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波特与被诅咒的孩子》:续作与粉丝的对话,延续经典还是情怀优先?

舞台剧英国大获成功,移师百老汇继续发光,商业化到极致之后,经典能否延续?
舞台剧《哈利波特与被诅咒的孩子》剧照。
文化现象 风物

“19年后”,我买了一张舞台剧前排票,来到伦敦西区的皇宫剧院。这座剧院建于1891年,如今稍作改造,在暂时可见的未来只会上演一部戏。剧场门口有大型一个雕塑:金色飞贼/金探子状的鸟巢中,躲着一个男孩。雕塑下映着发光的话剧标题,供观众合照。我身边的观众来自各个年龄层,有一家老小,有中年夫妻,有孩童,有人身着霍格沃茨/霍格华兹校袍,围着各个学院的围巾。这座戏院已经是哈利波特的专属戏院。

这像是来自11年前的约定,全世界热销的幻想文学《哈利波特》系列小说发布了最后一本。据小说时间线,全书结尾一幕,则是最后一战19年后的9月1日,长大后的主角们送孩子上学,从国王十字车站乘车前往魔法学校。最后一战“霍格沃茨/霍格华兹保卫战”,发生于1998年,以此推算,送孩子上学理应发生在2017年9月1日。

对于我,一个《哈利波特》迷来说,2017年是现实与魔幻交错的一年。在现实世界的2017年9月1日当天,英国国王十字车站被来自全世界的无数粉丝挤满,他们穿着魔法袍,一起送哈利的小儿子上学。消费集体回忆的生意,大概在“集体回忆”这个概念在19世纪被提出时就诞生了;而在信息爆炸时代,集体回忆的威力被放大了数倍,无死角四面轰炸消费者。我们的童年被冠以“怀旧”“情怀”之名遍地热卖,影视作品中填满了八九十年代流行文化元素博君一笑。而哈利波特19年后的话剧,就在这个背景下诞生。2016年,舞台剧《哈利波特与被诅咒的孩子》问世,讲述哈利小儿子的冒险故事。

话剧诞生以来,讨论不断。一开始原作者JK罗琳的名字赫然排在作者第三位,似乎已经宣告天下,本剧风格会有所不同;剧本问世后,故事质量又受到世界读者的批评;演员定角时,大胆启用黑人演员出演女主角赫敏/妙丽,也引起不少争议。这一切,都没有阻止舞台剧在2016年就把2017年整年的票卖光了。幸好英国朋友教我,每一个月,官网都会最后放些当月票,如果运气好的话,你还可以碰到一些好座位以比正价便宜得多的低价出售。我得以亲身到剧情与哈利父子重逢。

剧场的工作人员身穿霍格沃茨/霍格华兹校服,舞台、墙壁、各种装置也全配合剧情而设。话剧足足5个小时,分成两半演出,比如白天看上半场,晚上看下半场;或第一晚看上半场,第二晚看下半场。我是分两晚看的,第一夜看完出来,售货摊卖的全是舞台剧周边,T恤、钢笔等;而第二夜看完出来后,我发现商品全变了,因应下半场剧情的发展,成了跟下半场剧情有关的东西。

在伦敦,分别参观哈利波特华纳兄弟影城、国王十字车站9¾月台、皇宫剧院后,你会发现,每个地方卖的周边产品都有些不一样;3年前,上海办过一个哈利波特电影道具临时展,甚至那个展览礼品店卖的周边,也有些不一样。有些商品,只能在固定地点才可以买到。这些细节都可见,作为全球最大的IP(Intellectual property,即知识产权)之一,《哈利波特》系列的商业化已经做到了极致。

舞台剧《哈利波特与被诅咒的孩子》剧照。
舞台剧《哈利波特与被诅咒的孩子》剧照。

这一出舞台剧,明显也是商业化的一部分。在观剧前我读了剧本,因而期待值已放得很低。

(以下含极少量剧透)

剧情走向非常简单,用父子关系指代成长阵痛,直接得如同把弗洛伊德套进喻体:小波特与父亲生隙,并分道扬镳(离家出走,开始冒险)——完成弑父(回到过去导致父亲的消失,从而自己也消失了)——与父亲和解并且打败了真正的怪物。

而剧本为人诟病的地方,恰恰是为了那些因讨好观众而加入的怀旧元素所作出的牺牲。

在幻想类文学创作中,“时间旅行”是一个需要谨慎使用的元素,因为这个设定可能对换线有重大影响,甚至直接挑战故事逻辑。

某角色死了?回到过去救他;某件事失败了?回到过去改变它。只要能够回到过去,那么所有情节都可以通过改变过去推进。

因而在科幻、魔幻创作界,对真正严肃的作者来说,时间旅行能力从来都需要被小心对待。

哈利波特系列仅在第三部使用过“时间转换器”推进剧情,并且对其使用有严格限制;最终在第五部一场战斗中,所有时间转换器被全部销毁。作者罗琳后来提到,这样做的原因是这个仪器的存在可能会影响剧情发展。

而舞台剧中,为了让观众回顾经典场景、甚至与受欢迎的死去角色重逢,时间转换器轻易“复活”。

而那些读者怀念的角色,又很明显是被召唤回来满足大众需求的。原著的文笔本来充满八九十年代特点:大量环境、心理描写,不急于推进剧情。哪怕严肃文学界批评它文笔太差,如今读来已有点复古。

话剧需要在5小时内讲完几年的情节推进、心理成长,显得一路追赶。为尽快激化矛盾,一些情节推进得不太合理,部分角色甚至脱离原版个性:中年哈利变得专横独断,特首赫敏/妙丽似乎是个不太成功的高官,而伏地魔甚至和女爱将生了个孩子——光是伏地魔有性行为这件事,已经让原著书迷大跌眼镜。

(剧透完毕)

另一个争议部分,则是剧本讨好“CP党”的“发糖”情节。“CP”(Character pairing,角色配对)是现代一个次文化现象。文艺作品拥有一定粉丝群后,就会有大量围绕着角色情感关系的想象在粉丝群中衍生。当读者的想象与作者的安排不一致时,读者就自发形成了各种“CP党”。

例如认为哈利和赫敏/妙丽该在一起的“哈赫党”,马尔福/马份和赫敏/妙丽该在一起的“德赫党”。而随着2000年代“基腐”文化在次文化界流行,希望哈利和马尔福/马份在一起的“德哈”党也出现了。“发糖”是CP文化中的语言,指官方内容中出现了该两角色较亲密互动的情节,令喜欢这个配对的群体如同被发了喜糖。这是一个世界现象:全球各地,都有大批哈利波特同人作品在不同“党派”中诞生。但在原著出版这8年,无论坊间呼声多高,作者的故事走向并未受影响。CP文化此时只是粉丝群体的自娱自乐。

而在话剧中,我们看到了对粉丝文化的积极回应。哈利的儿子和马尔福/马份的儿子在剧中大秀 bromance(基情),大量语带双关、近乎表白的擦边球对白,准确刺激腐女受众的神经;哈利与马尔福/马份大打一架又互相剖白,甚至马尔福/马份与赫敏/妙丽都会有一两句火花四射的对话,而你在一旁读到书迷的评论:“德赫党一本满足!”

这些角色互动处理得速食又方便,最终毁誉参半:CP党在其中汲取养分,另一些书迷则批评角色风格脱离原版——毕竟CP党能诞生,前提是那两人在原著中没有在一起。

舞台剧《哈利波特与被诅咒的孩子》剧照。
舞台剧《哈利波特与被诅咒的孩子》剧照。

八九十年代的写作,显然不会这么即时、热烈地对于网络需求作出反馈。而在社交网络时代,创作者和反馈者的交流几乎平行,反馈声大得前所未有,创作者总会不由自主地倾向写出满足对方需求的作品,尤其当诱因实实在在的时候。

面对全球潜在消费者,是创作者在“发糖”,还是资本运作在“发糖”,我们已傻傻分不清楚。

不,不要以为你的观剧体验会很糟糕。恰恰相反,如果你是哈利波特迷,又对剧情略感失望,舞台效果可能会让你超出预期。这也是为什么你最终要走进剧场。

首先,舞台呈现和演员表演都美轮美奂。舞台场景基本放弃具象表现,而选择了两种具代表性的物品,完成场景的搭建和转换:长楼梯和行李箱推车。

不停移动的长楼梯,是魔法学校通往未知的一个特点,行李箱推车则是每个学生必备的出发行囊。

在剧场中,场景与场景的转换间,演员一边舞蹈,一边推动长梯,移动行李箱,搭建出各种场景:长梯放平,夹在箱子上,组成了列车车顶;行李箱在地上堆砌摆放,组成了教室桌椅;几架长梯顶部聚拢,赫敏/妙丽站在顶端,其他人在下面仰望,就成了乱哄哄的魔法部会议现场。

长梯和箱子的移动,用来表现角色的情感互动:角色出现猜疑、争吵时,演员分别在两架梯子的上下奔走,而其他演员在下方有规律地推动梯子,合著背景音乐,组成了靠近又远离的互动效果。

你还会看到目前水平最高的舞台魔术之一。哈利波特是魔法故事,奇妙的魔法离开了数码特技后如何视觉呈现,这个问题我在帷幕拉开之前都不曾想过。

而头几幕就已经把我震住了:车站的学生和家长们要穿过月台墙壁,撞进魔法世界。我看到演员在舞台深处,面向观众,横站一排,推着手推车跑来,霎时一愣,傻傻地想,怎么难道他们准备冲向观众席吗?结果跑到舞台中间时,所有演员同时松开手推车转了个圈,一秒钟的功夫,身上的衣服全部从便服变成了魔法长袍,而手中似乎也多了魔杖。

天啊。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回到了魔法世界。会放出火花的魔杖已算不了什么,在通往魔法部的电话亭中,公务员真的打了个电话就活活消失在你面前;在恐怖的时刻,摄魂怪腾空而起向你飞来,而守护神在黑暗中闪现。

演员对角色的重新演绎也令人耳目一新:中年罗恩/荣恩更强调了喜剧色彩,黑人赫敏/妙丽表现夺目,显得更强势果断,金妮性格立体了不少,几个“哈二代”表现讨人喜欢,而麦格/麦教授甚至有了一种新的口音。

最重要的是,哪怕知道是套路,粉丝们依然愿意看到自己喜爱的角色在眼前重现。依然是熟悉的学院,依然是熟悉的小伙伴,依然是熟悉的爱与冒险、魔法世界。

每一个在阅读剧本时哪怕觉得略显刻意的动情点,都在演员和舞台的烘托下释放出完美的感染力,只要你是这份集体回忆的共享者,无论你有多理性,你都会在那一刻重温那份满足。他们可以把斯内普/石内卜复活一万次,说那一句深情的经典台词“always”,粉丝会热泪盈眶一万次,雷鸣般的掌声一万次,哪怕知道是套路。

舞台剧《哈利波特与被诅咒的孩子》剧照。
舞台剧《哈利波特与被诅咒的孩子》剧照。

作为高价出售的精致童年回忆,哈利波特系列舞台剧大概已经做得够好,可惜书迷对它的期待不止如此,舞台表现无可指摘。

所有批评最终还是回到故事情节上,因为当它被官方盖章认证时,它就成了整个哈利波特世界的一部份了。2000年代哈利波特系列改编电影全球大热时,文学和影视曾经互相成就。小说通过电影打出全球知名度,而电影的几个童星也走进观众眼帘。

随之而来的,是当中主要角色与电影演员面孔在观众认知中的相互绑定。电影结束后,我们看到演员试图与电影角色形象脱离:Emma Watson 剪了一头短发,Daniel Radcliffe 挑战了反派、同性恋,甚至去演一具尸体。

而近年作品同样试图与演员的面孔解绑:倘若你留意哈利波特系列的官方网站、社交媒体,就会发现近年发布的内容,电影演员的影像略有减少,转而选择不同风格的绘画。启用黑人演员,除了回应演艺界的平等思潮,恐怕也有打破旧演员与角色联系的考虑。在这背后,我们目睹的可能是在资本运作时代,“流行”幻想作品如何步入“经典”的大型操作现场。

事实上,无论在文学界受到多少“过于通俗”诟病,从未来可见的文化影响看,哈利波特系列基本已“封圣”,进入经典幻想文学殿堂。这时品牌运作者的考虑,大概是如何让作品永续流传,影响不止一代读者。倘若要让作品永远流传,肯定不能把角色面孔固定在几个演员身上。

文字作品在作者掷笔的一刻就静止了,不可能顺着时代变换模样,不可能要求安徒生重写当代丑小鸭,只能寄望作品本身有超越时空的光芒。

魔幻、科幻创作的一大成就,是超脱单一故事,构建一个架空世界,在其中可以产生无数故事。大众熟知的魔戒,龙枪世界,星战,碟形世界等经典作品,均属这种模式;美式超人漫画也以这种方式创作;而中国的幻想作者也曾尝试过建立一个朝代、生物均十分细致的“九州大陆”。

架空世界让幻想作品的生命力永不停息。而从商业角度,永续的世界意味着新角色,新剧情,也意味着永续消费。这也是美式漫画为什么经久不衰。而罗琳以一人之力,正在逐渐把哈利波特从一个故事,变成一个架空世界。同时她面临着一个前所未有的,创作多元、资本运作经典的机会。

最重要的是,她还活着:哈利波特的故事完结了不要紧,他儿子的故事可以继续。上代人的纠葛可以拍成五部电影《神奇生物在哪里》/《怪兽与牠们的产地》。pottermore 网站也在继续细化这个架空魔法世界的结构。为了丰富《神奇生物》/《怪兽产地》系列的故事背景,罗琳在网站上撰写设定文章《北美魔法史》。但当中对印第安魔法的想象,却被指责涉嫌刻板印象甚至歧视。

创作年代不同了,舆论也在给这个架空世界迅速反馈。这是一个和现实不停发生关系的幻想世界。除了继续创作,影城展览、主题游乐园、周边产品也可以继续带来收入,繁衍不息,哈利波特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听起来好像赤裸裸血淋淋,实际上对于读者、对于未来的儿童文学受众,可能都不是坏事。

有可能是坏事的,大概是舞台剧本的尴尬:你是想回应集体情怀,抛出一些讨好的元素满足如今的观众足矣,还是想以足够的水平,成为这个经典版图的一部分?

我们长大了,舞台上的哈利貌似也长大了,而哈利的故事可曾一齐长大呢?

读者评论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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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应该是“我得以亲身到剧场与哈利父子重逢”

  2. 这个舞台剧简直就是哈利波特版的博人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