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从事现当代中国研究的学者来说,香港可以说是一块“福地”:这里距离中国大陆足够近,是近距离观察这个东方神秘巨人的前哨站;但同时又距离北京足够远,即便在九七之后、尤其是2008年之后日渐逼压的气氛中,学者们仍然能相对自由地收集资料和发表研究成果。更不必说,在两岸四地乃至辐射东北亚和东南亚的格局中,香港始终处于信息和人员交汇的枢纽地位。
在这种格局下,法国政治学家、汉学家高敬文(Jean-Pierre Cabestan)找到了自己的天地。自1974年开始学习中文后,他在1976年到1977年间先后去了台湾、香港和中国大陆,正逢毛泽东、蒋介石等政治强人相继辞世,两岸都酝酿着新的变局,从此他和远东结下不解之缘。从1994到1998年,高敬文负责建立并主持法国当代中国研究中心(CEFC)台北分部,随后在1998到2003年间,回到香港担任该研究中心主任,同时主持中心季刊《神州展望》(China Perspectives);2003年以来,他成为法国国家科研中心(CNRS)研究员;自2007年起,又赴香港浸会大学担任政治学系主任。
或许是出于“台湾女婿”的缘故,讲一口台式温良国语的高敬文,曾在1990年代开始更多关注台湾政治体制和两岸关系,但最近十年间,他的学术研究重点明显更加转向中国大陆和更加宏观的论题,先后出版了《中国的国际政策》(2010)和《中国政治制度:迈向一种新的威权均衡》(2014)。而今年4月出版的法文专著的《中国的未来:民主或专制》(Demain la Chine: Démoratie ou Dictature,中文版将于2018年末在台湾出版)则将重点放在了习近平执政之后的政治/社会演进。
《中国的未来:民主或专制》(Demain la Chine: Démoratice ou Dictature)
作者:高敬文(Jean-Pierre Cabestan)
出版日期:2018年4月
出版社:Gallimard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本新著延续了一个“古老”的问题——“中国向何处去”。在冷战之后,政治学家福山(Francis Fukuyama)断言“历史终结”却最终落空,在这一教训之下,中外严谨学者们对这种宏大叙事越来越持谨慎和怀疑态度,他们开始意识到,即便未必能断言“中国问题”已经全然跳脱政治学一般规律,但至少,相对于苏联解体之后的乐观情绪,中国问题的复杂性已经超乎人们想像。
但或许正因这一问题充满魅惑,不断吸引着学者们以学术声誉为赌注,冒着落空风险,做出一次次预言式的判断。高敬文以英文世界此前的同主题著作为理论假想敌,特别点出了早至福山、章家敦、黎安友(Andrew Nathan)、沈大伟(David Shambaugh)和裴敏欣等人近年来的论述——这些人的共同之处在于,无论着眼点是意识形态还是具体政策,都断言中共党国体制难以为继,正在走向衰落、甚至崩溃。
然而高敬文质疑的问题是——中国体制真的处于危机之中吗?在他看来,上述悲观论者指出的经济减速、政治僵化、腐败丛生等弊端,北京并非不知情,但运用政治、行政、司法和经济等各方调整措施,至少到目前为止成功应对了危机,并且逐步改造官方意识形态以适应经济发展,使得一党体制免于遭受挑战。在全球民主力量相对衰弱的背景下,中共还进一步展现出自我调整、并长期掌控局势的能力,同时让大部分的社会阶层认可其垄断政治权力的合理性。
在2014年的著作《中国政治制度》中,高敬文提出“新的威权均衡”概念,而在新著作中,他重申了这一概念,并将其作为理解当下中国的框架,同时为它限定了一个时间范围:在未来二三十年期间,这种均衡态势可能将一直维持。即便这一体制此后趋向放松,仍将很大程度上带有“威权的、精英的、父权的、帝国的”色彩。他多次重申上述四项特征,并悲观地警告,中国的民主转型很可能是迟缓、混乱且不完整的,伴随着改革力量的失败尝试、保守力量回潮甚至危及国家统一时军方出手干预的可能性。和许多持自由主义立场的研究者的乐观期待相反,在高敬文眼中,经济全球化未必在中国民主化进程中扮演积极角色,中国与外部世界在经济和外交上的相互依存,反而可能会削弱转型力量和外部不稳定因素的生成。
但与此同时,高敬文的研究也绝非为“中国何以成功崛起”而背书。在信念层面,他甚至用笃定的语气写下:“很显然的是,中国的体制并不比苏联、朝鲜或台湾威权体制更加永恒不朽。”“长远来看,这一体制毫无疑问注定要让位于另一种体制,中共注定要么消失,要么转型,在一个更为开放的体制下同其他政治力量角逐权力。”
也正是从这一信念出发,在诸种理论驳难之后,他最终选择重新同黎安友、沈大伟和裴敏欣等人站在同一阵营,从捍卫民主体制为出发点,共同面对中国崛起带来的挑战。抱“绝望”之心,行“希望”之事,或许正是这位“两岸通”学者的信念、理论和现实感相结合的底色。
端传媒专访了高敬文,以下是访谈摘要:
中共的“适应能力”会有极限吗?
端传媒(以下简称端):您近年来出版了一系列关于中国的著作,包括对宏观政治体制和对外政策的介绍,今年的新著又涉及到中国的未来是“民主还是专制”这个经典问题。从2012年习近平上台以来,您对中国的看法有没有发生什么改变?
高敬文(以下简称高):应该说没有特别大的改变。习近平上台以来致力于集中权力,中国往更加威权主义的方向发展,中共对社会的控制程度更强,这和我当初的预想基本一致。
但我想中共也没有其他选择,一方面,它必须巩固自己的专政,如果不改善、调整治理模式,它没有办法维持下去;但另一方面,如果政治制度上实行开放,它又必须朝民主化方向发展,很难开放到一半停下来。所以,要么强化威权主义,要么进行民主化改革,除此之外没有第三条道路,我想中共领导人很清楚这种选择的困难程度,但目前看来他们选择了前一种。
不过,他们巩固专政的方法很聪明,一方面继续发展经济,另一方面更加细密地“维稳”,打压要求民主化的力量,例如现在正在建立的社会信用体系,我想这也是为了应对中国的城市化带来的挑战。目前,中国人口的城市化比例已经高达约60%,而且还在继续增长。如果有70%的中国人住在城市里,会对稳定造成更大的挑战,因为对现状不满的人会更容易组织起来进行抗议,当局对此特别担心,所以要提早进行准备。
端:您在书中多次强调一个概念,就是中共的“适应能力”(capacité d’adaptation),您如何定义这种能力?它在哪些方面展现出来?
高:这种适应能力的首要方面,是适应新的经济环境,原有的计划经济模式无法继续维持下去,现在所谓的“五年计划”是指导性、而不是命令性的。在这个大方向下,市场和私营企业发展得很快。
其次,政府的运作方式也发生了相应转变。到目前为止,中国还不能称之为是一个“服务型政府”(尤其对普通老百姓而言),但在相当程度上,中国政府的确是在为那些有能力赚钱、创新并推动经济增长的人进行服务。
事实上,如果我们以40年(1978-2018)为长周期来看,中共的适应和调整能力是很可观的,很多方面已经完全不一样。和40年前相比,政府部门已经公开得多,但党务系统很大程度上仍然缺乏透明度。比如在针对高级官员的腐败案件中,我们没有办法通过独立来源核实涉案金额的可靠性。
端:这种适应能力会有极限吗?
高:当然会有。我在书中用了一个概念——沈大伟(David Shambaugh)同样也使用了,就是 atrophy(法语为 atrophie,沈大伟著作 China’s Communist Party: Atrophy and Adaptation 被译为《中国共产党:收缩与调试》,但 atrophy 或 atrophie 还包含“衰老”、“萎缩”或“损耗”之意——编者注)。
第一个表现是意识形态的弱点。官方理论——从马列主义到习近平思想——和民间的距离越来越大,虽然现在中国官方重新大力弘扬马列主义,但谁会真正去看马克思、列宁的著作?而且另一方面,指导思想的内容越来越空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很难说有一个官方的明确定义,到了“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就更是如此。
第二个方面是反腐败。虽然习近平上台以后大张旗鼓地反腐败,一度遏制了公款消费和境外旅游,但我们已经看到这种运动后继乏力。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澳门赌场,此前从2013到2015年,的确去澳门赌场的人数骤降,但我观察到最近几年又开始慢慢回升。另外一个导致反腐败成效有限的因素,是政治权力和发财机会密切联系在一起。我不否认有些人是白手起家创业成功,但同时高层领导及其家族也的确凭借优势地位大发横财,这是一个结构性的问题。为什么官员财产公开制度迟迟无法建立,这就是最直接的原因。
另外一个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方面,是中国高层政治中女性地位之低,她们的角色可以说几乎等于零。在经商、科研等领域,很多中国女性都取得了成功。但在十九大之后产生的25名政治局委员中,只有一名女性(孙春兰),而且很大程度上是出于装点门面的考虑,实际权力比重并不相符。从这一点上,当代中国政治在男女平等问题上的保守程度甚至超过了毛泽东时代,回到了更低的水平。当然,我并不是说毛泽东时代的男女平等是真实的,但今天在某些方面甚至更加退步。
最后一个方面,是中国社会的民主思潮目前影响很有限,但长期来看还会继续发展。相比1989年天安门事件时,现在民主思想的影响其实要大得多。六四前夕的青年学生对民主有美好的梦想,但其实并不了解民主本身,看法很模糊,有很多幻想,而现在不太一样,真正了解民主政治的人当然还是少数,但也比当年多得多。
中国社会关系紧张的源头是什么?
端:您在书中提到城市化是可能导致中国社会内部紧张加剧的原因之一。但我们也看到,2017年底以来北京发起针对“低端人口”的驱逐行动,显示出当局可能会用强力方式来控制城市化的走向,但即便手段粗暴,似乎也并没有激起大范围的反对。
高:没错,对于北京上海这样的一线大城市,可能是中产阶级的天堂,但当局不能完全把民工赶出去,因为不管哪个城市,都需要民工提供服务,所以当局会尽量保持平衡,既控制大城市的人口数量,同时维持基本服务来保持稳定。
从北京大兴火灾后续来看,社会事实上有一定反弹,可是反应有限。我们从中可以看到很有趣的现象:一方面这些民工显示出逆来顺受、听天由命(fatalism)的一面,他们没有别的办法;但另一方面,值得关注的是中产阶级这次有新的反应。我之前在写书时认为,中国中产阶级通常比较自私,不关心民工群体,希望民工走人,但这次大兴事件发生后,出现了一些社会团结迹象,中产阶级对民工发出支持声音,认为北京市政府太过分了,虽然这种批评声音来自于很少数人,却是一个新现象,值得观察。
端:您提到另一个可能导致社会压力加剧的因素是不公平的状况,尤其是收入和社会地位差距。对于法国学者来说,这种不公平很难忍受,可是中国社会却似乎更容易接受这种不公平?
高:的确,和法国相比,中国社会更像美国的情况,人们更容易接受社会地位差距。但我的看法是,中国人可以接受“差距”,但不能接受“不公平”。比如政府做一个决策,让一些人受益,另一些人受损,马上就会有反应,会激发怨恨,他们对这个很敏感,但是对社会经济地位差距不敏感。看到别人发财致富,中国人比较容易接受;相反,法国人不喜欢看到别人发财,别人发财了马上会想办法征税、或者施加舆论压力等方法。而在中国,富人更像是一个榜样,会激发更多的竞争精神。
但是,当社会差距变太大时同样会出现问题,一个例子就是当下中国社会的房价问题。早先在体制中占据一席之地的人,包括公务员和事业单位,可以通过单位补贴得到好处,而现在大多数的中国年轻人,如果父母没有钱的话,凭自己能力买房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在这一点上,中国政府的作为不够,比如廉租房开发得太少,进展太慢,因为地方政府从这些项目中得不到好处、赚不到钱。这种差距持续下去,会起到阶层分化的效果。
端:这就涉及到您在书中提到的第三个紧张来源——对政府的期待。您觉得中国人对政府有很高期待吗?或者说,和欧美福利国家相比,中国人似乎习惯了政府提供一个相对较低水准的公共服务?
高:是的,中国人的处世观念很务实:如果他们知道廉租房数目有限,就会想更多的办法动员其他社会资源,例如向亲戚朋友借钱去买商品房,而不去问责政府为什么不盖更多廉租房;如果农民工觉得城市生活无论如何都比留在乡下好,那么他们愿意花更高价格去购买教育和医疗资源——虽然往往不能如愿——但很少要求政府提供平等待遇。虽然很多人不满意,但总体上还是“听天由命”更多,很少有比如民工组织起来向政府施加压力的事情。
Is Democracy Dying?
端:近年来在欧美——包括在法国,民主的运作遭遇很多问题,其中一个比较典型的就是民粹主义的兴起,这会影响一部分中国人对民主体制形成正面看法吗?
高:这个问题很重要,我书里的结论也谈到这个问题。目前民主政治遭遇很大的危机,这一点毫无疑问。危机的原因很复杂,一方面西方国家的政府不敢做重大决策,福利社会模式面临危机,同时全球化导致社会差距加大。民粹主义当然是民主政治的负面因素,但在我看来,民粹主义并没有走到建立专政、挑战民主制度的地步。
民主制度的弱点和目前现状,给中国和其他威权国家提供了机遇。中国正在利用这次危机,第一保卫自己的制度,第二输出自己的模式。虽然中国否认这一点,但事实上正在将“中国模式”作为一个解决方案输出,试图影响其他国家,所以现在仍然存在着一场意识形态竞争,甚至是战争。
但这一波民粹主义浪潮不会永远持续,十年后的情形肯定和今天又有所不同。就目前而言,继续深入发展和巩固民主,是应对民粹主义的唯一办法。
端:您在书中直接使用了一个法国政治语境中的词汇——lepeniste,指的是法国极右翼政治人物勒庞家族的支持者。这让人想到在2017年法国大选中,很多旅法华人、甚至中国国内很多人倾向或者支持勒庞(Marine Le Pen),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高:这种现象并不意外,但目前还没有人深入研究华人/华侨的政治行为这个问题。
Lepeniste 这个群体的基本特征是强调安全高于自由,并且对外来移民(在中国语境中则是针对民工)持歧视态度。
事实上不管在中国、法国、还是在非洲,这个群体的模式都是类似的,都强调自身的安全,例如前几年在巴黎北郊 Aubervilliers 被杀害的张朝林案件后,很多中国人出来游行,抱怨治安状况,要求改善安全。我完全可以理解这种诉求,但同时应当看到,这种诉求是和中国人对黑人及阿拉伯人的歧视是重叠的,认为法国的“外国人”太多,应该进行限制,但却忽视了自己也是“外国人”的事实,只不过在法国的中国人比较听话守规矩而已。
端:但中国人会认为,自己是比较守规矩的少数族裔,所以即便勒庞上台也不会拿中国人怎么样。
高:是的,而且极右翼也在有意识地利用这一点,想利用华人的这种心态来拉票。比如老勒庞(Jean-Marie Le Pen)曾经多次去一战华工墓地祭拜。
中国人比较保守,他们要赚钱,要求治安保障,不想要“乱七八糟”的人,相对左派来说,他们对治安问题特别不宽容;不管在国内还是国外,大部分中国人支持死刑(当然今天虽然欧盟成员国已经废除死刑,但很多法国右派仍然支持死刑)。这种对“法律和秩序”的重视,和很多旅美华人给川普投票的逻辑是类似的。
端:川普上台及其一系列政策,对中美关系和欧美关系同时形成挑战。从政治角度来看,您如何评估这一事件对民主体制的影响?
高:川普的上台,是美国民主衰落的结果——自由主义的精英和普通民众的距离太大,很多普通民众的生活水准下降。当然一方面是因为全球化的关系,另一方面是美国的金融资本占据主导地位,华尔街掌控了这一体系,工业资本被边缘化,很多工厂从美国迁出,搬到中国大陆或者东南亚国家。虽然美国本土还保留一些制造业,例如航空航天等和国防相关的产业仍然有较高水准,但相比德国等竞争对手,许多产业缺乏创新、因此缺乏竞争力。
我当然希望美国的民主能保持并改善,但是接下来具体走向很难说,不是每一个民主体制都注定成功,也有可能会失败。
但是另一方面,应当看到,20年前整个拉丁美洲基本都是独裁国家,而今天除了个别几个国家(如古巴)以外,大部分都是民主体制国家,当然其中并不是没有问题,有些国家腐败严重,但毕竟民主制度建立起来了,而且得到民众拥护。
端:这就涉及到一个很大的问题——中国的体制演化进程会随着所谓“第三波”或“第四波”的浪潮共振,还是它太特殊了,独自成为一个世界,必须得单独对待?
高:其实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独特的发展历程,不能轻易比较。但我依然认为,从长期来看,中国会走上民主化道路,有两个原因,一是东亚传统的儒家思想和民主化没有根本矛盾,台湾、韩国、日本都是例子;二是随着中产阶级教育水准的提高,民众的期待也随之变化,他们要知道政府怎么使用税收,这个逻辑最后会导向类似当年美国独立战争时的“无代表,不纳税”——当然现在还没有到这个程度。
中共适应能力也会在这个方面体现出来,它会给新的社会精英(如企业家)一点空间,通过人大、政协等渠道让他们说话,听取他们的意见——当然大部分情况下是假装听取意见。但同时应当看到,虽然目前这种议事渠道被新贵阶层充斥(例如政协),他们还是严重依赖政府,小心翼翼不挑战中共的领导,但是毕竟形成了一种经济力量,并且获得了一定的谈判能力,当局不能完全忽视。
习近平的梦想是“新国父”?
端:您的书中多次用 paranoia(偏执狂)来形容习近平的执政风格,您真觉得这是一种和他个人经历相关的心理甚至病理现象,还是中共高层现阶段的一种执政思路?
高:主要是制度的问题。当然习本人有自己的偏执的一面,比如反腐败运动,主要是从巩固个人权力角度出发,但这种反腐败运动激起反弹,在政坛高层制造出很多敌人,从薄熙来、令计划一直到郭伯雄、徐才厚,这又迫使他一步步加大力度,以保证自己的安全。
我之所以用这个词,主要是基于一种可笑的矛盾,即中国政府一方面已经将社会控制得很严密,但另一方面还是有巨大的恐惧,从这个意义上说,是一种偏执狂式的做法。
我对这种偏执狂提出的解释,是因为中国人口基数很大,相对而言党的能力有限,因此发展出一套“维稳”措施来保证稳定,最新的发展则是建立了“社会信用体系”进行控制。
端:从这次修宪来看,您认为习会在多长时间内把持权力?
高:我认为会到2033年,因为目前半官方的说法是到2028年,也就是比原定多一个任期。官方的说法是,即便取消了国家主席任期限制也不意味着终身制,但我认为他可能会一直做到2033年,也就是他八十岁的时候。我觉得他的梦想,是成为一个新的“国父”。
但这种预测是以他身体始终保持健康为前提的,毕竟现在他的健康状况很不透明,如果出现癌症等重大疾病,当然要提前指定接班人。他表面会采用党内协商酝酿的形式,但最终还是由他自己指定,不会用什么党内民主的方式。
另外,我所谓的2033年退休,其实确切说应该是“半退休”,就像当年邓小平的做法一样,仍然对政策保留极大的影响力,扮演垂帘听政的太上皇角色。虽然目前来看陈敏尔似乎是他的政治接班人,但如果真的要到2033年时,陈也有73岁,因此还存在很多变数。
端:您在书中还使用了一个词——Nomenklatura,这个词原来指前苏联的官僚集团,您现在借用这个词来分析中国的官僚集团,那么官僚集团在中苏两国有什么异同?
高:相似之处在于二者选拔晋升的方式,都是上级提拔下级,上级的“组织部门”对候选人进行政绩考察,交给高层领导人来做决定,没有什么民主选举的因素,在这一点上是一样的。
但对于今天的中国官僚集团来说,他们和苏联时代最大的不一样,是他们现在很有钱(笑)。苏联官僚集团虽然也享受很多特权,但当年毕竟是计划经济体制,经济总量规模有限。而中国的官僚集团虽然自己不能下海经商,但家人很多都在经商。“巴拿马文件”、纽约时报、彭博社都披露了最高层的状况,在这种示范效应下,整个集团都上行下效,虽然广大中层官僚不可能攫取天文数字的利益,但操作模式是类似的。可以说,他们在经济转轨期间最大程度地得到了两种体制所能提供的好处。
中国未来将走向民主化吗?
端:所谓的“党内民主制”,会是一条可能的转型出路吗?
高:中共的问题是,从创立一直到现在都保持着某种秘密会社的作风。很多决策是完全不公开、不透明的,不要说普通公民,就是一般的党员都完全被排除在决策过程之外。2007年胡锦涛曾经提出发展党内民主,但到2012年卸任为止并没有取得太大进展,到习近平上台之后就没人再谈了,没取得任何结果。
在我看来,一党制和民主化之间存在根本对立。也许最终会证明我错了,但目前看来,二者之间存在深刻矛盾,(在中国)Party 和 State 二者没法分开。
可能有些人曾经对党内民主化抱有希望,但他们很快就面临了激烈的矛盾。因为如果涉及到党内信息公开,会涉及到很多决策过程、选举过程、以及领导成员的财产状况,这会带来很大的风险和挑战。
当然,不排除习近平在加强控制之后,会采取一些“放”的措施,但这仍然是统治手段,而不会导致中国走向民主化。1986-1987年那时曾经有过这样的历史机会,但天安门事件改变了一切。从那之后我就很悲观了。不光是邓小平,而且是共产党领导集体的大部分人对苏联解体的教训都感到恐惧。要维持一党专政体制,就得一方面加强调整的能力,另一方面继续打压异议者。
虽然福山的论断曾经被人嘲笑,但他的一些理论还是有道理,比如他说如果没有“民主人士”就不会有“民主化”,精英群体的角色很重要,不光是要支持民主,而且要有实际行动,否则不会有民主化,目前中国也有这种人,例如许志永,但还是少数,而且被打压得很厉害。
端:在江泽民和胡锦涛时代,虽然体制的本质没有变化,但普遍的感觉是控制正在松弛,所以有所谓“后极权主义”的说法,但是到习近平主政之后,党对社会的控制重新收紧。但问题是,到目前为止,这种收紧似乎也一样可以行得通,并没有激发强烈反弹。
高:我写书时尽量试图超越习近平执政的时代因素,虽然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退休。但从局外旁观者来看,中共如果想保持一党专政制度,必须懂得“放”和“收”两手,这也是中共领导人此前一直用于保持稳定、改善治理的方法。
现在看来,到2008年是胡锦涛时代“放”的一个高峰,虽然《零八宪章》一出来就受到严厉打压,但在当年这样一份声明能问世,本身就表明有一定空间。而现在绝无这种可能。
我的结论其实比较乐观,还是认为自由主义意识形态会成功。尤其是,中国人最终会在多大程度上,愿意被一个秘密会社式的政党所领导,这对我来说是最大的问号。
香港的选举模式和大陆选村长是一样的
端:您长期在浸会大学任教,对来香港的大陆学生有什么观感?
高:因为我是政治学系主任,所以接触到的内地学生也多是这个领域的。我个人觉得大概分为两种非常不同的类型:一种学生之所以来香港读政治学,是因为他们知道在内地很难做真正的政治学研究,只能做公共管理、行政管理这些领域,所以这部分学生比较有独立意见;而另外一种来香港读书的内地学生,则是有钱家庭的孩子,这种人对政治没有兴趣。他们之所以来香港,主要是为了留够年头然后拿身份证。
端:以您在香港的实地观察,如何评价雨伞运动的成功和失败之处?
高:应该说是失败了,因为没有取得什么直接的成就。北京对香港普选的既定政策没有改变。按照目前的选举模式,本质上和中国大陆选举村长是一样的:由党支部酝酿提名候选人,然后村民进行投票。
但与此同时,我觉得这场运动也有成功之处:香港人的政治热情被激发出来,公开的政治辩论范围扩展,人们更倾向于公开地表达想法。但目前北京夸大了“港独”运动的影响力,并将其作为打压民主言论的一个理由。
端:一方面“港独”的影响力被刻意夸大,但另一方面,我们也的确看到六四纪念问题上,香港人的热情在下降,您怎么看待这一现象?
高:是的,现在在不同代际间存在一种意见分裂。老一辈的人仍然坚持关注大陆民主化,要求平反六四,但很多香港年轻人已经对大陆民主化没有兴趣,他们更关注如何改善香港的政治制度,推动本地进一步民主化,但香港政治的走向,很大程度是由北京中央政府决定的,我们对此不能太乐观。
但至少,香港年轻人可以捍卫自己的自由,保持公民社会的独立,我认为这应该是当下最重要的目标。在这方面我倒不是太悲观。因为香港的公民社会很强韧,非政府组织很多,不管是和政治或者和教会有关,不可能被统统取消掉。
无论如何,香港将继续会是全中国最自由的地方,也会持续影响中国的政治未来。
法文的“民主”一詞為démocratie而不是*démoratice*,疑似文中拼寫錯誤?
这篇文章倒是跟我的观点有点差不多。中共下台,中国民主是必然的事。可是时间不会那么快,我想最快也要在2030年或者是2050的前后
我總是很好奇,在中國要做政治研究,目前應該還是受到一定箝制,雖然作者Jean-Pierre Cabestan是身處香港學術圈,但距離皇城遙遠,他的研究來源跟推論是否真的有一定立足點?不過這篇訪問還是給我一些啟發
民主的前提是宪政,是将权力关进笼子之后的结果。反观现时的中国,一人的权力是完全凌驾于所谓的宪法之上的,同时也凌驾于某党党章之上,连其党内都无法实现“宪政”,更何况全国。
Cabestan的受访内容很多都是从很实际的事实出发,进而做出判断,特别是在谈到習与党内民主制的问题上,结论基本都是短期内不看好的观点,同时从八九事件、党内财产公示、香港占中等一些历史具体问题出发,也基本认可了体制内存在很强自我纠“错”的能力,可以说是一种长期不看好的表态,但不知为何最后又表现出一种未来会更好的姿态,跨度有些偏大,缺乏说服力。
受訪者對中國的認識,完全停留在表面上。習近平只是個兒皇帝,權力基礎根本不穩。並且就在最近幾天,習的權威已經被大大削弱了。雖然習最後有一定概率會反殺,但無論結果怎麼,中國都注定在幾年之內進入一個長期的動蕩時代。
自由主義只是民主的衍生品,隨着後者的進一步發展,前者必將被拋棄。爲什麼所謂自由主義的精英們都害怕民粹呢?因爲民粹就意味着普通民衆能充分施展自己的權力,這樣的話這些精英們也就沒有了特別的話語權,也就失業了。這些自由主義者總是打着民主的旗號,卻從根子裏排斥普通民衆的權力。
Cabestan的觀點跟大多數西方學者的觀點相比要務實的多,因為他看出來了中國共產黨領導下意識形態的不重要,也看出來了中共的變通性,佩服!
跟端之前的幾篇學者專訪一樣水準的好文。每次閱讀都會幫我梳理和解惑。
我本來想說中國怎麼會沒有啟蒙的歷史。但後來想想,還真是沒有。因為無論誰在台上,啟蒙對於掌握權力都有絕對威脅。而民間對權力的適應能力又太「良好」。所以,要對中國人公平,他們還不完全瞭解碟子上可以有什麼選擇。
这篇专访真得很好,学到很多。感谢! 期待能看到这本书的中文版。
一党执政的民主也还是有的,看看胡温时代。谁曾想习一上台就如此的收紧,简直了!
维稳与监控的花费是惊人的,供养收买“自家人”的开销也是惊人的,如果有一天中国的经济增长和财政收入不足以填补这些巨大的开销,这个看起来超级稳定的政治体制就有可能出大问题。
個人比較悲觀,中國沒有啟蒙的歷史,自由的種子從未被播撒,中共很大程度上是五千年封建王朝的繼承者,在現代化的外衣背後,仍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習本人就是皇帝。
在這種條件下,不具備傳播現代政治的土壤,對政治不滿又有機會的很多人已經離開了,支持憲政民主的永遠是少數,因為他們不斷在流失。支持政府(中共)的佔社會多數。
喊口號洗腦雖然看起來蠢,但是非常有效,學校教育又從未培養過獨立思考和批判精神?試想,合格的現代公民從哪裡來?
其一,這屆政府利用18世紀末-19世紀初「國恥」與今對比來維護統治正當性,官媒不斷傳播國際主義話語,自我膨脹的中國有可能走上納粹德國之路,給本國和世界帶來災難性後果。
其二,黨國黨國,黨在國之上,維護紅色江山永不變色與最普通公民的富足和尊嚴比,孰輕孰重?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即使像朝鮮這般貧困,其統治者生活水平是不受影響的。
2013年王岐山曾會見福山,會議記錄裡一段讓我印象頗深,他講,美國這個國家很會挑時機,國家先發展,過了百年後再把黑人拿進來,近幾十年又把女人拿進來,讀來讓我毛骨悚然,他絲毫不顧及歷史背景,不把人當人,公民個人的 suffering 他絲毫不在乎,追求「國家整體」的強大。
千萬不要心存幻想,把未來寄託於執政黨的「道德水平」之上,never live under kindness of a monster. 況且此處 kindness 要有個大大的問號。
solina
通篇充满了对西方对中国的傲慢与偏见,任何国家任何体制都有矛盾与缺点 将中共的矛盾放大并夸夸其谈 难以表现其深刻 此外 就男女平等来说 商业集团 基础干部等男女比例情况视而不见 竟然说男女比例相当之差 差于毛时代? 真的令人咋舌 前不见吴仪后不见傅莹?说到女姓名单 更应该讲政治局常委和内阁比才合理吧 有才能者居上位 本来就跟性别无关 占此角度看 不知是何居心 最后再说一点!!腐败想来不是民主能避免的 西方的民主制度并不能遏制腐败的发生 中共是专制 但是跟古希腊的所谓民主制度相比 简直不要好太多
寫得太好,看到最後的心情真的太複雜了。
「因為香港的公民社會很強韌,非政府組織很多,不管是和政治或者和教會有關,不可能被統統取消掉。
無論如何,香港將繼續會是全中國最自由的地方,也會持續影響中國的政治未來。」
默淚。
有个小问题,但编辑或许还是需要检查一下:文中有关“Nomanklatura”的一问里,该词是不是拼写出现了错误,应为“Nom[e]nklatura”?
见:
https://fr.wikipedia.org/wiki/Nomenklatura
感謝指出,已修正!
为什么很多客观分析之后,突然冒出一句“我的结论其实比较乐观,还是认为自由主义意识形态会成功。”,感觉很突兀,文中论据无法支撑题目和这样的结论,不知道书中有没有答案。
这篇专访真的太好了。解了很多惑。感谢。
这本新书会翻译成中文在香港出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