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吴月伴:我住在60呎的香港㓥房,姐姐却说我过着她想要的生活

我们姐妹一起长大,姐姐去了北京闯荡,失败后回到家乡结婚。我“漂”到了香港,31岁还单身、租房。家人指责我的不婚主义和职业规划,姐姐会站出来挺我。
异乡人 风物

“你过了我一直想过的人生,我一直觉得走出去的那个人应该是我,”2015年盛夏的一天夜晚,我和姐姐坐在酒吧里,她埋头用吸管嘬着一杯无酒精的鸡尾酒,幽幽地对我说。空气中游荡着炸薯条的气味,一阵得意劲儿快速驶过我的胸膛。

“你还是可以走出来啊,”这话太不走心了,我感到屁股底下的刺绣座垫粗糙而闷热。

“太难了,我老公是个胸无大志的人,我走哪儿都得带着这个拖油瓶,”她像是感到滑稽似的笑了。

我脑海中出现了一只树懒挂在姐姐脖子上的画面。尽管我俩谁也不确定,这只树懒究竟是拦路虎还是个借口。

后来我弄懂了姐姐的套路——“我可以欺负我妹,但外人不行 ”

姐姐是我大伯的女儿,比我大一岁。在我的成长过程中,她就是“别人家的孩子”,是我妈时不时会拿出来跟我比较的主要人物。她性格开朗,家里没有人不喜欢她。而那时我性格比较内向,在人前的怯场总被解读为郁郁寡欢。我那刻薄的爷爷曾这样评价我——“像是谁欠了她500块钱似的”。

姐姐从小就有一种能力,让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听起来好厉害:学奥数啦,跑接力赛啦,考个一百分啦……“bling bling”地闪着聪明能干的光芒。她是自信的、无畏的,让站在那光芒旁边的我感到晦暗和不被重视。

我至今记得姐姐偷翻出我的日记在家人面前大声朗读,我抢夺未遂,只好躲在洗手间里哭,没有一个大人制止她的行为。

我为此恨了姐姐很久。

可笑的是,我从小学习成绩也不错,在学校也受待见,只是相比于在任何场合都对女儿赞不绝口的大娘,我爸妈低调得令人气愤。在家人眼里,姐姐各方面都比我强。这种印象持续至今。

有天我终于忍受不了我妈喋喋不休地拿我和姐姐作比较,愤怒地怼了回去。我不是她,也不想成为她——我记得我这样和我妈讲的,她后来有没有收敛我不记得了。依我对我妈的了解,很可能没有。

当然,大多数时候我都是个怂包。小学时有个朋友常来爷爷家找我玩。那是夏天,爷爷家的阳台上挂着又厚又密的门帘,由一根根橘黄色的珠串构成,我有时会偷偷剪下其中几串送给班里的同学。我那朋友看到爷爷家的门帘,立即当着全家人的面揭穿了我。当时场面挺尴尬的,家里大人一时也不知该接什么话,我更是窘得不敢说话,姐姐却突然站起来:“你胡说,我妹没有!”

我心里对姐姐生出无限柔情,体会到姐妹之间的、凌驾于一些事物之上的联结。后来我弄懂了姐姐的套路——我可以欺负我妹,但外人不行。唉,我也是容易感动。

我和姐姐是相伴着长大的,每天中午在爷爷家吃午饭、睡午觉,下午放学再回到爷爷家一起写作业、一起玩。我的爷爷奶奶都是东北人,早年响应国家“支援大西北”的号召南下来到这个西部城市,再也没有回去。我们保留着东北人的饮食习惯和颇为紧密的家庭结构。比如每周末在爷爷家聚餐,也经常一大家子开车出去玩。我记得我和姐姐在机场看飞机起起落落,躺在溪水边的大石头上晒肚皮,围着爷爷他们钓鱼的池塘疯跑……

小学高年级时,我们姐妹俩一度形成联盟,因为我们的三妹逐渐夺走了家人的关注和宠爱,这不公平!我和姐姐给爷爷写了一封慷慨激昂的信,指出溺爱对儿童成长的不利影响。爷爷看了信,特别和蔼地教给我们三个字——酸葡萄。

我对姐姐的恨意随着小学毕业慢慢消散。青春期像是炉子上的平底锅,烧化了我的内向、犹疑,我变得更外向和自信。暑假时我们会住到彼此家中,嗑瓜子、喝冰凉的可乐,分享对这个世界的困惑,在深夜里给喜欢的男生打整蛊电话。在一个凉爽寂静的夏夜,我们关了灯,对调着躺在她那张铺了麻将凉席的小床上,她对我说:“我觉得你变开朗了好多,这样挺好的。”

后来姐姐考上本地一所大学读法律,全家人都高兴得不得了。我爸给她买了一个MP3,爷爷则带领一大家子去学校参观。

一年后,我考入一所更好的本地大学。嗯,家里人对大学的新鲜劲儿已经过去了。

“你过了我一直想过的人生,我一直觉得走出去的那个人应该是我。”
“你过了我一直想过的人生,我一直觉得走出去的那个人应该是我。”

我们都是普通家庭的孩子,却在心底觉得自己不普通

姐姐和我的大学都在新建成的大学城里,只隔两站路。她们学校每个宿舍都能洗澡,而且是货真价实的温泉水。我有时去找她洗澡。洗完坐在她的座位上,姐姐拿吹风机帮我吹头发,她温柔而细心,一点也不像小时候那个用拳头捶我的家伙。然后我爬到她的床上睡午觉,姐姐则在桌前学习,等我一觉起来已经到了晚饭时间,我们再一起去吃饭。我至今记得从她床上醒来时的感觉——连指甲盖儿都是松软的。

姐姐一直觉得这所大学配不上自己。她就读的法律系有很多富二代和官二代,姐姐不无羡慕地描述那些豪车停在宿舍楼下的场景,“他们不用学习,毕业了就可以进法院、做公务员。”

如果说我和姐姐有什么共同点,那就是我们都是普通家庭的普通孩子,却都在心底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点不普通吧。她对我说,我们将来都不嫁人,一起努力工作。我点了点头。其实那时候我对人生没有任何规划,我的大学是在图书馆和篮球场度过的,我读了一堆无用的书、练就了一双结实的小腿,然后就毕业了。

姐姐和一个要好的朋友去了北京,一边找工作一边准备研究生考试。“只有北京才能证明我的价值,”她说。那是2007年,她在一家律所找到一份月薪800元的工作,负责电话推销。朋友说这工资伤自尊,但姐姐很开心,她对我说同事和老板都很喜欢她。她说她去宜家买了好多新家具,组装家具有意思极了。

在家庭聚会上,大娘又讲起姐姐在北京生活的趣事,言谈里皆是得意。那时我刚毕业,进入本地一家公司工作,我的生活又一次在姐姐的光芒下变得暗淡了。我不是没有申请过北京的工作,但是都被拒了。在嫉妒她的同时,我也打心眼儿里为她高兴。

后来姐姐给我讲起北漂的生活,她每天上下班都要花一个半小时,在冬天的地铁里挤出一身汗,汗水一滴一滴地落在对面大叔的报纸上,她甚至没办法从毫无缝隙的人群中拔出手来擦一擦汗。

第一次考研失败后,姐姐换了一份月入1500元的工作,然后准备第二次考研。当时有个教授对她很好,经常辅导她,有天晚上她和教授吃完饭走在路上,教授突然从后面抱住姐姐,嘴里嚷嚷着喜欢她、可以帮她出国,姐姐跑开了。后来她的面试没有通过。

2008年初的一天夜里,爸爸接到大伯的电话,说姐姐出事了,能不能帮他买最快去北京的机票。据说姐姐突然开始呕吐,无法站立,惊慌的朋友连夜把姐姐送到医院。因为查不出病因,没有科室愿意收留姐姐。大伯赶到医院时,看到姐姐躺在医院大厅的移动病床上,抱住她嚎啕大哭。

北京医院的各项检查排队都要等半个月,大爷便把姐姐带回家乡看病,一查竟是脑梗。姐姐花了半年的时间做康复训练,所幸没有留下后遗症。大病一场的姐姐没有了之前的心气儿,留在本地找了一份做HR的工作。

她后来两次报考全国司法考试,都没通过。

有一天她突然跟我说自己要结婚了,对象是在同学聚会上再次相见的一个老同学。她说你还记得么?我们曾经发誓都不结婚呢。

她问,现在是不是觉得我们都很土?我恶作剧地点了点头

我的姐夫在一个油水颇丰的政府部门当司机。他曾和我读同一所中学,他爸爸和我爸爸曾在中学同班。坐落在城市西边的大型国企庇荫了从爷爷那辈开始的一代代人,我的爷爷、奶奶、大伯、大娘、爸爸、妈妈和婶婶都在这家企业工作。我和我的朋友们在国企下辖的小学、中学读书,我们中的很多人在高中或大学毕业后又加入了这个国企。

我本能地想要逃离这个体系,尽管我爸曾试图在体系里给我找一份好工作和好丈夫。

我大娘曾坚决反对这门婚事。姐姐是她的骄傲,是大学生,是这个家族里最聪明的人;而姐夫虽然家境不错,终究只是个大专生。大娘后来发现自己在女儿婚事上人微言轻,只好答应了。“其实他长得挺不错,”大娘咬牙切齿地说。

结婚后姐姐请全家人到她家吃饭。她住在公务员住的很好的小区里,三室两厅,干净敞亮。看到姐姐和大伯大娘在厨房忙里忙外,姐夫则躺在沙发上,我心里有点不痛快。

那天回家路上,爸爸心中很感慨,他说你要是也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就好了。我爸一直本着“女儿富养”的原则,对我的最高期待是一生平顺不吃苦。也是在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一点也不想过这样的人生。

那时我开始对自己的工作感到倦怠,我想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便一边工作一边学英文。我这辈子从来没有那么努力过,压力最大时,我背着单词眼泪就哗哗流下来。

后来我如愿申请到香港一所大学的硕士班,度过了无比愉快的一年。我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家乡了。

我和姐姐的联系变得越来越少,她偶尔会问我好不好,还会把家庭聚会的照片发给我看。硕士毕业后我回家歇了几天,姐姐请我吃火锅,她问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们都很土?我恶作剧地点了点头,她脸上有点落寞,又追问了一遍,我说开玩笑啦。

第二年夏天姐姐来香港找我玩。那时我住在一间面积只有6平米的劏房里,我的小床只有0.8米宽。姐姐来了我就只能打地铺,房间里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后来姐姐跟我讲,她睡在我的床上,看着还没有她家卫生间大的房子,在心里问自己能不能做到和我一样,她说她不知道。

“外面的世界”或许在不知不觉中变成她装点生活的一扇窗。就算看不到窗外的风景,偶尔念叨念叨也好。
“外面的世界”或许在不知不觉中变成她装点生活的一扇窗。就算看不到窗外的风景,偶尔念叨念叨也好。

姐姐一直没有生小孩,仿佛小孩是她陈规生活的最后一道锁

住在那间6平米的㓥房里时,我先后换过三份工作,终于找到一份很喜欢的。我过得很开心,我热爱的工作也在渐渐有起色。

在这个家族里,我突然得到了一些儿时曾渴望的关注和认可。家人都半开玩笑地叫我“港女”,他们当然不知道这个词在当地指涉的讽刺意味,他们向我打听香港的情况、追问我的工资。我爸妈有时也会凑热闹地炫耀两句,但他们心底更期待我能过上姐姐的人生,平顺、富足。而我现在的人生,大概是大娘一直对姊姊的期望吧。

事实上,虽然我的工资在家乡人看来很高,但房租和日常开销吞噬了绝大部分。我在家乡的朋友,每个人都过着姐姐和姐夫的生活,有房有车,有妈有娃。有时我会惊异于家乡亲友的消费力,他们来香港找我,住在我的破房子里,却能在铜锣湾的奢侈品店里买下上万元的包包、手表和首饰。眼都不眨一下。

看起来,他们什么都没有错过。

而我31岁了,单身、租房、没养一条狗。春节聚会,姐姐和妹妹都回了婆家,我则作为没有出嫁的女儿陪在爸妈身边。大伯拉着我,半戏谑地说:“到现在还没嫁出去,也要反思一下自身的原因。”

我曾在感到孤独的时刻停下来想过,我错过了家乡亲友们的生活,到底得到了什么?想来想去,大抵是“有趣”——真昂贵的两个字啊。

但是姐姐懂。当家人围剿我的不婚主义和职业规划时,她会站出来挺我。

姐姐后来辗转几家公司,现在是一家国企的高级HR,工资在我们那个三线城市已经很高了。她给我讲她有多么讨厌混吃等死的上级,讲自己如何对抗心机女同事,讲自己的生活是如何地一成不变。她一直没有生小孩,仿佛孩子是她陈规生活的最后一道锁。

“如果当年没有生病,在北京,我相信会比现在更有成就感,”姐姐说。我忽然意识到,“外面的世界”或许在不知不觉中变成她装点生活的一扇窗。就算看不到窗外的风景,偶尔念叨念叨也好。她慢悠悠地谈起对庸常生活的厌倦和无力感,我从她的喋喋不休中看到了一丝得意——一种对现状的撒娇。

今年春节,姐姐兴奋地跟我说,她申请了华为公司的驻外职位,哪怕是去非洲或西亚,她也想要出去走一走。她讲了一大堆充斥着“梦想”、“自由”的心灵鸡汤,我心里有点烦,在涮掉最后一片毛肚后,我从猩红的火锅前抬起脑袋,“说那么多鸡汤干嘛,你想做就去争取。”

我不知道,她还能不能推开那扇窗。

读者评论 27

会员专属评论功能升级中,稍后上线。加入会员可阅读全站内容,享受更多会员福利。
  1. 我也是啊!逃離舒適圈最近跟朋友聊天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唉」。雖然我會粵語 生活不成問題..但是還是會想念從前..唉..

  2. 舒適圈…

  3. 好像有一点点共鸣。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总是走一步看一步,不管是上了个好大学还是去到大城市。但是真正去到之后我又不能确定这是不是我想要的了。

  4. 不太理解作者和姊姊這種看似很有目的, 卻很虛無的三十年人生

  5. 出走舒適圈是需要莫大的勇氣

  6. 推开那扇窗的动作只能由自己去做。

  7. 我有个哥哥,时间已经不多
    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推开那扇窗

  8. 感謝您,好真實呀!

  9. 真好。祝福。

  10. 給作者比心

  11. 很不錯。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
    隔離飯香。

  12. 我們很容易覺得自己沒選擇的那一邊可能比較好

  13. 「而我31歲了,單身、租房、沒養一條狗。」
    「她一直沒有生小孩,彷彿孩子是她陳規生活的最後一道鎖。」
    都在對無盡可能的未來,期待著些什麼吧。^_^

  14. 你选择的终究是最好的。

  15. <圍城> and <外面的世界>

  16. 大概看出来是阎良?如果没猜错的话,和我家背景一模一样。。。

  17. 真喜欢这篇文章

  18. 人有兩種,一種希望知道自己六十歲時在哪裡、做什麼,另一種是不希望。這是選擇,沒有對錯。但關鍵是要清楚自己是哪種人,才不會錯配。

  19. 太明白這種想逃離體制的心情了

  20. 這篇寫得很好啊

  21. 我也是个异乡人 🙂

  22. 感同身受。其实我偶尔也羡慕家乡老友的生活,但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23. “我曾在感到孤独的时刻停下来想过,我错过了家乡亲友们的生活,到底得到了什么?想来想去,大抵是“有趣”——真昂贵的两个字啊。” 看到这里,觉得好感动,有趣,觉得这么久的坚持,努力,挣扎,都有了意义。有趣的人生可以敌得过所有的孤独。

  24. “说那么多鸡汤干嘛,你想做就去争取。”

  25. 不能了。生活的负担就像是海绵救生圈,起初很轻,后来,当你跳落大海,吸饱水的救生圈会越来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