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只是一场梦,只有死亡才是醒来。——Gerd Leins
在传统的艺术圈,德国艺术家 Gerd Leins 是个异数,作品独一无二,完全随心所欲,从不用担心别人的目光,亦不考虑生计;在传统的商人圈,他又是一个另类,从不将艺术品商业化,不以艺术牟利。
艺术家和商人两个身份,像是平行空间里的另一个自己,完全独立。
作客 Leins 工作室,随处可见他从沙滩上捡来各种裂开的石头,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就了不可复制的偶然,这是他追求的残缺美 。三十年前自制的桌椅,由几何图形拼成,后来被争相模仿。现在用起来仍有乐趣。屋内衣柜、书架都是歪牙裂爪,不规则造型 。“太规范的一切,令人感到无趣。”对他来说,不怕死,只怕闷死。
他有一手好厨艺,经常呼朋唤友,不醉无归。切洋葱时他流著泪说:“ 太好了,顺便可以洗一洗眼睛,再洗一洗心灵。”屋外下雨了,他说:“ 现在跑步正好!”他总是令人出其不意。
老师说他是“失败者”
数年前Leins被邀请到德国北部小城 Buxtehude 做展览。他大刀阔斧做了一个重口味的作品:金鱼缸里装著死刺猬和死兔子。此举引起轩然大波,甚至是一场骚动。当地流传一个刺猬用计谋叫兔子跑死的民间故事。而兔子和刺猬都是城市的“ 吉祥物”。
Leins 对自己的恶作剧津津乐道,原来,他甫抵当地便捡到一只被车撞死的刺猬,又见到一只兔子在屠宰店被杀,这些偶然的见闻令他灵感大发,他收起两具尸体装进金鱼缸,用福尔马林浸泡并放置在城市广场展出。
当地人强烈抗议他的作品,最后醉酒的保安更戏剧化地砸了他的大作。Leins 却渔人得利,意外得到一大笔保险赔偿。
他一脸坏笑地说:“作品是为了讽刺人们的虚伪。童话里的狡猾的刺猬怎么快也快不过现在的汽车,最后刺猬是被人驾驶的车撞死的。你们既然尊重兔子为何又吃兔子,却看不得兔子的死尸?”
相信他身上的黑色幽默和批判性是与生俱来的。
年幼的他天生有种超然的叛逆,是学校最令老师头痛的小魔鬼。有次,他上课时在课堂捣蛋讲笑话,逗得全班捧腹大笑。老师盛怒之中打了他一巴掌,他却笑得更大声。老师拎著他去找校长,结果校长不在,他更是像被点穴一样大笑不止。那疯狂的笑声一语道破了当年教育的弊端:“他们要求人人似哑巴不要说话,实在太滑稽了!”
后来,因为他成绩差,他又被老师批判为“失败者”。他当然又是仰天大笑:“将我教成这样子,你才是失败者吧!”老师气哭了。
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头脑里就已装著一个老灵魂。他年幼时便思考“ 意识”这个问题:“ 个体的意识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们跟其它的事物有什么样的关联?时间是什么?对于开始与结束、生与死的疑问随之而来。”
十多岁的时候,他在病理学专科实习,出于好奇悄悄溜进去解剖室,看到各样的尸体、各种的器官,还有一个较为完整的“ 睡著了女人”,“ 人死时原来那么安静。”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死人留下的印象。
收集讣告
每天,58岁的他从自己经营的连锁店下班时,便回到作为艺术家的“平行空间”创作“讣告艺术”。
他的两间工作室,一间白屋,一间黑屋。在这两极的视觉冲击中,他日复一日地剪报收集德国报纸上的讣告,作品命题是“ 死亡”,墙上的画布贴满了德国各地的死亡消息。
“死亡是世界上唯一公平的事情。一张张的讣告,是人生最后的‘证书’。”
Leins拿起一张讣告仔细地看,每个故事都耐人寻味:这个孩子十年前已经去世,今天家人依然挂念他;这位先生1942年在二战中阵亡,今天后人依然纪念他;一位女士的家人、公司、好友同时都为她刊登了讣告……“在这些死亡消息中,我读到很多爱与思念。”
有一次,Leins读到了一位老人的死讯。几天后,老太太的讣告也出现在报纸上了,失去了老伴的人实在已经生无可恋了;另一则讣告透露,男人失去了太太和两个孩子。Leins陷入沉思:他到底会凭借什么信念继续活下去呢?或许是只能代替所爱的人走完他们没有走完的人生路。
“一个人死了,依然会存在于别人的记忆中,直到这些记住他的人也都死去。当世界上所有的人都遗忘了他,这才是一个人真正的死亡。”他说,观念艺术(Conceptual art)注重思考及关注过程中的感觉。死亡是一种感受,爱也是。人大多数时间都是孤独的,唯有爱让我们好受一些。
死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一百年前,你有足够时间经历死亡。现在,你只是医院的行政编号,因为大多数人,最后一程是在医院度过的。“现代社会的日常,我们对于死亡最直观的接触,也许就是报纸的讣告。”
Leins通常在酒后开始创作,像读诗一样读出每一个生者对逝者的描绘。有的人在病魔手中做了很持久的战斗,有的人英年早逝,有的人活到一百岁,有的人意外突然身故……他观察到,一个人离去时,往往被华丽的语句措辞为他们人生作结,“ 即使发布者与死者有过节,也不会说出半句坏话。”
他总是一边读,一边将讣告粘在画布上。读完手头的讣告,他整体构思已经完成了。讣告的版面大小,透视出其社会地位。他特意将地位显赫的知名人士和无名小卒贴在一起,安排的一视同仁的“ 墓碑”次序,疏密有序。
画布很快被讣告铺满了。他用油灰刀全神贯注地将黑色颜料“批”上讣告,黑色颜料将亡者的个人信息抹去了,下手十分用劲,铿锵清脆,“这是一场搏斗。”不一会儿他已汗流浃背了。在黑色干掉之前,他又涂上一层白色,而黑色与白色混合,出现的是灰色,每一个细节都有自己的格局,单独成为一个舞台,给人无限的想像。
渐渐地,整个画布处于混沌中,报纸的墨色印记从在这片混沌中渗透出来。
当白色叠加在黑色之上扑朔迷离地覆盖了整个画布,他以黑色画上无数个十字架,讣告已经在黑与白乱中有序的交融中消失了。
他说,最后一步是用X光一照,讣告全部信息又重现了。“只有意识到自己的生存,你才是活著。活著只是一场梦,只有死亡才是醒来。”
我们从未为自己存在过
Leins习惯将对于死亡的思考写进诗里。诗和讣告都是由文字组成的。他通过符号来表达自己,而用来表达一个人死亡、意识消失的符号是讣告。黑色是代表结束,象征空无(nothing)的符号;白色是代表开始,象征所有(all)的符号
。“我将这些符号转化成一种视觉感应。从远处看,大家只看到图象;走近了,会在一些图象里看到一部分讣告,原有的信息。然后,一些跟第一感觉毫不相干的问题突然出现了。这是什么?人们开始反思死亡。他们通过这种方式回归自己。”
Leins的巨幅作品,大片的黑色与大片的白色背后,覆盖著人生光怪陆离的真相。
“在社会里的我们,通常都离我们自己很远。消费是生活的目标。手机已经成为我们意识的一部分。死亡这个话题被压抑住了,它只存在于电脑游戏和电视里。我们思考,如何通过自我意识的电子化,得到永生。这也是一种转化,人们由此忘记了现实,无论现实是什么样子的。”
从黑到白的过渡中,彷若完成了一个人生命的转化,这近乎一种仪式。而转化是一个持续的过程。 “我们的一生是从开始到结束的区间,在这一区间里,时间就是我们每个人的意识。也就是说,时间转化成了意识。我们死去之后,我们便失去了这个意识,也失去了我们对自己的回忆。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从未为自己存在过。在我看来,灰色意味著我们的意识,也就是时间。白与黑,即开始与结束,是永恒的统一。
你害怕死亡吗?
“我并不害怕死亡,也许有点害怕死的方式。我不知道什么是人生,我也不能信仰什么。我们的个体意识消失的同时,我们将失去所有关于自己的回忆。仿佛在宇宙的终点,时间与空间的尽头,我们从未存在过。但这并没有什么不好,我们只是不能够理解。所以只有过程才是目标。现在,也就是此时,即是永远。”说完,他画上了最后一个十字架。
我家是祖传“糊纸”的,从汉代开始传下来的手艺,就是给死人“盖房子”,到我这就要失传了。不过我打算利用每次回家的机会,采访我爸爸(他还在做这个),写本关于死亡的书。他每一年接触到数十个人的逝世,爸爸很喜欢去了解死者的故事,有钱的没钱的,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很好的题材,我觉得。
怎么只有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