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政治学家高敬文:中国注定走向民主,但不要低估党国体制适应能力

党国体制极强的适应能力,让中共成功应对了经济减速、政治僵化、腐败丛生等诸多危机。在高敬文看来,这一体制长远来看无疑会被民主体制所取代,但这一进程将漫长而坎坷。
在2014年的著作《中国政治制度》中,高敬文提出“新的威权均衡”概念,而在新著作中,他重申了这一概念,并将其作为理解当下中国的框架,同时为它并且小心翼翼地限定了一个时间范围:在未来二三十年期间,这种均衡态势可能将一直维持。
思想 大陆

对于从事现当代中国研究的学者来说,香港可以说是一块“福地”:这里距离中国大陆足够近,是近距离观察这个东方神秘巨人的前哨站;但同时又距离北京足够远,即便在九七之后、尤其是2008年之后日渐逼压的气氛中,学者们仍然能相对自由地收集资料和发表研究成果。更不必说,在两岸四地乃至辐射东北亚和东南亚的格局中,香港始终处于信息和人员交汇的枢纽地位。

在这种格局下,法国政治学家、汉学家高敬文(Jean-Pierre Cabestan)找到了自己的天地。自1974年开始学习中文后,他在1976年到1977年间先后去了台湾、香港和中国大陆,正逢毛泽东、蒋介石等政治强人相继辞世,两岸都酝酿着新的变局,从此他和远东结下不解之缘。从1994到1998年,高敬文负责建立并主持法国当代中国研究中心(CEFC)台北分部,随后在1998到2003年间,回到香港担任该研究中心主任,同时主持中心季刊《神州展望》(China Perspectives);2003年以来,他成为法国国家科研中心(CNRS)研究员;自2007年起,又赴香港浸会大学担任政治学系主任。

或许是出于“台湾女婿”的缘故,讲一口台式温良国语的高敬文,曾在1990年代开始更多关注台湾政治体制和两岸关系,但最近十年间,他的学术研究重点明显更加转向中国大陆和更加宏观的论题,先后出版了《中国的国际政策》(2010)和《中国政治制度:迈向一种新的威权均衡》(2014)。而今年4月出版的法文专著的《中国的未来:民主或专制》(Demain la Chine: Démoratie ou Dictature,中文版将于2018年末在台湾出版)则将重点放在了习近平执政之后的政治/社会演进。

《中国的未来:民主或专制》(Demain la Chine: Démoratice ou Dictature)

作者:高敬文(Jean-Pierre Cabestan)

出版日期:2018年4月

出版社:Gallimard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本新著延续了一个“古老”的问题——“中国向何处去”。在冷战之后,政治学家福山(Francis Fukuyama)断言“历史终结”却最终落空,在这一教训之下,中外严谨学者们对这种宏大叙事越来越持谨慎和怀疑态度,他们开始意识到,即便未必能断言“中国问题”已经全然跳脱政治学一般规律,但至少,相对于苏联解体之后的乐观情绪,中国问题的复杂性已经超乎人们想像。

但或许正因这一问题充满魅惑,不断吸引着学者们以学术声誉为赌注,冒着落空风险,做出一次次预言式的判断。高敬文以英文世界此前的同主题著作为理论假想敌,特别点出了早至福山、章家敦、黎安友(Andrew Nathan)、沈大伟(David Shambaugh)和裴敏欣等人近年来的论述——这些人的共同之处在于,无论着眼点是意识形态还是具体政策,都断言中共党国体制难以为继,正在走向衰落、甚至崩溃。

然而高敬文质疑的问题是——中国体制真的处于危机之中吗?在他看来,上述悲观论者指出的经济减速、政治僵化、腐败丛生等弊端,北京并非不知情,但运用政治、行政、司法和经济等各方调整措施,至少到目前为止成功应对了危机,并且逐步改造官方意识形态以适应经济发展,使得一党体制免于遭受挑战。在全球民主力量相对衰弱的背景下,中共还进一步展现出自我调整、并长期掌控局势的能力,同时让大部分的社会阶层认可其垄断政治权力的合理性。

在2014年的著作《中国政治制度》中,高敬文提出“新的威权均衡”概念,而在新著作中,他重申了这一概念,并将其作为理解当下中国的框架,同时为它限定了一个时间范围:在未来二三十年期间,这种均衡态势可能将一直维持。即便这一体制此后趋向放松,仍将很大程度上带有“威权的、精英的、父权的、帝国的”色彩。他多次重申上述四项特征,并悲观地警告,中国的民主转型很可能是迟缓、混乱且不完整的,伴随着改革力量的失败尝试、保守力量回潮甚至危及国家统一时军方出手干预的可能性。和许多持自由主义立场的研究者的乐观期待相反,在高敬文眼中,经济全球化未必在中国民主化进程中扮演积极角色,中国与外部世界在经济和外交上的相互依存,反而可能会削弱转型力量和外部不稳定因素的生成。

但与此同时,高敬文的研究也绝非为“中国何以成功崛起”而背书。在信念层面,他甚至用笃定的语气写下:“很显然的是,中国的体制并不比苏联、朝鲜或台湾威权体制更加永恒不朽。”“长远来看,这一体制毫无疑问注定要让位于另一种体制,中共注定要么消失,要么转型,在一个更为开放的体制下同其他政治力量角逐权力。”

也正是从这一信念出发,在诸种理论驳难之后,他最终选择重新同黎安友、沈大伟和裴敏欣等人站在同一阵营,从捍卫民主体制为出发点,共同面对中国崛起带来的挑战。抱“绝望”之心,行“希望”之事,或许正是这位“两岸通”学者的信念、理论和现实感相结合的底色。

端传媒专访了高敬文,以下是访谈摘要:

中共的“适应能力”会有极限吗?

端传媒(以下简称端):您近年来出版了一系列关于中国的著作,包括对宏观政治体制和对外政策的介绍,今年的新著又涉及到中国的未来是“民主还是专制”这个经典问题。从2012年习近平上台以来,您对中国的看法有没有发生什么改变?

高敬文(以下简称高):应该说没有特别大的改变。习近平上台以来致力于集中权力,中国往更加威权主义的方向发展,中共对社会的控制程度更强,这和我当初的预想基本一致。

但我想中共也没有其他选择,一方面,它必须巩固自己的专政,如果不改善、调整治理模式,它没有办法维持下去;但另一方面,如果政治制度上实行开放,它又必须朝民主化方向发展,很难开放到一半停下来。所以,要么强化威权主义,要么进行民主化改革,除此之外没有第三条道路,我想中共领导人很清楚这种选择的困难程度,但目前看来他们选择了前一种。

不过,他们巩固专政的方法很聪明,一方面继续发展经济,另一方面更加细密地“维稳”,打压要求民主化的力量,例如现在正在建立的社会信用体系,我想这也是为了应对中国的城市化带来的挑战。目前,中国人口的城市化比例已经高达约60%,而且还在继续增长。如果有70%的中国人住在城市里,会对稳定造成更大的挑战,因为对现状不满的人会更容易组织起来进行抗议,当局对此特别担心,所以要提早进行准备。

习近平上台以来致力于集中权力,中国往更加威权主义的方向发展,中共对社会的控制程度更强,这和我当初的预想基本一致。
习近平上台以来致力于集中权力,中国往更加威权主义的方向发展,中共对社会的控制程度更强,这和高敬文当初的预想基本一致。

端:您在书中多次强调一个概念,就是中共的“适应能力”(capacité d’adaptation),您如何定义这种能力?它在哪些方面展现出来?

高:这种适应能力的首要方面,是适应新的经济环境,原有的计划经济模式无法继续维持下去,现在所谓的“五年计划”是指导性、而不是命令性的。在这个大方向下,市场和私营企业发展得很快。

其次,政府的运作方式也发生了相应转变。到目前为止,中国还不能称之为是一个“服务型政府”(尤其对普通老百姓而言),但在相当程度上,中国政府的确是在为那些有能力赚钱、创新并推动经济增长的人进行服务。

事实上,如果我们以40年(1978-2018)为长周期来看,中共的适应和调整能力是很可观的,很多方面已经完全不一样。和40年前相比,政府部门已经公开得多,但党务系统很大程度上仍然缺乏透明度。比如在针对高级官员的腐败案件中,我们没有办法通过独立来源核实涉案金额的可靠性。

端:这种适应能力会有极限吗?

高:当然会有。我在书中用了一个概念——沈大伟(David Shambaugh)同样也使用了,就是 atrophy(法语为 atrophie,沈大伟著作 China’s Communist Party: Atrophy and Adaptation 被译为《中国共产党:收缩与调试》,但 atrophy 或 atrophie 还包含“衰老”、“萎缩”或“损耗”之意——编者注)。

第一个表现是意识形态的弱点。官方理论——从马列主义到习近平思想——和民间的距离越来越大,虽然现在中国官方重新大力弘扬马列主义,但谁会真正去看马克思、列宁的著作?而且另一方面,指导思想的内容越来越空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很难说有一个官方的明确定义,到了“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就更是如此。

第二个方面是反腐败。虽然习近平上台以后大张旗鼓地反腐败,一度遏制了公款消费和境外旅游,但我们已经看到这种运动后继乏力。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澳门赌场,此前从2013到2015年,的确去澳门赌场的人数骤降,但我观察到最近几年又开始慢慢回升。另外一个导致反腐败成效有限的因素,是政治权力和发财机会密切联系在一起。我不否认有些人是白手起家创业成功,但同时高层领导及其家族也的确凭借优势地位大发横财,这是一个结构性的问题。为什么官员财产公开制度迟迟无法建立,这就是最直接的原因。

另外一个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方面,是中国高层政治中女性地位之低,她们的角色可以说几乎等于零。在经商、科研等领域,很多中国女性都取得了成功。但在十九大之后产生的25名政治局委员中,只有一名女性(孙春兰),而且很大程度上是出于装点门面的考虑,实际权力比重并不相符。从这一点上,当代中国政治在男女平等问题上的保守程度甚至超过了毛泽东时代,回到了更低的水平。当然,我并不是说毛泽东时代的男女平等是真实的,但今天在某些方面甚至更加退步。

最后一个方面,是中国社会的民主思潮目前影响很有限,但长期来看还会继续发展。相比1989年天安门事件时,现在民主思想的影响其实要大得多。六四前夕的青年学生对民主有美好的梦想,但其实并不了解民主本身,看法很模糊,有很多幻想,而现在不太一样,真正了解民主政治的人当然还是少数,但也比当年多得多。

中国社会关系紧张的源头是什么?

端:您在书中提到城市化是可能导致中国社会内部紧张加剧的原因之一。但我们也看到,2017年底以来北京发起针对“低端人口”的驱逐行动,显示出当局可能会用强力方式来控制城市化的走向,但即便手段粗暴,似乎也并没有激起大范围的反对。

高:没错,对于北京上海这样的一线大城市,可能是中产阶级的天堂,但当局不能完全把民工赶出去,因为不管哪个城市,都需要民工提供服务,所以当局会尽量保持平衡,既控制大城市的人口数量,同时维持基本服务来保持稳定。

从北京大兴火灾后续来看,社会事实上有一定反弹,可是反应有限。我们从中可以看到很有趣的现象:一方面这些民工显示出逆来顺受、听天由命(fatalism)的一面,他们没有别的办法;但另一方面,值得关注的是中产阶级这次有新的反应。我之前在写书时认为,中国中产阶级通常比较自私,不关心民工群体,希望民工走人,但这次大兴事件发生后,出现了一些社会团结迹象,中产阶级对民工发出支持声音,认为北京市政府太过分了,虽然这种批评声音来自于很少数人,却是一个新现象,值得观察。

我之前在写书时认为,中国中产阶级通常比较自私,不关心民工群体,希望民工走人,但这次大兴事件发生后,出现了一些社会团结迹象,中产阶级对民工发出支持声音,认为北京市政府太过分了,虽然这种批评声音来自于很少数人,却是一个新现象,值得观察。
高敬文之前认为,中国中产阶级通常比较自私,不关心民工群体,希望民工走人,但这次北京切除发生后,出现了一些社会团结迹象,虽然这种批评声音来自于很少数人,却是一个新现象,值得观察。

端:您提到另一个可能导致社会压力加剧的因素是不公平的状况,尤其是收入和社会地位差距。对于法国学者来说,这种不公平很难忍受,可是中国社会却似乎更容易接受这种不公平?

高:的确,和法国相比,中国社会更像美国的情况,人们更容易接受社会地位差距。但我的看法是,中国人可以接受“差距”,但不能接受“不公平”。比如政府做一个决策,让一些人受益,另一些人受损,马上就会有反应,会激发怨恨,他们对这个很敏感,但是对社会经济地位差距不敏感。看到别人发财致富,中国人比较容易接受;相反,法国人不喜欢看到别人发财,别人发财了马上会想办法征税、或者施加舆论压力等方法。而在中国,富人更像是一个榜样,会激发更多的竞争精神。

但是,当社会差距变太大时同样会出现问题,一个例子就是当下中国社会的房价问题。早先在体制中占据一席之地的人,包括公务员和事业单位,可以通过单位补贴得到好处,而现在大多数的中国年轻人,如果父母没有钱的话,凭自己能力买房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在这一点上,中国政府的作为不够,比如廉租房开发得太少,进展太慢,因为地方政府从这些项目中得不到好处、赚不到钱。这种差距持续下去,会起到阶层分化的效果。

端:这就涉及到您在书中提到的第三个紧张来源——对政府的期待。您觉得中国人对政府有很高期待吗?或者说,和欧美福利国家相比,中国人似乎习惯了政府提供一个相对较低水准的公共服务?

高:是的,中国人的处世观念很务实:如果他们知道廉租房数目有限,就会想更多的办法动员其他社会资源,例如向亲戚朋友借钱去买商品房,而不去问责政府为什么不盖更多廉租房;如果农民工觉得城市生活无论如何都比留在乡下好,那么他们愿意花更高价格去购买教育和医疗资源——虽然往往不能如愿——但很少要求政府提供平等待遇。虽然很多人不满意,但总体上还是“听天由命”更多,很少有比如民工组织起来向政府施加压力的事情。

Is Democracy Dying?

端:近年来在欧美——包括在法国,民主的运作遭遇很多问题,其中一个比较典型的就是民粹主义的兴起,这会影响一部分中国人对民主体制形成正面看法吗?

高:这个问题很重要,我书里的结论也谈到这个问题。目前民主政治遭遇很大的危机,这一点毫无疑问。危机的原因很复杂,一方面西方国家的政府不敢做重大决策,福利社会模式面临危机,同时全球化导致社会差距加大。民粹主义当然是民主政治的负面因素,但在我看来,民粹主义并没有走到建立专政、挑战民主制度的地步。

民主制度的弱点和目前现状,给中国和其他威权国家提供了机遇。中国正在利用这次危机,第一保卫自己的制度,第二输出自己的模式。虽然中国否认这一点,但事实上正在将“中国模式”作为一个解决方案输出,试图影响其他国家,所以现在仍然存在着一场意识形态竞争,甚至是战争。

但这一波民粹主义浪潮不会永远持续,十年后的情形肯定和今天又有所不同。就目前而言,继续深入发展和巩固民主,是应对民粹主义的唯一办法。

端:您在书中直接使用了一个法国政治语境中的词汇——lepeniste,指的是法国极右翼政治人物勒庞家族的支持者。这让人想到在2017年法国大选中,很多旅法华人、甚至中国国内很多人倾向或者支持勒庞(Marine Le Pen),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高:这种现象并不意外,但目前还没有人深入研究华人/华侨的政治行为这个问题。
Lepeniste 这个群体的基本特征是强调安全高于自由,并且对外来移民(在中国语境中则是针对民工)持歧视态度。

事实上不管在中国、法国、还是在非洲,这个群体的模式都是类似的,都强调自身的安全,例如前几年在巴黎北郊 Aubervilliers 被杀害的张朝林案件后,很多中国人出来游行,抱怨治安状况,要求改善安全。我完全可以理解这种诉求,但同时应当看到,这种诉求是和中国人对黑人及阿拉伯人的歧视是重叠的,认为法国的“外国人”太多,应该进行限制,但却忽视了自己也是“外国人”的事实,只不过在法国的中国人比较听话守规矩而已。

端:但中国人会认为,自己是比较守规矩的少数族裔,所以即便勒庞上台也不会拿中国人怎么样。

高:是的,而且极右翼也在有意识地利用这一点,想利用华人的这种心态来拉票。比如老勒庞(Jean-Marie Le Pen)曾经多次去一战华工墓地祭拜。

中国人比较保守,他们要赚钱,要求治安保障,不想要“乱七八糟”的人,相对左派来说,他们对治安问题特别不宽容;不管在国内还是国外,大部分中国人支持死刑(当然今天虽然欧盟成员国已经废除死刑,但很多法国右派仍然支持死刑)。这种对“法律和秩序”的重视,和很多旅美华人给川普投票的逻辑是类似的。

端:川普上台及其一系列政策,对中美关系和欧美关系同时形成挑战。从政治角度来看,您如何评估这一事件对民主体制的影响?

高:川普的上台,是美国民主衰落的结果——自由主义的精英和普通民众的距离太大,很多普通民众的生活水准下降。当然一方面是因为全球化的关系,另一方面是美国的金融资本占据主导地位,华尔街掌控了这一体系,工业资本被边缘化,很多工厂从美国迁出,搬到中国大陆或者东南亚国家。虽然美国本土还保留一些制造业,例如航空航天等和国防相关的产业仍然有较高水准,但相比德国等竞争对手,许多产业缺乏创新、因此缺乏竞争力。

我当然希望美国的民主能保持并改善,但是接下来具体走向很难说,不是每一个民主体制都注定成功,也有可能会失败。

但是另一方面,应当看到,20年前整个拉丁美洲基本都是独裁国家,而今天除了个别几个国家(如古巴)以外,大部分都是民主体制国家,当然其中并不是没有问题,有些国家腐败严重,但毕竟民主制度建立起来了,而且得到民众拥护。

端:这就涉及到一个很大的问题——中国的体制演化进程会随着所谓“第三波”或“第四波”的浪潮共振,还是它太特殊了,独自成为一个世界,必须得单独对待?

高:其实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独特的发展历程,不能轻易比较。但我依然认为,从长期来看,中国会走上民主化道路,有两个原因,一是东亚传统的儒家思想和民主化没有根本矛盾,台湾、韩国、日本都是例子;二是随着中产阶级教育水准的提高,民众的期待也随之变化,他们要知道政府怎么使用税收,这个逻辑最后会导向类似当年美国独立战争时的“无代表,不纳税”——当然现在还没有到这个程度。

中共适应能力也会在这个方面体现出来,它会给新的社会精英(如企业家)一点空间,通过人大、政协等渠道让他们说话,听取他们的意见——当然大部分情况下是假装听取意见。但同时应当看到,虽然目前这种议事渠道被新贵阶层充斥(例如政协),他们还是严重依赖政府,小心翼翼不挑战中共的领导,但是毕竟形成了一种经济力量,并且获得了一定的谈判能力,当局不能完全忽视。

习近平的梦想是“新国父”?

端:您的书中多次用 paranoia(偏执狂)来形容习近平的执政风格,您真觉得这是一种和他个人经历相关的心理甚至病理现象,还是中共高层现阶段的一种执政思路?

高:主要是制度的问题。当然习本人有自己的偏执的一面,比如反腐败运动,主要是从巩固个人权力角度出发,但这种反腐败运动激起反弹,在政坛高层制造出很多敌人,从薄熙来、令计划一直到郭伯雄、徐才厚,这又迫使他一步步加大力度,以保证自己的安全。

我之所以用这个词,主要是基于一种可笑的矛盾,即中国政府一方面已经将社会控制得很严密,但另一方面还是有巨大的恐惧,从这个意义上说,是一种偏执狂式的做法。

我对这种偏执狂提出的解释,是因为中国人口基数很大,相对而言党的能力有限,因此发展出一套“维稳”措施来保证稳定,最新的发展则是建立了“社会信用体系”进行控制。

端:从这次修宪来看,您认为习会在多长时间内把持权力?

高:我认为会到2033年,因为目前半官方的说法是到2028年,也就是比原定多一个任期。官方的说法是,即便取消了国家主席任期限制也不意味着终身制,但我认为他可能会一直做到2033年,也就是他八十岁的时候。我觉得他的梦想,是成为一个新的“国父”。

但这种预测是以他身体始终保持健康为前提的,毕竟现在他的健康状况很不透明,如果出现癌症等重大疾病,当然要提前指定接班人。他表面会采用党内协商酝酿的形式,但最终还是由他自己指定,不会用什么党内民主的方式。

官方的说法是,即便取消了国家主席任期限制也不意味着终身制,但我认为他可能会一直做到2033年,也就是他八十岁的时候。我觉得他的梦想,是成为一个新的“国父”。
高敬文认为,习近平的梦想是成为一个新的“国父”。

另外,我所谓的2033年退休,其实确切说应该是“半退休”,就像当年邓小平的做法一样,仍然对政策保留极大的影响力,扮演垂帘听政的太上皇角色。虽然目前来看陈敏尔似乎是他的政治接班人,但如果真的要到2033年时,陈也有73岁,因此还存在很多变数。

端:您在书中还使用了一个词——Nomenklatura,这个词原来指前苏联的官僚集团,您现在借用这个词来分析中国的官僚集团,那么官僚集团在中苏两国有什么异同?

高:相似之处在于二者选拔晋升的方式,都是上级提拔下级,上级的“组织部门”对候选人进行政绩考察,交给高层领导人来做决定,没有什么民主选举的因素,在这一点上是一样的。

但对于今天的中国官僚集团来说,他们和苏联时代最大的不一样,是他们现在很有钱(笑)。苏联官僚集团虽然也享受很多特权,但当年毕竟是计划经济体制,经济总量规模有限。而中国的官僚集团虽然自己不能下海经商,但家人很多都在经商。“巴拿马文件”、纽约时报、彭博社都披露了最高层的状况,在这种示范效应下,整个集团都上行下效,虽然广大中层官僚不可能攫取天文数字的利益,但操作模式是类似的。可以说,他们在经济转轨期间最大程度地得到了两种体制所能提供的好处。

中国未来将走向民主化吗?

端:所谓的“党内民主制”,会是一条可能的转型出路吗?

高:中共的问题是,从创立一直到现在都保持着某种秘密会社的作风。很多决策是完全不公开、不透明的,不要说普通公民,就是一般的党员都完全被排除在决策过程之外。2007年胡锦涛曾经提出发展党内民主,但到2012年卸任为止并没有取得太大进展,到习近平上台之后就没人再谈了,没取得任何结果。

在我看来,一党制和民主化之间存在根本对立。也许最终会证明我错了,但目前看来,二者之间存在深刻矛盾,(在中国)Party 和 State 二者没法分开。

中共的问题是,从创立一直到现在都保持着某种秘密会社的作风。
高敬文认为,中共从创立一直到现在都保持着某种秘密会社的作风。

可能有些人曾经对党内民主化抱有希望,但他们很快就面临了激烈的矛盾。因为如果涉及到党内信息公开,会涉及到很多决策过程、选举过程、以及领导成员的财产状况,这会带来很大的风险和挑战。

当然,不排除习近平在加强控制之后,会采取一些“放”的措施,但这仍然是统治手段,而不会导致中国走向民主化。1986-1987年那时曾经有过这样的历史机会,但天安门事件改变了一切。从那之后我就很悲观了。不光是邓小平,而且是共产党领导集体的大部分人对苏联解体的教训都感到恐惧。要维持一党专政体制,就得一方面加强调整的能力,另一方面继续打压异议者。

虽然福山的论断曾经被人嘲笑,但他的一些理论还是有道理,比如他说如果没有“民主人士”就不会有“民主化”,精英群体的角色很重要,不光是要支持民主,而且要有实际行动,否则不会有民主化,目前中国也有这种人,例如许志永,但还是少数,而且被打压得很厉害。

端:在江泽民和胡锦涛时代,虽然体制的本质没有变化,但普遍的感觉是控制正在松弛,所以有所谓“后极权主义”的说法,但是到习近平主政之后,党对社会的控制重新收紧。但问题是,到目前为止,这种收紧似乎也一样可以行得通,并没有激发强烈反弹。

高:我写书时尽量试图超越习近平执政的时代因素,虽然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退休。但从局外旁观者来看,中共如果想保持一党专政制度,必须懂得“放”和“收”两手,这也是中共领导人此前一直用于保持稳定、改善治理的方法。

现在看来,到2008年是胡锦涛时代“放”的一个高峰,虽然《零八宪章》一出来就受到严厉打压,但在当年这样一份声明能问世,本身就表明有一定空间。而现在绝无这种可能。

我的结论其实比较乐观,还是认为自由主义意识形态会成功。尤其是,中国人最终会在多大程度上,愿意被一个秘密会社式的政党所领导,这对我来说是最大的问号。

香港的选举模式和大陆选村长是一样的

端:您长期在浸会大学任教,对来香港的大陆学生有什么观感?

高:因为我是政治学系主任,所以接触到的内地学生也多是这个领域的。我个人觉得大概分为两种非常不同的类型:一种学生之所以来香港读政治学,是因为他们知道在内地很难做真正的政治学研究,只能做公共管理、行政管理这些领域,所以这部分学生比较有独立意见;而另外一种来香港读书的内地学生,则是有钱家庭的孩子,这种人对政治没有兴趣。他们之所以来香港,主要是为了留够年头然后拿身份证。

端:以您在香港的实地观察,如何评价雨伞运动的成功和失败之处?

高:应该说是失败了,因为没有取得什么直接的成就。北京对香港普选的既定政策没有改变。按照目前的选举模式,本质上和中国大陆选举村长是一样的:由党支部酝酿提名候选人,然后村民进行投票。

但与此同时,我觉得这场运动也有成功之处:香港人的政治热情被激发出来,公开的政治辩论范围扩展,人们更倾向于公开地表达想法。但目前北京夸大了“港独”运动的影响力,并将其作为打压民主言论的一个理由。

端:一方面“港独”的影响力被刻意夸大,但另一方面,我们也的确看到六四纪念问题上,香港人的热情在下降,您怎么看待这一现象?

高:是的,现在在不同代际间存在一种意见分裂。老一辈的人仍然坚持关注大陆民主化,要求平反六四,但很多香港年轻人已经对大陆民主化没有兴趣,他们更关注如何改善香港的政治制度,推动本地进一步民主化,但香港政治的走向,很大程度是由北京中央政府决定的,我们对此不能太乐观。

但至少,香港年轻人可以捍卫自己的自由,保持公民社会的独立,我认为这应该是当下最重要的目标。在这方面我倒不是太悲观。因为香港的公民社会很强韧,非政府组织很多,不管是和政治或者和教会有关,不可能被统统取消掉。

无论如何,香港将继续会是全中国最自由的地方,也会持续影响中国的政治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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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评论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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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法文的“民主”一詞為démocratie而不是*démoratice*,疑似文中拼寫錯誤?

  2. 这篇文章倒是跟我的观点有点差不多。中共下台,中国民主是必然的事。可是时间不会那么快,我想最快也要在2030年或者是2050的前后

  3. 我總是很好奇,在中國要做政治研究,目前應該還是受到一定箝制,雖然作者Jean-Pierre Cabestan是身處香港學術圈,但距離皇城遙遠,他的研究來源跟推論是否真的有一定立足點?不過這篇訪問還是給我一些啟發

  4. 民主的前提是宪政,是将权力关进笼子之后的结果。反观现时的中国,一人的权力是完全凌驾于所谓的宪法之上的,同时也凌驾于某党党章之上,连其党内都无法实现“宪政”,更何况全国。
    Cabestan的受访内容很多都是从很实际的事实出发,进而做出判断,特别是在谈到習与党内民主制的问题上,结论基本都是短期内不看好的观点,同时从八九事件、党内财产公示、香港占中等一些历史具体问题出发,也基本认可了体制内存在很强自我纠“错”的能力,可以说是一种长期不看好的表态,但不知为何最后又表现出一种未来会更好的姿态,跨度有些偏大,缺乏说服力。

  5. 受訪者對中國的認識,完全停留在表面上。習近平只是個兒皇帝,權力基礎根本不穩。並且就在最近幾天,習的權威已經被大大削弱了。雖然習最後有一定概率會反殺,但無論結果怎麼,中國都注定在幾年之內進入一個長期的動蕩時代。

  6. 自由主義只是民主的衍生品,隨着後者的進一步發展,前者必將被拋棄。爲什麼所謂自由主義的精英們都害怕民粹呢?因爲民粹就意味着普通民衆能充分施展自己的權力,這樣的話這些精英們也就沒有了特別的話語權,也就失業了。這些自由主義者總是打着民主的旗號,卻從根子裏排斥普通民衆的權力。

  7. Cabestan的觀點跟大多數西方學者的觀點相比要務實的多,因為他看出來了中國共產黨領導下意識形態的不重要,也看出來了中共的變通性,佩服!

  8. 跟端之前的幾篇學者專訪一樣水準的好文。每次閱讀都會幫我梳理和解惑。

  9. 我本來想說中國怎麼會沒有啟蒙的歷史。但後來想想,還真是沒有。因為無論誰在台上,啟蒙對於掌握權力都有絕對威脅。而民間對權力的適應能力又太「良好」。所以,要對中國人公平,他們還不完全瞭解碟子上可以有什麼選擇。

  10. 这篇专访真得很好,学到很多。感谢! 期待能看到这本书的中文版。

  11. 一党执政的民主也还是有的,看看胡温时代。谁曾想习一上台就如此的收紧,简直了!

  12. 维稳与监控的花费是惊人的,供养收买“自家人”的开销也是惊人的,如果有一天中国的经济增长和财政收入不足以填补这些巨大的开销,这个看起来超级稳定的政治体制就有可能出大问题。

  13. 個人比較悲觀,中國沒有啟蒙的歷史,自由的種子從未被播撒,中共很大程度上是五千年封建王朝的繼承者,在現代化的外衣背後,仍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習本人就是皇帝。
    在這種條件下,不具備傳播現代政治的土壤,對政治不滿又有機會的很多人已經離開了,支持憲政民主的永遠是少數,因為他們不斷在流失。支持政府(中共)的佔社會多數。
    喊口號洗腦雖然看起來蠢,但是非常有效,學校教育又從未培養過獨立思考和批判精神?試想,合格的現代公民從哪裡來?
    其一,這屆政府利用18世紀末-19世紀初「國恥」與今對比來維護統治正當性,官媒不斷傳播國際主義話語,自我膨脹的中國有可能走上納粹德國之路,給本國和世界帶來災難性後果。
    其二,黨國黨國,黨在國之上,維護紅色江山永不變色與最普通公民的富足和尊嚴比,孰輕孰重?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即使像朝鮮這般貧困,其統治者生活水平是不受影響的。
    2013年王岐山曾會見福山,會議記錄裡一段讓我印象頗深,他講,美國這個國家很會挑時機,國家先發展,過了百年後再把黑人拿進來,近幾十年又把女人拿進來,讀來讓我毛骨悚然,他絲毫不顧及歷史背景,不把人當人,公民個人的 suffering 他絲毫不在乎,追求「國家整體」的強大。
    千萬不要心存幻想,把未來寄託於執政黨的「道德水平」之上,never live under kindness of a monster. 況且此處 kindness 要有個大大的問號。
    solina

  14. 通篇充满了对西方对中国的傲慢与偏见,任何国家任何体制都有矛盾与缺点 将中共的矛盾放大并夸夸其谈 难以表现其深刻 此外 就男女平等来说 商业集团 基础干部等男女比例情况视而不见 竟然说男女比例相当之差 差于毛时代? 真的令人咋舌 前不见吴仪后不见傅莹?说到女姓名单 更应该讲政治局常委和内阁比才合理吧 有才能者居上位 本来就跟性别无关 占此角度看 不知是何居心 最后再说一点!!腐败想来不是民主能避免的 西方的民主制度并不能遏制腐败的发生 中共是专制 但是跟古希腊的所谓民主制度相比 简直不要好太多

  15. 寫得太好,看到最後的心情真的太複雜了。
    「因為香港的公民社會很強韌,非政府組織很多,不管是和政治或者和教會有關,不可能被統統取消掉。
    無論如何,香港將繼續會是全中國最自由的地方,也會持續影響中國的政治未來。」
    默淚。

    1. 感謝指出,已修正!

  16. 为什么很多客观分析之后,突然冒出一句“我的结论其实比较乐观,还是认为自由主义意识形态会成功。”,感觉很突兀,文中论据无法支撑题目和这样的结论,不知道书中有没有答案。

  17. 这篇专访真的太好了。解了很多惑。感谢。

  18. 这本新书会翻译成中文在香港出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