“(这里)像三不管地带,连补地价也不用,各种村屋这一两年间就平地而起。新界东北发展区就更‘狼死’(注:狼般凶狠、奸诈、贪婪),有不少假香港居民假扮农夫耕田霸地。”
“香港这个概念,越临近深圳就越模糊”,他说。
“我们这一代见证香港由一个‘自由’世界,变成另一个‘自由’世界。”
马尾下村午后的山景美得出奇,郁郁葱葱,野生的蜴蜥蛰伏不动,连云也不动。表面如常幽静、安然,像什么也没有发生。MC仁抱著八哥Gudii,领著我和摄影师走过梧桐生态河,他指著梧桐山后冒出半边的灰色摩天大厦,饶有深意地说:“看,这边也看到那边,至少有六十层高吧?那边是深圳,而那边是‘未来’。”
MC仁的思考飞快,连珠炮发,就像他的本能,总警觉与思辩周遭发生的一切变化,那无声息的荒谬,与假象。曾在两年前某杂志的访问,他说过,香港正经历“大陆沉”。今天的他反问我一句:“香港的‘香’去了哪里?”他指的是优质响誉的沉香木,令香港之所以被命名为“香”港的。香港的“香”玄妙地隐喻一地的福祉与命运。
香港人只享受自由,而避谈自由
在香港,MC仁最常被传媒引用的名号有“亚洲涂鸦第一人”、“香港嘻哈之父”或者L.M.F(大懒堂)Rapper及创作者。事实上,另类,非主流,次文化icon的面目以外,他还进行不少严肃又好玩的学术研究、教育和纯艺术实验,跨越国界、学科、形式,甚至跨越意识。
例如他最近进行一系列声音艺术的实验,去过英国圆石阵、冰岛的古人音乐洞穴、美国沙漠的建筑The Integratron记录声音。或者他的涂鸦创作已走到探索光、频率的视觉实验及Hiphop文化脉络的历史研究,有一系列受香港功夫片及次文化影响的涂鸦画作,将在世界不同博物馆巡回展出。
回到他烙印了的灵魂的内核:自由、叛逆。无独有偶,却也是香港这一代逐渐失落的。
他也是个恪守求法、修法、转山、闭关此修行循环的佛教徒,皈依宁玛派敦珠法王传承的黎日光金刚上师,恒常前往不丹、西藏及尼泊尔等地修习西藏密宗。他的世界一路向外也向内探索及寻找。
“灵魂被洗涤过的艺术家,在创作的生涯一定经过修行。最后发现,修行、行医和教育与艺术、音乐创作相似,动机必须清晰,有的人越修就越执著,有的人越修心灵越开放。”
而洗涤灵魂的修行除了佛学,还有摇滚的世界观与精神,包括自由、反战、平等、挑战保守文化与建制等,这也是MC仁说的:“动机必须清晰。”于是,访问每每回到他烙印了的灵魂的内核:自由、叛逆。无独有偶,却也是香港这一代逐渐失落的。
“我们这一代见证香港由一个‘自由’世界,变成另一个‘自由’世界。”MC仁说的,1970、1980年代是人类最自由的年代,也是他在香港成长的年代。小时沉迷摇滚乐的他,开大喇叭,向著大街说要请街坊听音乐,父母的反应也只是一句“十点前记得熄机”。读艺术、玩音乐不会被指责无出息,流行文化或传媒不会以“教坏细路”(教坏小朋友),就判定一切。MC仁曾在一个讲座谈到,L.M.F的创作有受过1970、1980年代许冠杰、黄霑“意识不良”的粤语歌所薰陶。1990年代,他贯彻著自由意志,中学毕业后决定前往法国读观念艺术,上机的前一天拿著打工赚的5000元港币(下同),当天才向家人报备出国。
永不走入象牙塔
在法国,他接触到涂鸦艺术,甚至整套Hip Hop文化,开始组乐队,对他人生的冲击很大。“在1960年代有班黑人认为,在美国此地,要创造一套文明给下一代,令他们毋须一出世就做奴隶,包括舞蹈(街舞)、音乐(DJ)、艺术(涂鸦)和文学(Rap),是有系统的文化活动,它的平等性最大,不分种族、阶级、肤色,只要你参加游戏,就可以从零开始玩。”
“别人用几十年由零开始创造Hip Hop文化,而我们几千年文明留了什么给下一代?操控教育、篡改教科书,却从来没有教年轻人自启,寻找自我价值?”
1997年他从法国回港,组成Rap Metal乐队N.T,1998年与其他独立乐队的成员成立L.M.F,成为香港第一支摇滚、Hip Hop的独立乐队,几年间成为香港独立乐队的神话。“别人用几十年由零开始创造Hip Hop文化,而我们几千年文明留了什么给下一代?操控教育、篡改教科书,却从来没有教年轻人自启,寻找自我价值?”L.M.F横空出世,歌曲批判社会政治民生及娱乐事业的黑暗面,却也像一面照妖镜,照出香港保守的家长式文化。在MC仁眼中,L.M.F所做的一切,就是一班超龄的人做西方社会青少年做的事。
“不过来到香港,受到文化冲击,被群起指责唱粗口歌,教坏细路。他们想用家长式口吻管治所有人,再加上道德批判,得到教师和家长的支持,这也是极权的一种。”MC仁顽皮地笑说,因长期被当作反面教材,培养逆向思维后,想通好多事理。例如他的宗旨之一,承接著涂鸦的创作观,永不走入象牙塔,而对付当前的华人世界,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做恶作剧,做有创意的“破坏”,“激死”(气死)那些从上而下压下来的“老嘢”(老家伙)。
“言论自由是指身处一个社会,你想听到什么声音,就能够听到。言论自由与耳朵有关,不是与你的嘴巴有关。”
在一片指责与道德审判之下,2000年L.M.F发表首张专辑《大懒堂》,经由环球唱片公司发行,当时因为粗口关系,专辑也从没有在电视与电台宣传,销售量达7万,同期的郭富城、陈慧琳只卖5千。“当时有没有人研究为什么发生这件事?音乐如何介入和影响社会?L.M.F的音乐围绕‘不公平’去做创作,我们做的音乐算轻,不像外国般指名道姓,而做音乐多暴力多政治,也是最和平的沟通方式。”
专门研究香港次文化以及流行文化的学者马杰伟曾分析L.M.F的文化意义,指出:“自1997之后,殖民年代的主导论述,向上流动,不再能疏导低下阶层的情感,他们对社会的不满日渐累积,L.M.F在这种情况下为他们发声,表达对建制的不满。”这与MC仁说的“言论自由是指身处一个社会,你想听到什么声音,就能够听到。言论自由与耳朵有关,不是与你的嘴巴有关”作对读,更明白香港从来缺少讨论与思考“自由”的空间。
“为什么大家只想享用自由世界的经济成果,而避谈自由思想究竟对生活有什么影响?”MC仁反问。
“当《中国有嘻哈》在中国吹到这么大,记者问中国的年轻人,他们都说,从小听L.M.F大懒堂,然而在中国,L.M.F的历史却是空白一片,从来没有专辑可以上到货架。”
中国无自由,有嘻哈?
“我无Freedom如何Freestyle?观众的眼睛如菊花一样雪亮。”
MC仁曾经在脸书写下此句,暗藏对2017年爆红音乐节目《中国有嘻哈》的想法。而L.M.F一出道,早早就落入中国政府的黑名单,禁足中国公开演出,不给宣传,连唱片也没有卖过一张。
“当《中国有嘻哈》在中国吹到这么大,记者问中国的年轻人,他们都说,从小听L.M.F大懒堂,然而在中国,L.M.F的历史却是空白一片,从来没有专辑可以上到货架。香港其他 Rapper 没有遇到这些难题,仍然可以上大陆做表演赚钱。”而扑朔迷离的是,原来《中国有嘻哈》那边起初接触过MC仁,希望邀约他当评审。MC仁第一个反应就问对方:“听说我在中国是黑名单?麻烦你查清楚。”
“中国你聚众表演,哪怕只聚30人就要申请,几黑暗?这国家哪有文化?我们由第一天已经禁足大陆,到今天中国假扮开放,我们想上大陆演出,一看到个名单:不建议录用的艺人,你请他们工作你就麻烦。所有艺人都经过文化部审批,经过经理人公司,我们这种独立乐队根本无得玩。”MC仁感觉,这几年习近平上台后,对言论自由的打压更是史无前例。
“为什么大家只想享用自由世界的经济成果,而避谈自由思想究竟对生活有什么影响?”
香港地,由1997跌回1984
明年是L.M.F成立20周年,MC仁埋首创作新歌说唱部分,他写了好几个版本,题材是关于学生自杀,其中有一句他特别满意的PUNCH LINE:“香港地,就系一部时间机器,人类由97,跌撚返去1984。”(香港地,就是一部时间机器,人类从97,掉回1984。)
“1984不是指《中英联合声明》,而是George Orwell写的《1984》,我在2018创作这么一句。我用神秘学概念‘时间机器’解释香港现象,但,应该没有人明白我在说什么。”
2014年8月,MC仁出版的最后一张个人专辑《自行判断》,其中一首《警察做事》,应验或者预言一个月后的雨伞运动,警察如何地“视权力如父母,视人民如粪土”。仔细地追问,才知道MC仁并不投入和不赞成雨伞运动,他很早已经不相信社会运动。
“我无Freedom如何Freestyle?观众的眼睛如菊花一样雪亮。”
“我们经常受那套进步思想影响,但我真的不相信民主,为什么我父母又对我不民主?如果我相信民主,一定令父母受我那套民主思想感染,从而令我屋企(家里)也可以民主。屋企也没有民主,你上街叫喊民主?”
2003年L.M.F解散,MC仁登记了身分证坐在观众席旁听“董建华答问大会”,没有市民在场,当时已经是行会主席的梁振英,就坐在他前面。“香港人说关注社会,但什么叫关注?要到有社会运动才关心?那就死了,局一早在别人的控制之下。”
“我在1990年代中期在法国读艺术,在97前,法国有整套后殖民主义(解构主义)的研究,香港是被人研究得好严重,香港是世界上最后一个殖民地,他们取笑香港人仍然相信一国两制,拥抱第三出路。”1997年7月2日,MC从法国回港,他心想,一抵埗“玩激”(玩大)一点,剪掉英国护照。“但原来过了7月1日,什么也没有发生,原来那场戏是假的。”MC仁继续说:“好多人也知道是一场骗局,但侧过脸,视而不见。”
音乐的本质:对准头脑的杀伤力
1989年春夏之交,电视连日播放著天安门学生示威、屠城的事,17岁的MC仁要准备考会考,坦克车轧死人,他没有心情温习,带著自己画的海报和横额,和同学上街示威,当晚在湾仔新华社通宵留守。“百万人游行过后,剩下过夜的只有1000人,当时没有名人来,我好记得黄霑有来,他大叫一声:‘屌你老母中共!’个个睡眼惺忪,即刻醒来。”MC仁提起早逝的黄霑,掩藏不了婉惜:“政治演说没有用,粗口才有人理你!大家的能量究竟怎样?要推那些人踏出围栏以外才醒!当觉得自己仍然可以生存,就不会醒。”后来,他人初到法国,就去找“中国民主大学”,他好奇没有民主的中国,怎么在法国有一所民主大学,结果他只看到两张桌子,被骗了。
“但原来过了7月1日,什么也没有发生,原来那场戏是假的。”MC仁继续说:“好多人也知道是一场骗局,但侧过脸,视而不见。”
MC仁的其中一个偶像是哲古华拉(Che Guevara,切·格瓦拉),个人专辑《自行判断》中他将哲古华拉、射击的耙,扑克牌的King印在封面。
“他本来是医生,几(很)憎恨暴力的根源,几憎恨那枝枪?什么令他拿起枝枪?革命其实包含流血。是,我是一个拿高峰咪(麦克风)RAP的人,我的音乐里的内容有多暴力?我的音乐不会发出任何一粒子弹伤及任何一个人。音乐的本质只是(MC仁指一指著脑袋)这里的杀伤力,你却没有这里的避弹衣。RAP、次文化、潮流事物,在那个平台自由好多,玩下而已,但玩不代表不认真,不讲真话。为什么L.M.F要唱RAP,我的理论是童谣,在适当的时机,藉著童谣在年轻人之间流传。香港人就是要利用剩下的言论自由,训练自己玩言论自由的游戏。”
MC仁的做法,利用剩下的言语自由,把想说的话印在T-Shirt上,就在别人的胸口上自由表达。“最好变成潮流,一街也是。”
香港可能有一所艺术学院?
MC仁形容他葵涌的工作室,是最倒霉的一区,因为临近火化场与坟场,八年间租金仍升近一倍,他说,这些年来,眼见Band房或者工作室,就由九龙东、荔枝角、石峡尾搬到去葵涌区这边。这边厢工厦由几元一呎变成几十元一呎,地产商或业主藉艺术文化活动带旺那一区,再坐地起价,是MC仁口中的牛鬼蛇神和毒瘤。那边厢结合地产项目的K11、PMQ、大馆、西九等逐一华丽登场,告诉别人,香港是有艺术界。
“但香港从没有艺术教育,也没有人整理香港艺术的发展史,你教人做什么艺术经营?艺术买卖?回到社会讨论自由,我们有没有讨论哪个界别有哪种自由?有没有不工作的自由?有没有交少一蚊税的自由,有没有反抗父母的自由?连聪明一点的讨论也未引发,仍然讨论中学生应否谈恋爱。所以我宁愿起间艺术学院,那里就有空间,这是对下一代做事,而不是对上一代负责。”
两次的访问,MC仁都说到这个故事,也许同样是年轻时的他的启蒙之始,第一天入学时,校长面对所有艺术学生说:“这世界超过一半的艺术家没有接受过艺术教育,那艺术学院有什么好处?里面有石头、木头、铅笔、画纸,那就是人类自古以来表达自己和宇宙的基本工具,另外,艺术学院还提供了图书馆。”
“连聪明一点的讨论也未引发,仍然讨论中学生应否谈恋爱。所以我宁愿起间艺术学院,那里就有空间⋯⋯”
“艺术最大的功能是启发你去用脑袋,而他们,包括英国或者中国的殖民者,当然不想你们变得聪明。你认为艺术学院给予你什么?它可以令你明白什么是假的艺术,什么不是艺术,读完不会被人‘揾笨’(欺骗)!”
聪明的想法像一枝“思想的枪”,让人重新思考,MC仁还有个啜核的主意,就是香港大麻合法化,成为亚洲第一大麻合法经销中心。合法化后,再把鸦片刑事化,把香港二百年的历史玩一次,辩证出今时今日我们为何有这样的一个香港。
“屋企也没有自由,你上街叫喊自由?”这篇文章太棒了。MC仁把世间的一切问题都想的很明白啊。受教了。
「為什麼大家只想享用自由世界的經濟成果,而避談自由思想究竟對生活有什麼影響?」很喜歡這句
咪高峰變咗高峰咪?
聽講佛山果埸係偷雞做,本來果次應該在廣州開show,但臨開show之前不給批文,先轉去佛山。
L.M.F 无上过大陸開show?
2013年係佛山搞過一場喔😯
香港是全世界最后一个殖民地?🤔……
澳门呢?🤔……
MC仁把声同距个样一样,极具辨析力。年前看了某媒体采访20年后的LMF,个个都变晒样,包括MC仁,但距信左佛,走在大街上,披着袈裟,犹如一位播道僧人。我忽然觉得,虽然近年rap的歌少了很多,但这个人对世事的洞察丝毫未减,可能只是想换种表达方式?依然感谢端传媒,upload了有关他最新的动向。
期待这个艺术学院在香港诞生
No hope.
「繞有深意」的「繞」應作「饒」,文中屬別字。
想,我都想好似中咗頭獎,有嘢唔洗做老世又吹我唔漲,日日等出糧冇乜嘢需要緊張。
「1984不是指《中英聯合聲明》,而是George Orwell寫的《1984》,我在2018創作這麼一句。我用神秘學概念『時間機器』解釋香港現象,但,應該沒有人明白我在說什麼」
真的好奇是不是往来皆白丁造成的错觉?这么浅近直白的句子没有人懂也太夸张了吧。。
好看,但應該是Rap Matel不是Rap Mental😂,專心寫作也要多聽音樂啊👍
刮目相看 好有魅力的人物
每每在想,大陆民这一生,到底在活个啥
截止到8月30,1984和Animal Farm 在京东,亚马逊,当当均有售。
「野生的蜴蜥螫伏不動」,應該是「蟄伏」而不是「螫伏」
喂喂喂 你話你係邊個邊個
我唔L 識喎
別人笑他太瘋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