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岁的中国导演徐星第一次来到台湾。短短两周,他走访了台北的四个传统市场。“有钱人的生活都一样,游艇骑马赛车高尔夫。”徐星认为成功人士的人生无聊透顶,身为搜集故事的人,他偏爱走访市井、底层人们的生活场域。在公馆水源市场,他发现摊贩使用的蒸气熨斗竟比自己的年纪还大,如获至宝似地跑去找阿姨攀谈。“你得去问问那些卖白菜和卖萝卜的人,每个人都能给你说出不一样的故事。”
今年7月底,徐星受龙应台基金会邀约,带著在至今无法在中国播放的文化大革命主题纪录片《我的文革编年史》、《罪行摘要》等作品到台北播映。要用一个词形容台北,他选说是“松弛”。是了,身为文革里幸存的人,他绷著脑神经过了一辈子。这年头的台北人无法想像,对海峡那头的一群人而言,就连松弛都是奢侈的。
在《我的文革编年史》里,徐星向公众揭开了自己的隐私。其实徐星和同龄人的童年早就在1966年那个夏天结束了。文革开始,他们在还不理解世界发生什么事的时候,便在充斥“某某的妈妈死了、某某爸爸自杀了”的环境里,度过不明所以的十来岁。
故事要从1972年说起。这一年,尼克森(尼克松)前往中国拜会了毛泽东,随后签署了上海公报;日本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交、与中华民国政府断交;中共中央在北京召开“批林整风汇报会”,批判了林彪集团。与此同时,文革风风火火进入第7个年头,父亲被打成右派、母亲被迁往甘肃、兄姐皆被迫离京、只身在北京念中学的少年徐星,恋上了大他两届的颖韬姑娘。用现在的话来说,颖韬是少年徐星的女神。为了见女神一面,徐星天天抓著扫把,在颖韬常出没的地点没头没脑地乱扫。男女授受不亲的年代,徐星受了贺尔蒙的鼓动,盘算达到更进一步的交流,于是提起笔,给他的女神寄出了第一张情书。
少年一头热,在情书里澎湃陈述了对文化大革命的质疑。多年后来看,徐星只说自己傻,为了追求异性而一味卖弄思想。谁知颖韬把这封卖弄的文字交给老师,老师再从字迹比对出写信的徐星,16岁少年一夜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犯,进了公安局。一纸情书换来的竟是锒铛铁锁,他结结实实被关了47天。
《我的文革编年史》发行至今已经过11年,徐星带著这部片,足迹踏遍欧美国家。文革结束后,又过了30多年,为了拍片,他找上颖韬的前夫,辗转联络上在美国的颖韬。他还记得,16岁时递出情书的手是颤抖著的,多年后打通颖韬的美国门号,那一刻,徐星竟然还是“有点抖”。16岁和50多岁,发抖的原因又不同了,他自嘲,前者是贺尔蒙作祟,后者是白云苍狗,世事沧桑。
毛主席早说过了: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徐星揣著的几部纪录片,与其是记下历史的细节,倒不如说是用镜头细细回顾自己走了半趟人间的荒谬游记。《我的文革编年史》里,从美国搭机返回中国、接受访问的颖韬在片中诚挚的道歉,诉说著中学女孩第一次收到情书的手足无措——文革的时候,她的父亲被赶到农村,母亲也被下放,家长不在身边,她只好把信转交给最信任的班主任,谁知班主任背叛了她,得意洋洋地揪出写信的徐星——一切的源头,都是出自少女的无知、惶恐、不得已。
“实际上,这就是一种出卖。她要让学校知道她有多么政治正确。”
这部纪录片完成后,在一场美国南加州大学(USC)的闭门放映会上,美国人尖锐地质问起在现场观影、已经是中年妇人的颖韬:“妳当时到底是为什么把信交出去?”美国观众说得很直接,不信颖韬此举是“完全出于恐惧和害怕”。徐星同样在台北被观众问及这问题,他如是回应:“实际上,这就是一种出卖。她要让学校知道她多有多么政治正确。”“我一点也不怪罪她。我觉得她的忏悔,特别深刻。”
“如果不是这样畸形的十年,我今天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徐星从自己的私密记忆出发,走访了活活被打到大便失禁、文革中第一位被打死的教职员——前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女子中学校长卞仲耘的丈夫王晶垚、当年带头批斗人的作家徐晓及被斗的诗人刘自立、幼年亲见流弹打死母亲的席庆生、席庆川兄弟等人。镜头也带著观众到了韶山的毛泽东故居,只见导游示意游客对著伟大的毛主席同志恭敬三鞠躬,双手合十。导游和游客一唱一和:“毛主席亲不亲?”“亲!”“都说这许愿是非常灵的,毛主席一定会保佑大家,心想事成,一生平安!”换个场景,在重庆沙坪坝公园(中国唯一现存的红卫兵墓地)附近,上了年纪的居民恭恭敬敬唱著永不过时的红歌《四渡赤水出奇兵》:毛主席用兵真如神。
不,他要记录的不只是那畸形的十年,还有接下数几个十年的畸形。徐星到底是个明白人;他在公开场合重复过许多次:记忆是用来戳穿、识别“有人在胡说八道”。拍纪录片,他最在乎的,是拿到历史的细节。只是,从这部纪录片到所有关于徐星的访谈里,对于某些他自己的某些细节——尤其是当年被拘于公安局里的47天经历——至今几乎只字未提。
我们问他,谈谈那47天里经历了什么?他先不语,接著答:“这个......,那这太太太简单(回答)了,那就是……,啊,这样说吧,昨天我去参观了你们(台湾)景美人权博物馆。”他沉默半晌又开口:“我(在公安局)经历的事儿,比你们那个残酷。”(编者按:白色恐怖景美纪念园区为台湾戒严时期的军事看守所改建,原为戒严时期的台湾警备总司令部军法处和国防部军法局所在地,曾被关押在此的多是重刑犯和政治犯。)
空气凝结了。徐星又反问记者:“这个细节你要知道?你真要知道?”负责接待徐星的人员递过来矿泉水,徐星挤捏著水瓶,一不小心,塑胶瓶盖飞了出去。他把瓶盖捡回来,幽幽地说:“哎呀这没有什么不好说的。非常简单。每天恐怖,每天打骂,牢里有牢头狱霸,打你、骂你、肌肉比你发达。”又淡淡说:“谈这个没有什么意思吧。就是这样,牢房就是牢房。青少年管教所都是这样。”
“啊,这样说吧,昨天我去参观了你们(台湾)景美人权博物馆。”“我经历的事儿,比你们那个残酷。”
中国人为什么不忏悔?
在中国,徐星是以小说家的身份率先走进公众视野,然后才是纪录片。毛泽东于1976年9月间去世,文化大革命在同年10月被宣布“胜利结束”。隔年,21岁的徐星开始当兵与写作;1981年,25岁的徐星进入北京全聚德烤鸭店担任清洁工。1985年,这位自称“劳动纪律不好”的清洁工,以处女作小说《无主题变奏》登上中国当代文学的代表性刊物《人民文学》,从此声名大噪。1989年6月,中国发生天安门事件,当时徐星就在北京;同年11月,33岁的徐星接受联邦德国西柏林艺术大学邀请,离开中国、暂居德国。1995年,他被法国《观察家》评选为全世界240位杰出小说家之一。2003年在法国出版长篇小说《剩下的都属于你》,同年获法国文化部授予的“文化艺术骑士勋章”。
徐星被我们问及1989年的天安门学运。谈到这场运动的细节,他又是淡然地答:“广场上的事情就不需再提了。其实(1989)年初已经有了德国的邀请,但我就想看看中国会发生什么事。”“特别失望。就去了德国。”
“人为什么要忏悔、反省、道歉?那都是为了让我们以后活得更加聪明、更加智慧,不要犯更多错误。”
带著失望离开故土,他却在德国见到了群体的忏悔。
德国是欧洲进行转型正义最彻底的国家。在城镇里散步,偶然绊住行人的,往往并非偶然——那是在欧陆出名的绊脚石计划(Stolpersteine)。德国的人行道上,常见约10×10平方公分的染色绊脚石,刻上二战期间被纳粹屠杀人员的名字。每踉跄一次,他就停下来读:“某某生于何年,死于1943年,地点在奥斯维辛毒气室......。”每读一次,他就问自己一次:中国人为什么不忏悔?
“人为什么要忏悔、反省、道歉?那都是为了让我们以后活得更加聪明、更加智慧,不要犯更多错误。”徐星说,文革已经过去半个世纪,整个中国仍然为了“不忏悔”付出巨大代价。谈到时事,他一改先前淡定的口吻,突然有些激动:“比如说大陆的疫苗事件,这是杀孩子!大陆清理低端人口......,‘低端人口’这个字如果出现在德国,这是犯罪,这是犯法。他们不可以这样说!没有人是低端人!”
2000年起,他土法炼钢,从采集资料到下载初阶剪辑软体,一路摸索,一路偷偷地拍。他曾为了省预算,只身扛著30公斤的器材长途跋涉,遇大雨,就把所有雨具拿来包覆机器。“进了村,农民看到我这副熊样,都对我特别信任呢。”
直到今天,徐星的纪录片在中国仍然只能私下播放,若有公安现身盘查,放映会往往说收就收,没得商量。他早早习惯了公安的突袭和打断,同时也习惯成为一颗活动式的、顽固的绊脚石,用影像提醒人们:过去还没过去,往事并不如烟。
“我们活著又不是猪!”
令他惋惜的是,文革以降半世纪,在乎这件事的中国人似乎愈来愈少了。有一年,在上海大学的座谈会上,一名年轻学生问徐星:“咱们为什么就不能轻松一点呢?”他还没回应,现场另名学生站起来质疑提问者,说得特别难听:“我们活著又不是猪!”他想起那场交锋,幽幽地说:“青年有权利活得轻松、娱乐一些,但生命中有一种轻是不能承受的,对不对?那个轻……,有时候,你也会发疯。你不知道你从哪儿来,你就会不知道你要到哪儿去。”
又有一次,他在中国的闭门播映会里,来了一位德国姑娘,她告诉徐星:“我爷爷就是个纳粹。”女孩又和徐星分享接受自己、认识自己身为“纳粹后代”的心理过程,阐述自幼在家庭、学校所受的教育,如何教导她忏悔,以及自省后带给她与同龄人的影响。
“但生命中有一种轻是不能承受的,对不对?那个轻……,有时候,你也会发疯。”
“德国在主流意识形态主导下做这样的忏悔,所以他们有自信。”“确实,应该要有个全民洗心革面的忏悔、澄清、说明。他们(中国人)可能想‘这批人死了就没事儿了’、‘我们就发展经济啊’。”“中国除非能做到像德国这样,才能做到真正反省。但中国要做到这种程度的忏悔?我觉得很难。”
“很难”的背后成因,却是再简单不过的。徐星如是总结:“中国政府担心这样的忏悔,将大规模地翻动这些历史的陈年旧帐,造成统治的不稳定。”“稳定压倒一切。政府他要控制、掌控这个国家,他是统治者——这个事情(文革)在中国人的心里并没有过去——死了好几千万人,每个人都有爸爸妈妈兄弟姊妹,表兄弟姊妹。这会牵动社会的好多神经,所以他(中国政府)不敢。所以要做到全民的忏悔,需要做到另一种意识形态的主导。”
父与子:“人都是环境的产物”
独立纪录片导演生活本就清苦,徐星孤注一掷地投入文革题材——他称这些拍摄计划为“抢救性的拍摄”——说到这,他显得有些焦虑,自语道:“这些农民,如果我不快拍,死了就没人知道他们发生的故事。”“《罪行摘要》里面的好几个……,都不在了。”
《罪行摘要》里,徐星纪录了14名文革期间被告发、无端入狱的农民受害群体。这些农民大多来自浙江,最重者曾遭判20年牢狱。2014年,徐星完成这部纪录片时,农民们尚未得到一分国家补偿。到了今天,他们还在等——当然,这里指的是那些尚未撒手人间的人。
正在逝去的、需要抢救的画面和史料,是徐星父亲那一辈的人。其实他一开始是想拍摄父亲的,但被父亲拒绝。“日本人抓我爸,把他的两边肋骨打断;国民党抓我爸说,他是共产党;1949之后共产党抓我爸,又说他是国民党。你说一个人能倒霉到什么程度呢?”
父子仿佛一样冥顽不灵。问他父亲是什么样的人?“我父亲他就有点小知识份子,但性格比较刚烈、比较不合群、实话实说。这样的人在社会生活是有问题的。”徐星分析著父子的心性,说自己与父亲都是社会化不完整的人。“我们都没受过很好的教育,那就是社会化不完整,对吧?”他认为,只有受过教育的人,才算有一个“出生到成人”的社会化过程。
因为文革而无法受教育,看起来似乎很遗憾?他又郑重否认:“我不介意。我一点都不介意。我觉得他们(文革)成就了我。我自己的个人经历成就了我的今天。”“你要说今天我有什么成就?我也没什么成就对吧?我只不过是做了些事情。但我觉得我对今天的自己,我很满意。我很幸福。”“我没有被这些苦难摧毁掉。我过来了。我享受了。我觉得我生活质量挺好的,对不对?”“除非我突然不能做事情。比如他们(政府)突然发疯把我抓起来——那是另外一个可能。但我觉得这可能也不太大。”
访谈结束前,我们让他谈谈自己的儿子。他拿出手机猛滑,沉默良久,翻出好几张刚考上法国巴黎政治学院(Sciences Po)的儿子照片。“他主修政治和历史,这跟我有关系,是我鼓励他报考这两个项目。”“他常来中国,虽然已经不会说中文(编者按:徐星的儿子从小在法国长大),但我拍的片子他全看过、都明白、他都懂。”
那么,觉得儿子的社会化程度如何?“应该比我和我父亲完整吧,”徐星终于松弛了下来,做了这样的结论:“都跟环境有关。当然,人都是环境的产物。”
人都是環境的產物
我的毛概老师去台湾访学后惊呼“这才是古人的温良恭俭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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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覺得兒子的社會化程度如何?「應該比我和我父親完整吧,」徐星終於鬆弛了下來,做了這樣的結論:「都跟環境有關。當然,人都是環境的產物。」
首尾呼應。
很多人只認爲自己是受害者,但在當時那種很極端的環境下,受害者同時也是加害者。官方給的說法已經是推卸責任(由領導人OOO錯誤發動,被XXX利用云云),強大的宣傳機器令這種推卸責任的態度變得相當普遍,更可怕的是當時的人作爲加害者做的事情有可能極爲可怕,讓很多人連回顧都不敢。
黨的教育真好——百年國恥,全都是別人害的;文革,全都是別人領頭;六四,全都是爲了發展。
只要跟黨走,日後出了什麼錯,甩鍋就是羣衆的法寶。
轉型正義?
人人只知道成王敗寇。
XX倒霉那是TA活該倒霉。
从文革到64,从红黄蓝到假疫苗,没有人忏悔,只有遗忘。
徐先生自己也有無法直面的東西——他牢裏的遭遇。
只要黨國在,黑歷史永不見天日;台灣如此,中國亦然
世上總有徐先生這樣的人,令你覺得世道人生總有希望,至於你是否見到改變,就看各人做化了。我們能做的至少是管好自己不作惡。
補充:或人民覺得需要懺悔的不是自己
我身边的人常说 好在六四被镇压下去了,不然中国就乱了,经济哪有这么好。
一边喊不忘南京大屠杀死了几十年的同胞,一边拿着馒头沾同胞的血吃。文章有句话说得好“这批人死了就没事了” 嗯,毕竟死的不是他。
政權不懺悔的理由簡單,人民拒絕懺悔就比較複雜了。就像那個姑娘。懺悔是逼一個人面對自己,其中的自私、怯懦、冷漠、愚蠢……不面對自己比較輕鬆。但問題不解決,它會以不同的面貌再回到你面前來,逃不掉的。
前些日子看了<活著><霸王別姬>,老實講我們當代台灣人對文革都不甚理解,很感謝端的50周年專題和相關文章,要了解對岸社會語境與之對話,沒靠著梳理這段歷史是不可能的
当希望和现实产生巨大落差时,除了做个“无知”的旁观者,或逃走去做个“清醒”的旁观者,还能看得到第三条路么?
导演的下一代脱离了这个环境,远离了那个问题,但问题依然存在,在这个环境里的我们仍受着这个问题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