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好自然—海”季军作品︰〈学泳记〉

人类也是可以在水里自由畅泳的动物,没有在海里游过的人,也会有着什么欠缺吗?
风物

【编者按】本文转载自“香港文学季:文学好自然——海征文比赛”,该比赛由香港文学馆主办,李律仁太平绅士、黄英琦太平绅士及艺鹄赞助。由潘国灵、俞若玫、曾卓然担任比赛评审。端传媒风物频道将由即日起连续转载是次征文比赛的得奖作品,本篇为征文比赛季军作品。

一名游客在海面上浮潜。
一名游客在海面上浮潜。

我穿上宝蓝色的背心裙泳衣,把长发束成马尾再绕上几个圈,全部套进天蓝色的泳帽里,摘下眼镜,五百度的近视眼戴上没有度数的泳镜,来到池边,脱下拖鞋,摸着栏杆缓缓步进池里,秋天的室外池水冰凉冰凉的。

池水及肩深。

海水在记忆里也是及肩深,我只走到及肩深处,便停了下来,没有办法再用我的身躯估量海的深度。脚掌旁是密布着的珊瑚礁,我不可能再如走路一样前行了,惟有游泳,可是我不懂。

我和她一起租借了浮潜用的吸管与眼罩,她很会游水,撇下了我,转瞬隐没在海中。我看着眼前的海水,足下的海水完全透明,随波摆荡的海沙好像飘雪一样幼细而洁白,踩在脚下,软绵绵的,任由海浪推着推着砌出了层层叠叠的线条,而单独或是成群的鱼总是愣在水里,游也不游,要不是鱼影落在沙上,真是以为牠们在表演陆上凌空休息。海水那么清净,所有宝石一样红的珊瑚礁都清晰可见,可是远一点的海却似乎是蓝色的,比天空的蓝更明亮也更晶莹,好像一块流动着的碧玉,而她早已沉进远处的海,影也不见。

原始的海岛,无边无际,没有防波堤也没有防鲨网,我和她多次讨论要是被海流冲走怎么办──那就算了,必死无疑便是了。

我们自出生起便住在太平洋上的香港,初次来到印度洋,是印度洋渡假岛的过客,我完全不懂游泳,而现在的海滩,除我以外,没有人迹。只有椰树,蝙蝠,寄居蟹,空悬挂的吊床与空躺下的沙滩椅,并无一物可以教我如何浮潜。我握着吸管与面罩,想着海里畅泳的她,实在很妒忌,便半蹲下来,确定了面罩不会进水、吸管也真的可以让我在水中呼吸畅顺以后,双腿便在沙上一跃,脚掌离开地面,整个人横在水面浮着。

最初只是浮着,待鱼游过来,可是渡假岛的鱼的心态也很渡假,通常是在发呆,摆摆尾巴停驻着,我看着牠们没好气,便试着用双手拨开前方的水,人竟前进了一点点,又试着用双脚踢走后面的水,人又前进了一点点。就这样在海里逐点逐点的移动,渐渐发现自己游进了一大片珊瑚礁里,一片鲜血的颜色,身下完全没有可以站立的地方。我想要抓着礁石暂时歇息一会,游近一看,整块石头都嵌满了破碎的贝壳。我放弃了,我怕割伤。我昨夜才在岸边观赏鲨鱼喂食表演,刀锋似的鱼鳍数十,不断在海面切着割着,争夺渡假岛员工抛进水里的、刻意剥掉整块鱼皮弄得血淋淋的鱼尸。

鱼吃着鱼,大鱼吃着小鱼,活鱼吃着鱼尸,永远没有吃够的时候,吃到片鱼不剩了,便心满意足的离开。海岸仍然弥漫着血的腥气,海洋残留着一大片杀戮后的殷红色。待至鱼完全散开,人完全散开,剧烈的海风吹着吹着,深夜的海洋又回复了平和的黑色,静谧而且神秘。早上醒来再看看喂鲨鱼的地方,海水清彻透明得完全看见海底的碎石,阳光直照石上,好像一幅充满朝气的风景画。

我确是不懂游泳,离开童年也就离开了泳池,而且从未到过大海游泳。我最初是怕水,孩童时期站在游泳教练旁边,后退了一步,没料就一步之差,池水的深度完全不同,我一下子被池水淹没,好像一块跌进了深渊的石头,直沉池底,然后被教练单手捞起来,好像捞起池面一片叶那么轻易,可是我的鼻孔、嘴巴与耳朵都被池水完全淹没过,那些刺痛那些恐惧,其实我后来完全忘记了。我后来是怕穿泳衣,因为一发不可收拾的肥胖,手臂与腰与身上许多显眼的部位都挂满了累赘的肥肉,穿贴身的衣物,我会不好意思。

我便告别了泳池,告别了大海。假日与朋友到海滩休息,我总是在海岸堆着沙城堡,或在附近努力地烧烤,总之就是不肯下水,有时走到岸边迎风浸脚已是极限。而我此刻就在海里,与海岸保持着水平的固定距离的游着。

我渐渐遇上了一些混乱的水流,又遇上一些湍急的逆向水流,把我推回最初的位置,我看见我旁边有许多尾鱼,与我一样被水流推到好后好后的地方,待至水流减弱,我与鱼群一起奋力向前游。

那些鱼,有的是色彩非常夺目的宝蓝色、鲜黄色、鲜橙色鱼群,我从前只在旺角的鱼贩售店见过,牠们住在一个个发涨的塑胶袋里,与同类分隔着,也与大海分隔。没有到过大海的鱼会有什么遗憾吗?而人类呢?人类没有鱼鳍也没有鱼尾,可是人类也是可以在水里自由畅泳的动物,没有在海里游过的人,也会有着什么欠缺吗?而塑胶袋里的鱼总是安安静静地浮着,安于命运,其实无从反抗。此刻,我身旁那些鱼群,一家几十口都住在珊瑚里,大概是我拇指大小的鱼,还养育、保护着几尾跟我尾指一节一样大的鱼,我在海里定着,看着牠们非常忙碌地用口吸走珊瑚底下的海沙,再游出珊瑚把沙吐走,沙在水里消散。牠们是要把居住的洞穴弄大一点吧,可是一个海浪便带着一个沙浪冲向珊瑚。我一游──我手忙脚乱地往前移动,一大群鱼立时退回珊瑚最接近自己的位置,才比我手掌稍大的珊瑚,总是住着一整个家族的鱼。

那尾鱼,珍珠似的颜色,身上画着许多彩色线条,表情非常浮夸,见我游近,立时摆出一副错愕、受惊的神情,嘴巴张得大大的,嘴巴附近的花纹好像涂了过厚的口红,而牠的眼睛睁大得好像要把眼珠甩出来似的。我喜欢牠,试着摸牠,牠以更浮夸的惊慌表情游开,我又游近几步再次摸牠,牠又窜离了我的指掌。可是牠再不情愿被我触碰也好,始终徘徊在我遇见牠的位置附近游动。海里的鱼群总是一直待在同一个位置,非常和气地发呆。

夜里严禁下海,因为风大浪大,而且是鲨鱼与魔鬼鱼一同出没捕食的时间。

我累了,游回岸上,在租住的房间洗澡、更衣后,回到岸边找她,她坐在岸上,也不游了,指着海浪说浪愈来愈急,海风吹得四围响起了沙沙声。不知风是从哪里起的,眼前是完全没有边际的海洋,我们从机场岛乘了整整三十分钟快艇才到渡假岛,而大海在那极速的三十分钟内,完完全全地连绵。风也连绵,而且软绵绵,人在风中,好像盖着一张冰凉的棉被,而这里是全年盛夏的赤道,我们躺在沙滩椅上睡觉,听着浪声,盖着海风,舒服得像在寒冬里躲进暖烘烘的被窝。

我与她互换着大家在海里的经历与观察,大概归纳了渡假岛不同时间的水流与风向,以及环岛的海底地貌与鱼群分布,以后几天,待在海里的时间愈来愈长,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一尾鱼,而在海岛,除了游水、替寄居蟹设些路障、蹲在岸边拾起褪色贝壳与珊瑚枝并遗弃在不属于它们的角落、吃饱饭后看鲨鱼吃鱼、看日落顺道看瘦削的蟹群在石上跳远或打架,实在无事可做。但每天做着上述的事,也实在忙碌,天天都不够时间休息。

翌日,我借了面罩与吸管,另外借了救生衣与蛙鞋,穿了救生衣其实也没有安全到哪里去,可能更危险,因为会自以为安全然后勇敢地游得更远。蛙鞋非常好用,用脚掌轻轻踢水,前进的速度已完全战胜了逆流与混乱水流。我愈来愈自如地在海里前进后退或是转换方向,常常游去探望珍珠色的浮夸鱼,牠总是在同样的地方等着我,我隔天带了低像素的防水相机跟牠拍照。

不知我走了以后,牠会挂念我,或是松一口气。反正牠都不记得,牠那细小的脑袋只能负荷几秒时间的记忆。

我完全忘记了我不懂游水,也完全忘记我怕穿泳衣了。我在近岸处算是一尾巨大的鱼吧?可是泳术不好,我的腿常常被礁石割破,盐度颇高的海水刺痛着伤口,我同时想起了鲨鱼张开嘴巴露出锋利的牙齿,便赶紧跳回岸上,我不要当鱼粮。十数分钟,我再轻触伤口,伤口已不再渗血,浸在海里也不渗血,原来愈合是那么快的一件事,我继续浮潜,直至发现新的破损,隔一会还是可以回到海里。每天都在海里这里看看、那里看看,抬头时,已经过了一两小时,呼吸几口气,便咬着吸管回到水中。

完完全全的自由,忘记自己所怕。

我扶着泳池边缘踢着腿,直至踢腿的节奏平稳后,便半蹲下来学习双手划水的动作,然后学习呼气,吸气,学习如何自游水之姿变回站立之姿。没有了吸管,没有了海洋,我又重新不懂游泳了,可是每次在泳池游水,我仍会感到自己是在海里,无边无际,无所畏惧。

我把头紧贴着左手臂,在右手划水的同时,侧身、张嘴吸进了一口气。


评审意见

潘国灵︰敏感细腻,文字绵密,在回忆与当下之间穿插,摆荡于泳池、海滩、海洋之间,写来有一种内在的对话感,压抑而又自疗,场景的描写具感染力,十分深刻。

俞若玫︰感情细腻,文笔清清幽幽,在人工的泳池和自然的海滩,反反复复,显出压抑和逃逸。习泳,第一关,不怕水。泳池和大海。人工和自然。自由是懂得游泳,还是懂得渡浪。有趣的。

曾卓然︰这篇文章写得贴题。具有平实的个人思考,克制不枝蔓,表现一种柔韧的力量。无带眼镜游泳自然更关注身体动作与内心,带出的自省自然不作态。鱼的记忆不止几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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