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观:一图入魂,他用镜头颠覆人们对白色巨塔的想像

拍摄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进行,黑暗中,只有快门的声音。纸片漫天飞落,冥纸散落在被暴力威胁的白袍医生身上。
生死观 台湾 社会

电话响起,是一通神经内科加护病房打来的电话。病房要求台北荣民总医院教学部职员张文瀚记录一名老太太的病状。她罹患脑中风又患有糖尿病,脚趾因组织坏死开始发黑,往大腿蔓延,严重危及生命。医生建议及早切除掉坏死部位,但老太太的家属想替她“死后留全尸”,迟迟不肯签下截肢同意书。

直到她的整只腿必须被锯掉。

“因为太痛的关系吧,原本已经奄奄一息的老奶奶,痛苦地挥动著残存的大腿,看起来就像在寻找已经消失的小腿似的。”按下快门,张文瀚隔著镜头,观察病床上老弱的身躯。

他花了一个月,以相机追踪病患脚上坏死的组织,自脚趾、小腿,最终到达大腿。而后,他的照片成为说服家属进行手术的关键因素。

这位老太太是他拍摄的第一名病患。30岁的张文瀚没想过自己会成为一名摄影师,甚至是在医疗体系工作的摄影师。

担任台北荣民总医院的摄影师之前,摄影只是他的兴趣。大学与研究所念的是物理,他做过研发工程师,2008年被科技公司裁员后,也做过大学约聘人员。业余时间,他从学生时代拍到出社会,凭著一股热情精进拍照技术。他曾整日在街道边捕捉人群,利用上班闲暇,一天来回台北与阿里山,就为了练习摄影日出。这样的努力,让他在2008年拿到了日本EPSON百万影像大赏台湾尊荣赏金奖。直到他看见台北荣民总医院摄影师的职缺,开启了新的人生道路。

30岁的张文瀚在台北荣民总医院担任摄影师,多年来听了许多医生有关医疗纠纷的故事后,想把它拍出来。因为事件的发生总无法预期,无法以“纪实摄影”表现,因此,他开始尝试“编导摄影”,更找来医师与护理人员作为他摄影的主角,以他们本人来呈现他们遇过的事情,更具说服力。
30岁的张文瀚在台北荣民总医院担任摄影师,多年来听了许多医生有关医疗纠纷的故事后,想把它拍出来。因为事件的发生总无法预期,无法以“纪实摄影”表现,因此,他开始尝试“编导摄影”,更找来医师与护理人员作为他摄影的主角,以他们本人来呈现他们遇过的事情,更具说服力。

医疗摄影师的临床摄影之路

张文瀚一直是医院里特殊的存在。与他并肩走在医院长廊上,每走两步,就有迎面而来的人向他热情问候,短短几公尺的路,走了10多分钟。

起初,医院交办给他的工作是为院内活动摄影,举凡学术演讲,国际会议,两岸交流,或联谊活动他都要负责。但古道热肠的个性使然,只要院内有人需要任何公事或私人的摄影,他也会帮忙。

“我喜欢做可以帮助到人的工作,”张文瀚说,他从帮忙神经内科加护病房开始,拍摄临床的照片,到外科开刀房、门诊病房、儿童病房、急诊等地方,都有了他的身影。

刚开始工作时,他担心自己对人体构造不熟悉会导致拍摄不到位,便去阳明大学医学院,让荣总医师介绍的助教,替他上了认识大体的解剖课,熟记人体器官的位置。医院充斥著专业术语,平时他会从医师的谈话中了解许多名词,听不懂的词汇,便记在脑中,回家上网查。他很快融入医师及护理师和圈子,感觉到自己好像和他们是“同一国的”。

“外科医生讲究一句话:To see is to believe,”台北荣民总医院心脏血管外科主治医师陈沂名说,因合作与张文瀚成为好友,他形容张文瀚的照片“一图入魂”,是国际学术发表时重要的媒介,“好的手术,不用说太多,一张图片就能使在座嘴巴就闭起来了”,陈沂名说。

内科临床的拍摄,使他接触到各种患者,脑中累积了各种各样的病征图像。

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名免疫风湿科患者肚子上,大片的黑色纹路,像极了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蜘蛛。他不禁想起《病玫瑰》一书中,那些18到20世纪的医疗疾病绘画中,面疱、肿瘤、疮疣虽然令人惊骇,但他们都是“人类处境的艺术品”。

心脏血管外科的手术,则开启了他与外科医师的合作。第一次的合作,是在2010年一场更换心脏瓣膜的微创手术,张文瀚建立起了口碑。2011年以后,台北荣总心脏外科主治医师陈沂名经常找他合作。2014年,由陈沂名主刀的一场国际连线的手术发表会,张文瀚在手术中快速抓到拍摄重点,医师迅速地缝合阶段,他的光圈快门也跟上了节奏,他的照片让医师们都很满意。

“外科医生讲究一句话:To see is to believe,”陈沂名说,因合作与张文瀚成为好友,他形容张文瀚的照片“一图入魂”,是国际学术发表时重要的媒介,“好的手术,不用说太多,一张图片就能使在座嘴巴就闭起来了”,陈沂名说。

《医疗崩坏》系列。
《医疗崩坏》系列。

镜头下,医疗是如何崩坏的?

“很多人问我说拍临床你会不会怕,我说还好,因为这些东西再怎么可怕,都不比不上人心可怕。”张文瀚说。

穿梭在白色巨塔里,让他熟悉整个医院的体制,甚至是医院部门之间的内部政治。而他最关心的,是年轻医师的处境。

他记得两岸交流的座谈会上,中国大陆的医师分享他们对“医闹”问题很头痛。医闹指的是病患家属以各种方式冲击医疗来控诉医疗疏失的情况,而台湾也有这个问题。张文瀚会参加院内定期的专题研讲,当中许多主题,就是告诉医师如何防范“被告”,他慢慢发现,许多身边的医师都受到医疗纠纷的官司困扰。

“救人没救成功会很惨,”张文瀚也说,医生每次救人必须是“完美救援”,不然就是死路一条,医界常讲“四大皆空”,指的是,诉讼风险使医生们都不敢进入病患人数最多的“内、外、妇、儿科”四大科。

听了许多医生的处境,他想把那些故事都说出来。正巧,由荣总出版的学术月刊《临床医学》委托他帮忙拍摄封面,便有了机会。但若要拍出医疗纠纷的故事,因为事件的发生总无法预期,无法以“纪实摄影”表现,因此,他开始尝试“编导摄影”。

他说这个概念是来自法国摄影家希伯莱特·巴亚德(Hippolyte Bayard),将自己半裸体的形象拍成了作品《淹死的男人》,抒发自己的摄影术未获重视,抑郁不得志的心情。而张文瀚也找来医师与护理人员作为他摄影的主角,因为他认为,以医生本人来呈现他们遇过的事情,更具说服力。

拍摄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进行,黑暗中,只有快门的声音。纸片漫天飞落,冥纸散落在被暴力威胁的白袍医生身上。相机后,张文瀚严格的要求,使现场气氛紧绷而肃穆。他将拍摄地点选在关了灯的室内,或是晚间空旷的场地,使每一张照片的背景都是黑色的。“我希望大家知道,在一个黑暗的地方,有这样的事情在发生,”张文瀚说,他将这一系列的作品,命名为《医疗崩坏》。

《医疗崩坏》系列。
《医疗崩坏》系列。

这是他们在医院体制内的小革命。

其中一张照片中,医生一手拿著插管的喉头镜,一手却戴著手铐,救人的医生好似一名杀人犯。“救人没救成功会很惨,”张文瀚也说,医生每次救人必须是“完美救援”,不然就是死路一条,医界常讲“四大皆空”,指的是,诉讼风险使医生们都不敢进入病患人数最多的“内、外、妇、儿科”四大科。

“医疗‘去刑化’是大家比较在意的,”陈志仰说。他是经常出现在《医疗崩坏》系列的主角之一,曾是荣总医师、现在是坜新医院医师。 他说医疗人员经常必须担心面对刑事罚责,然而,90%的医疗疏失,其实是与医疗作业流程有关,而非单一医师的问题。例如,荣总在1995年爆发的疟疾感染事件,就是因为医疗给付不足,单位为节省成本,让每位病人用同一套的放射科显影剂耗材,使6名病患因此感染疟疾,4名致死,事件中的一名住院医师也因承受不住诉讼压力而选择自杀。

医疗暴力的故事也经常出现在这系列作品中。画面中,医生眼睛被绷带蒙起,被一位凶神恶煞的男子抓著衣领。张文瀚说“蒙眼”象征暴力都是突如其来的。发表后他听闻一名开设妇产科诊所的医师,因医疗纠纷被人抓至山里枪杀。

这些照片讨论的,不仅是单一医院的议题,而是台湾社会共同成就的“医疗的文化”。

“我们当然很同情,也希望有心力照顾最多病人,”陈志仰说,一般情况,病患家属会要求医生将住院时间拉长,但是健保给付不足、医护过劳比例又很高,牵涉许多结构性的问题,第一线的医生只能拒绝家属,但医疗纠纷的各种暴力形式,就从而产生。

“这是唯有他能做的题目,”台湾政治大学传播学院教授、影像媒介评论家郭力昕说。2014年张文瀚在荣总组织了摄影社,邀请郭力昕授课,两人成为良师益友。郭力昕认为,张文瀚有院内独特的位置,更因他“素朴的理想性格”,取得许多医师的认同与信赖,才能拍出这一系列的照片。而这些照片讨论的,不仅是单一医院的议题,而是台湾社会共同成就的“医疗的文化”。

“这些照片确实很有争议啊,医院里年轻人太有想法会很惨,”张文瀚说。

然而,医院高层不希望这些负面议题被暴露出来。“院内评价两极,”陈志仰说,很多中青代医师对《医疗崩坏》封面故事感到很有共鸣,期待著每一期的出刊封面。但是他也说,因为荣总归中华民国军方系统退辅会主管,管理文化较为保守,对院内信息尽量隐恶扬善,张文瀚的照片在网上传播,院方也会因为无法控管而感到困扰。

《医疗崩坏》刊登在月刊封面上只持续了一年,因议题敏感,就被停止了。但张文瀚在之后仍持续为这个主题创作。“这些照片确实很有争议啊,医院里年轻人太有想法会很惨,”张文瀚说。

《医疗崩坏》系列。
《医疗崩坏》系列。

生死的距离,如何拿捏?

“我的一直在跟全世界fighting,”张文瀚说,做人做事他有自己的坚持。有次,医院举办全院登山活动,主办单位跟张文瀚说,这是院长、副院长都会出席的大活动,请他一定要来摄影,张文瀚却没有答应,直到人事室打来说要上签请他的主管惩处,他回:“好啊,你就惩处我好了。”

因为那天,他先答应了儿童癌症病房的活动摄影。长久以来,他都在帮忙儿童病房拍照,第一次的缘分,是病房督导请他替一位癌症末期的小朋友与家人留下生活画面,此后他每个月都来病房帮小朋友拍照,一拍就是七年。那些照片成为在世的家人们珍贵的回忆,走在路上,许多家长会主动认出他,热情的跟他道谢,也有家长在孩子过世后,将那些照片做成的精致的相片书送给他。

尽管如此,张文瀚却并不是一个会和病患交朋友的摄影师。他往往刻意与拍摄对象拉开距离,在每天面对生死考验的病患面前,这距离甚至显得冷酷。

大多数时候,他镜头下的病人多半因昏迷,或无法动弹,躺在病床上,拍摄时不用互动,这反而让他感到轻松。然而,要拍摄儿童病房的孩子,最让他焦虑。

“我其实不喜欢拍人,我也不喜欢小孩,”他说,拍摄前,一定是护理人员先“搞定”那些孩子,他只负责调整光线与角度,不需要跟孩子们说话或任何互动。他喜欢用长镜头,跟那些孩子们保持适当的距离,“我希望从旁观者角度去看,冷眼一点,理性一点,来看这一切,”他说。

他在拍摄过程中,曾被一名孩子问道:“叔叔,你为什么不说话?”他最终也只摇了摇头,不说半句。

但保持距离并不是件简单的事。病房里的孩子们,平时喜欢做手工艺,其中有一位小女生特别喜欢用橡皮筋和塑胶零件作成小手环,送给其他病友。有天,张文瀚来拍照时,小女生也帮他做了一条,“叔叔,这个是送你的,”小女生对他说。

“我不要。”他回。

张文瀚说自己就是这么直白。收了不必要的东西会感到麻烦,当他跟女友提起这件事,却被骂了一顿,“真是没良心,伤了人家的心”。隔天,他硬著头皮回去问那位小女生,可不可以再将那条手链给他。巧的是,前一晚,小女生将那条原本要送他的手环,转送给了当晚突然病危的好朋友。“知道她拿去送给别人,当下我真的松了一口气,”张文瀚说。后来,女生还是重新作了一条新的给他。

隔了一阵子,很久没帮那位小女生拍照,张文瀚才从护理人员口中得知,那位喜欢作手环的小女生已经去世了。在上班的空挡,他打了通电话给女友:“那个,女生的手环还在吗?”……“在呀?好。那要收好。”

(编按:张文瀚已于今年6月离职。他申请上美国纽约视觉艺术学院,踏上下一阶段人生旅程。)

读者评论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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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透過報導的文字,震撼感不斷地襲上,能夠知道張文瀚先生的故事很感動。

  2. 這個工作太有意義了,大陸同樣也缺乏保護醫生的政策,但是不同的是,大陸不僅缺乏醫務社工來緩解矛盾,也沒有專門設立這樣一個拍攝的工作來幫助記錄醫療工作,順便提升資源的人文素養

  3. 把社會問題反映在攝影作品中,能引人思考!支持!

  4. 醫療不祇要有先進科技,更需要人文關懷

  5. 真是非常棒的工作。他要是在大陆估计要被抓走

  6. 做為藝術,似乎還少了些什麼,但是作為一個絕對值得探討的議題,這是一個很棒的嘗試。我想起某些(當然,絕大多數做為藝術本身都不夠好)行動劇的存在。sometimes, a picture is really worth a thousand words.

  7. 蠻想看臨床的照片的。

  8. 把醫院搞成個官僚機構或者企業,怎麼能避免這些衝突

  9. 《端》您好,一直很欣賞你們的新聞。發現網站風格變化了,作為一名用戶,我想提供一下我個人的反饋。若有理解不到位之處,請包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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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個人心聲,說出來,沒有不敬之意,只希望《端》越來越好!

  10. 张小小小小小小小米说道:

    高危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